第005章 四十大盜


    明堂川,雙龍嶺,雙龍城。


    雙龍城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威風,但那不過是李繼法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這座雙龍城隻是用柵欄圍起來的一座山寨,充其量隻能說是初具城池的雛形,山寨中一橫一豎兩條寬敞的街道將整個城池割分成了四個部分。一部分是李繼法的府邸,一部分是軍中將士家眷的駐地,再一部分是城中百姓的聚居地,最後一部分是四方諸族行商坐賈和潑皮無賴們的樂土。


    明堂川這個地方是銀州勢力向北最突出的一塊狹長地域,由此往東往北都是契丹的勢力範圍,往西則是吐蕃、回紇部落遊牧的地方,李繼法被攆到這麽個地方,李光霽打的主意就是要由得他自生自滅,可是李繼法居然在這裏站住了腳,這自然是他麾下第一大將、同時也是他的智囊張浦之功。


    張浦名不見經傳,縱在西北也知都不多,但這並不代表此人沒有真才實學。並不是你有真才實學就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許多才智卓絕之士,因為沒有供他一展所長的舞台,最後的結果都是消聲匿跡,湮滅在曆史長河之中,如果給他一個機遇,他們未必不能一飛衝天,創下一份較之史上名臣還要輝煌的功業。


    張浦如今三十出頭,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自然也不肯認命,所以他還雄心勃勃的想利用有生之年,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出來。可他唯一能扶保的人就隻有李繼法。雖然李繼法無論是地盤、兵力、財富乃至他的智慧、心胸都算不上一個可造之才,但是李繼法能信他用他,對他言聽計從,使他能一施所長,這就足夠了。李光儼、李光霽這些人固然比李繼法更具成功的條件,但是他們太過重視家世出身,張浦一個白丁,在他們麾下哪有出頭之日。


    刺殺楊浩,就是張浦下的一步險棋。西域諸強藩部族的勢力都已成形,家族的權力架構十分穩定,死掉一個兩個核心人物,不會使整個勢力集團瓦解,就像銀州李光儼,雖然被人伏擊慘死,可是等著繼承他權位的家族子弟數不勝數,然而楊浩不同,楊浩異軍突起,雖然在西北諸雄中躍起極快,但是他的根基太淺薄了,整個蘆州勢力幾乎完全是圍繞他一個人在運作,如果楊浩死了,他的勢力集團就會立刻土崩瓦解,那麽李繼法就可以亂中取勝。


    當前的情形是,李光霽成為銀州防禦使之後,大肆任用私人,把以前李光儼當政時期的重要將領或明升暗降奪其實權,或像李繼法一般派到四顧無援之地與吐藩、回紇苦戰耗盡他們的實力,銀州原來的權力班底已被掃蕩一空。


    李光儼統治銀州十餘載,他的勢力被鏟除之後,李光霽至少需要幾年的光景才能重新架設一套穩固的政權班底,然而這時慶王耶律盛計詐銀州城,把夏州李氏一脈族人幾乎屠殺殆盡,可他還未站穩腳跟,馬上又被楊浩殺掉,如果楊浩這時再被刺殺,李繼法就能亂而後治。


    他的有力條件有以下兩點:


    第一,銀州左近的大小部落、城寨,已被銀州李氏統治了上百年,如果有一個銀州李氏的人站出來收拾殘局,最容易受到各部族酋首領的認同和支持。第二,銀州李氏族人幾乎被契丹慶王屠殺殆盡,如今銀州李氏族人已經找不出比他更有資格繼承防禦使這一職位的人了,李光睿隻能用他,這一職位非他莫屬,夏州的支持,就是他上位的最大保障。


    有鑒於此,張浦才定下了針對楊浩的斬首計劃。李繼法雖然不具備一個梟雄的心機和氣魄,卻不乏上位的野心,張浦將這番得失向他剖析明白之後,李繼法欣然應允,立即從自己的心腹死士中挑選了幾個武藝最精湛的人去執行這項任務。


    行刺失敗以後,李繼法著實惶恐了一陣,生怕事機敗露,引來楊浩的報複,時刻都做著逃跑的準備,過了一段時間見銀州方麵似乎完全沒有疑心到他的頭上,這才鬆了口氣。張浦卻沒有輕易放鬆警惕,放偷日這幾天是普天同慶的喜慶日子,雙龍城百姓也歡歡喜喜地過節,張浦卻說服李繼法,約束兵丁不得與家人團聚,所有人馬食不解鞍、寢不解甲,嚴陣應變,同時派出大批探馬斥侯,警戒來自銀州方麵的消息。


    如今三天吉日過去,雙龍城沒有迎來一個敵人,將士們隱忍許久的不滿終於暴發了。李繼法的府前,幾位營指揮正在大發牢騷。


    “將軍,咱們雙龍嶺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誰會稀罕來攻?張浦那小子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神機妙算,他說一句屁話,就害得我們幾日幾夜不得安寧,敵人在哪?哪有敵人?上元節三天狂歡之期,這些苦哈哈的兵士也就這麽幾天開心的日子,全他娘的抱著大槍在兵營裏頭浪費了。”


    “將軍,我的人馬可是怨聲載道了,繼續這麽耗下去,不用什麽人來打咱們主意,兵士們自己個兒就得嘩變造反,屬下是沒有辦法了,大人您看著辦吧。”


    “將軍,我屬下有幾個兵士晚上偷偷溜出兵營出去見見自己的婆娘,那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把他們抓個正著,大冷的天兒挨了頓皮鞭不說,還脫了衣服綁在雪地裏受刑,如果他言之有理,那是屬下馭下不嚴,我也就忍了,敵人呢?我是個粗人,比不得他讀過一肚子臭文章,他有學問,我也承認,可有學問不代表能打仗,將軍要是再一味縱容張浦,屬下可彈壓不住所屬的騷動了。”


    士兵們怨聲載道,各部將領都跑來向李繼法大吐苦水,李繼法有點挺不住了,隻得說道:“唉,張將軍也是一番好意,內中有些情由,你們是不曉得的,此事實在怨不得張浦。這樣吧,著令各營官兵解除戒備,大家辛苦了,都好生歇歇。”


    眾將得令,這才罵罵咧咧地去了,李繼法站在空蕩蕩的府邸前發了一會呆,這才舉步向山坡上走去。


    山坡上幾株梅樹,花影綽約。走到近處,才見梅樹下站著一人,高高瘦瘦的身材,一襲長袍,提一壺酒,時而仰頭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癡癡出神,時而喝一口酒,望著山坡下的點點燈火輕聲歎息。李繼法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到他的身邊,歎息一聲道:“張浦。”


    張浦淡淡一笑,悠悠地道:“諸營官兵已然解散了?”


    李繼法默然片刻,訕訕地道:“我們戒備了三日,並不曾聽聞什麽風聲,各部將領都是牢騷滿腹,上元節不能與家人團聚,兵士們也是怨聲載道,所以……”


    張浦苦笑一聲,仰起頭來又灌了口酒,輕輕歎息道:“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正所謂慈不掌兵,有威刑方能肅三軍,更何況我雙龍嶺處於四方虎狼環伺之地,將軍也太縱容了他們些。”


    李繼法歎了口氣,與張浦走了個並肩,同樣抬起頭來,仰望著一天繁星,喃喃自語道:“我這也是沒有法子呀,本來銀州還能支給些錢糧,可是自打銀州陷落,糧餉都斷了,如今我這指揮使是要糧沒糧,要餉沒餉,明堂川各部族的供奉又有限,但是對他們又不能迫得太緊,否則他們拔族而走,一日功夫就可以遷徙到契丹、吐蕃境內去,唉!皇帝尚差不動餓兵,我又怎好驅策過甚?”


    李繼法這番話說來倒也入情入理,張浦眉頭不由一皺,李繼法扭頭問道:“在想什麽?如今看來,是我們太過緊張了,你還擔心銀州那方麵的威脅?”


    張浦搖了搖頭,低低地道:“屬下在想……咱們今後的出路。”


    李繼法動容道:“出路?什麽出路?”


    張浦轉過身,肅手道:“將軍,請屋裏坐。”


    二人轉身到了張浦的住處,張浦如今仍是孤身一人,還未娶妻,房舍中十分簡單,隻有一個泥爐火勢正旺,此外冷冷清清再無半點活氣兒。爐上邊架著一隻水壺,正徐徐地冒著熱氣。張浦又加了幾塊柴,二人便圍著泥爐坐了下來。


    張浦沉吟一下,說道:“將軍,刺殺楊浩不成倒不打緊,隻要咱們派出的刺客沒有泄露了身份,一時半晌銀州還不會找上咱們的麻煩,現在最再棘手的是咱們雙龍嶺的出路,將軍可有想過麽?”


    李繼法蹙眉道:“你說的到底是什麽出路?”


    張浦搖搖頭道:“將軍調兵遣將也要心虛氣短,何也?糧餉不足而已。當兵吃糧拿餉,乃是本份,如果糧餉斷絕太久,咱們這些兵馬就要不攻自潰了。如今銀州已被楊浩占據,夏州遠水不救近渴,今冬雪大,四方部落又自顧不暇,可謂天災**,咱們那點存糧根本支撐不到開春,到時候……將軍怎麽辦?”


    李繼法一聽也緊張起來,神情凝重地道:“這一點,某倒沒有仔細想到,你可想到了什麽辦法?”


    張浦凝視他良久,這才推心置腹地道:“本來,如能殺死楊浩,這一切難題就能迎刃而解,可惜楊浩命大,我們功虧一簣。明堂川本就是李光霽放逐大人,由你自生自滅的一處所在,此地環境惡劣,並非久居之地,更難以此為根基,如今既殺不了楊浩,我們這支孤軍勢必得另謀出路了。”


    李繼法向前湊了湊,催促道:“不錯,我也尋摸著這個地方不是長久之地,你有什麽打算,快快講來。”


    張浦道:“咱們這五千兵孤懸於四戰之地,處境尷尬。如今冰天雪地,楊浩一時半晌還不會顧及這裏,但是等到冰雪消融,他是不會容我們這一支孤軍繼續守在這裏的,就算我們沒有糧餉問題,這個地方也不能久耽。”


    “唔,唔……,所言有理,那本將軍應該怎麽辦?”


    這時水壺已開,熱氣頂得壺蓋一起一落,張浦提了壺放到地上,這才在那一閃一閃的火光映照下說道:“將軍,咱們這點兵馬,就算對上一個大一點的部族都沒有勝算,再加上糧餉短缺,這雙龍嶺是不能守了,如今……咱們必須得依附一方豪強。”


    李繼法一怔,臉色便有點難看起來,他念念不忘做銀州之主,正所謂寧為雞頭,不為牛後,依附他人,怎比得稱霸一方逍遙自在,如今可好,希望破滅,反要投奔他人,這種心理落差一時之間他哪能接受得了。


    張浦看他臉色,不由莞爾一笑:“昔年劉備兵不過千,將隻三員,被人追得喪家犬一般,投劉焉、投朱儁、投公孫瓚、投陶謙、呂布、曹操、袁紹、劉表、孫權、劉璋……,不比將軍狼狽麽?那又如何?一得機會,照樣扶搖而起,展翅九宵。咱們如今處境窘迫,何不依附一方豪強保存實力?至於以後,咱們可以審時度勢,如事不可為,那就徹底歸順了他,如果尚有機可趁,那這番投奔也不過是暫時的依附,來日自可卷土重來,東山再起。”


    李繼法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唔,若是這般計較,倒是一條出路,那你說,咱們要投靠何人?”


    張浦道:“末將已經仔細盤算過,最好的出路當然是投奔夏州。咱們本就是夏州人馬麽,那樣一來,咱們既可以保全自己,等來日夏州平息了吐蕃、回紇之亂,重新奪取銀州時,將軍也是最有希望成為銀州防禦使的人,不過其中有一個天大的難處。那就是咱們的西行之路已被截斷,沿途盡在黨項七氏手中,而他們如今已然歸順了楊浩,就憑咱們這點兵馬,能不能太太平平地穿過他們的駐地安然抵達夏州很成問題。”


    李繼法把頭連搖道:“不是很成問題,而是絕無可能。如果咱們硬衝過去,人馬都死光了,隻剩下本將軍一個光杆兒,就算逃到了夏州還有個屁的用處,手中無兵,那就是一個廢物,從此以後再無我出頭之日了。”


    張浦道:“這第二條路,就是投奔契丹,契丹之國由數十個民族組成,兼收並蓄,並不忌憚你是黨項人還是女直人、高麗人亦或渤海人,如此可保全將軍這一支人馬,契丹能扶持漢國以牽製宋國,自然也可以扶持將軍以牽製西域,但是這有一定的凶險,如果契丹無意西進,咱們受其羈縻,可就再不複自由之身了。契丹軍隊的統屬十分混亂,除了幽雲十六州的漢兵,盡皆沒有軍餉,平時為民,戰時為軍,全靠本部族補給,如果到時給咱們劃一塊地方去放羊,那可就……”


    李繼法機靈靈打一個冷戰,連聲道:“不無可能,很有可能,與其投奔契丹,不如冒死返回夏州,去不得,去不得。除此之外,還有旁的路走麽?”


    張浦目光一閃,又道:“那這最後一條路,就是投楊浩了。”


    “甚麽?”李繼法失聲叫道:“投奔楊浩?”


    張浦連忙安撫道:“將軍勿驚,且聽屬下仔細說來。”


    李繼法聽了這樣荒唐的言論,幾乎要跳起來,聽他還有下文,這才強捺著坐住,呼呼地喘著粗氣道:“你說,你說,去投楊浩,算是甚麽道理?”


    張浦道:“據說……李彝大人之子,我夏州原少主李光岑大人還活著,如今就在蘆州,黨項七氏就因楊浩是李光岑大人的義子,這才投靠了楊浩。”


    李繼法驚疑不定地道:“那又如何?若投契丹,對李光睿大人還可說是為保實力,徐圖後計,若是投了楊浩,那……我們便再無退路了,你認為……楊浩會是李光睿大人的對手麽?”


    張浦目光閃動,緩緩說道:“很難講,不過楊浩未必沒有一搏之力。他與府州、麟州結盟……”


    李繼法搶著道:“就算與麟府兩州結盟,他們也不是夏州的對手。”


    張浦反問道:“再加上黨項七氏如何?”


    李繼法為之一窒,張浦又道:“還有吐蕃、回紇。現在民間傳說,楊浩是崗金貢保轉世靈身,將軍不要小看了這宗教的力量,信仰,足以讓他們模糊了彼此的族群和出身的不同,就算他們不會投靠楊浩,至少也會對楊浩更親近一些,以前不會有人能撼動李光睿大人的地位,現在卻很難講了。


    大人是李氏家族的人,既然楊浩是李光岑大人的義子,那麽大人也不算是投靠了外人,如果楊浩真能取夏州而代之,據河西而望隴蜀,成為西北第一強藩,到那時茫茫草原,戈壁沙漠,一馬平川,人煙稀少,他不管以哪一州為府邸,耳目都難及四方,必得派遣心腹可靠之人赴其地主持其事,才能控製整個西域。到那時將軍既有扶保之功,又是李氏宗親,還能不獲重用麽?要成為一方之雄,那是必然之事。”


    李繼法猶疑半晌,冷笑道:“他?一黃口小兒,能是李光睿大人的對手嗎?這一步萬萬走不得。”


    他站起身來,在房中急急踱了一陣,回首說道:“咱們若北去地斤澤,穿越毛烏素沙漠趕到懷州,再從懷州趕往夏州,避開黨項七氏部落駐地繞道而行,你看如何?”


    張浦吃驚地道:“將軍,如今冰天雪地,如果走這條路,兵士們還好些,他們的家眷怎麽辦?這條路走下來,就算沒有碰到一支敵人,待到了夏州,凍死餓斃的人也將不計其數,讓他們苦守三天尚且怨聲載道,走這路,他們肯麽?”


    李繼法聽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又坐回凳上,無奈地搖頭道:“不管如何,總不能去投楊浩。一旦被他曉得我曾對他不利,後果難以預料,若是西返夏州之議不成,那……咱們回頭再說吧。”


    張浦聽了不禁默然。


    張浦陪著李繼法回了他的府邸。


    說是府邸,也不過是稍像點樣兒的三進院落,張浦對李繼法的舉棋不定很是失望,情形至此,一方主帥須得早做打算,可是李繼法對即將到來的困境缺乏最基本的認知,這樣混一天算一天的心態,怎麽可能成就大事,可是李繼法不做決定,他也無可奈何,這一路上隻得不斷陳述厲害,希望李繼法能早做決定。


    如果李繼法做了決定,也未必就能統一所屬不同意見的,不過那時就好辦了,生死存亡時刻,誰還顧及許多,隻要李繼法支持,他不介意先來一次內部清洗,鏟除那些刺頭兒將領,再向可以依傍的一方勢力輸誠投靠。所以這一路上,他不斷地進行規勸,李繼法吱吱唔唔,隻是搪塞了事。


    李府到了,推開院門,李繼法回身道:“張將軍且回去歇息吧,這件事還容我仔細考慮考慮……”


    “嗯?”張浦忽然目現警芒,迅速向左右看去,李繼法也忽有所覺,立即按緊了手中刀。


    張浦穿著一身長袍,未著戎裝,亦未佩劍,他握緊雙拳,閃到李繼法前麵,警覺地看看院中四方角落,低聲道:“將軍可覺得有些甚麽不對?”


    李繼法緩緩抽刀,壓低了嗓音道:“的確有些不對,守門的侍衛怎麽一個也不見了?”


    二人心生警兆,一時卻還拿捏不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了事情,畢竟那種可能性非常小,如果是因為侍衛散漫,也跑回去歇息了,兩人大呼小叫一番驚動屬下趕來,明日就要成為三軍笑柄了,是以一時卻也不敢聲張,二人隻是背靠著背,慢慢向院中移動,李繼法沉聲喝道:“二保,馬三成,你們兩個狗東西去了哪兒?”


    這兩人是他的親兵侍衛,就住在兩側廂房,如能聽得他們回應,便會知道這是一場虛驚了,不料李繼法喊罷,院子裏卻沒有一點聲息,張浦道:“情形有異,速速退出宅院。”


    二人剛要拔足搶出,隻聽“卟卟卟”幾聲呼嘯,二人腳下一尺遠的地方突然摜射一排羽箭,牢牢地釘在地上,箭羽猶在嗡嗡作響。


    “果然出事了!”張浦心中一驚,卻還沒有搞明白是軍士嘩變,還是有敵潛入,既然對方射箭示警而不傷人,那就還有回旋餘地,於是提足了丹田氣,想要喝問對方的身份再做決定。可是李繼法是個粗人,心思哪及他縝密,一見羽箭射來,李繼法心中大驚,本能地便想避到暗處逃離凶險。


    他這時的位置距廊下隻有一丈開外,以他身手兩個箭步就能躥進去,隻要避到廊下,借著廳柱廊簷的掩護,箭矢的威脅就小多了,這幢房舍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隻要逃開,就有了生機。


    緊要關頭,他甚至沒有通知張浦一聲,突然肩頭一晃,向院門處搶出一步,佯做欲逃離出去,隨即拔足向房簷下撲去。一步,兩步,半個身子已藏入屋簷陰影下,隻聽“錚錚錚”幾聲弓弦急驟,“啊!”李繼法背上一連中了四箭,整個身子仆倒在地向前滑去,腦袋“砰”地一聲結結實實撞在台階上,身子抽搐了一下,寂寞不動了。


    張浦身子僵直,一動也不敢動,兩手掌心全是汗水,李繼法從獨自逃命,到中箭倒地,隻在刹那之間,他連驚呼製止都來不及。


    “這是誰?士卒嘩變麽?”張浦掌心汗涔涔的,連脖子扭動的動作都不敢稍大一些,生恐潛伏於暗處的敵人誤以為他要逃竄,他再快也快不過弓箭的速度,何況那些弓弩手躲在哪裏他都分辨不得。


    這時府門開了,然後“砰”地一聲,燃起了兩支火把,三個人影兒出現在門口。


    張浦瞪大了眼睛,盯著門口那三個人,左右兩個一手持刀一手持火把的大漢拱衛著中間一個漢子緩步走了過來,隻見那人碩大一個光頭,滿臉虯須,濃眉闊口,顧盼之間極是威風。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張浦麵前,得意洋洋地笑道:“李指揮,幸會,幸會。”


    張浦喉嚨有些僵硬,他咽了口唾沫,才吃吃地反問道:“李……李指揮?”


    那禿頭大漢摸摸光頭,笑嘻嘻地道:“李指揮,真佛麵前不燒假香噯,嘿嘿,在我艾義海麵前,你老兄就不用反穿皮襖裝小綿羊了吧?”


    張浦哽著嗓子道:“艾義海?你是西北狼艾義海?”


    “不錯。”


    艾義海洋洋得意地大笑:“李指揮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匪做了官,官做了匪,你也會落在我的手中吧,哈哈,哈哈哈……”


    張浦指了指屋簷下那具寂然不動的屍體,沉聲道:“那位才是李繼法李指揮使。”


    “甚麽?”


    艾義海大吃一驚,快步走過去繞著那具屍體轉了兩圈,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腳,見那人毫無反應,不禁破口大罵:“你奶奶個熊,你是明堂川大當家的,怎麽提刀佩劍的打扮得倒像個侍衛,這下殺錯了人,可怎生是好?”


    他扭頭看看張浦,撓著光頭走回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露出了令人心悸的笑容:“嗬嗬嗬,看你舉止,比那死鬼還有些人樣兒,你是哪個?”


    張浦還不知艾義海投了楊浩,在一個馬匪麵前,他縱然一死也不想弱了自己名頭,便把腰杆兒一挺,亢聲道:“本官是雙龍嶺副都指揮使張浦,你們這些膽大包大的馬匪意欲何為?”


    “副都指揮使?”


    艾義海一聽大喜,就像見著了自家親兄弟似的一把拉住他,喜孜孜地道:“那都指揮使死了就是你當家了?哈哈,甚好,甚好,本官和你做一筆交易,如何?”


    暖閣垂簾,獸炭熾燃。


    房中暖烘烘的,楊浩俯在床上,笑吟吟地逗弄著女兒。小家夥剛睡醒,本來被綁得結結實實的身子被楊浩放開來,玩得正歡實。她瞪著眼睛,奮力抬起兩隻小腳丫踢踹著楊浩的下巴,嘴唇嚅啊嚅的嚅出一堆泡沫來。楊浩笑嘻嘻地伸出手指給女兒擦淨嘴角,聽得旁邊房中傳出一陣笑聲,不由皺了皺眉。


    聽動靜,正在說話的是小周後,說的不外乎是衣裳的搭配、胭脂水粉的使用,唔……偶爾還與娃娃、妙妙對答幾句詩詞。


    自那日女兒誕生之後,小周後就成了楊府的常客。小周後似乎與這小丫頭極是投緣,那天居然主動提出要認自己女兒做幹女兒,他這女兒剛一出生,就有了一個親娘,三個姨娘,也不差再多一個幹娘,楊浩本就有心答應,何況看那小周後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神情畏怯的很,倒像生怕他不肯答應似的,昔日堂堂一國帝後,到了看人臉色的窘境,著實可憐了些,楊浩便一口答應下來。


    待到冬兒和女兒的一應事宜料理完畢,夜色也深了的時候,各人都該回房歇息了,楊浩見天色已經大晚,便請小周後留宿府上一晚,明日再送她回府邸,這本是一句客氣話,接答應酬最常見的客套話,卻不知那小周後怎麽想的,居然誠惶誠恐……說是受寵若驚吧,又不太像,倒像是驚懼不已的模樣,楊浩見了莫名其妙,正要硬著頭皮吩咐穆羽送她回去,可剛一張嘴,她又趕緊答應下來。


    楊浩可不知那一晚小周後和窅娘可是受盡了苦頭,兩個苦命女子共睡一榻,整整一夜都沒合眼,兩個人衣不解帶,一直眼巴巴地等著他,等著他黑巾蒙麵、手執屠刀,獰笑著闖進來殺人滅口。那一晚楊浩就睡在冬兒母女旁邊,休息的倒是香甜。


    等到次日一早,楊浩便派人送了小周後回府,可誰知自此以後,小周日每日必來,比他手下的文武官員上帥堂點卯還要準時,楊浩可不知小周後這隻是為了讓他安心,每天都來報個到,讓她曉得自己安份的很。人家來了,楊浩也客氣的很,私下吩咐幾房夫人待她熱誠一些。


    其實他不說,冬兒、焰焰等人對小周後也極是歡迎,女兒家喜歡的玩意兒,小周後都是專家,焰焰、娃娃等人雖然為楊浩擔著州府的事情,可畢竟還是年輕的女子,但凡衣著、首飾、妝品方麵的話題都很感興趣,一來二去的與小周後變得極為熟絡。


    小周後身份極其神秘,往來與帥府倒不怕謠言四起,可是知道底細的便不免有諸多猜想了,林朋羽、盧雨軒一班老貨怪異的眼神倒也罷了,昨兒個就連丁承宗也吞吞吐吐、旁敲側擊地提醒他要顧全大局,切莫因小失大,傳出個荒淫好色的名聲去。


    “真他***,沒吃著魚,倒惹一身腥兒,我楊浩是那般好色無行的人麽?人家好心來看幹女兒,我也不能硬把人往外趕呐。”


    楊浩想起這些事來,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時穆羽從屏風後邊鬼頭鬼腦地探出身來,小聲喚道:“大人,消息到了,明堂川大捷。”


    “哦?”楊浩一聽喜形於色,他對坐在桌邊正為女兒裁著尿布的小源丫頭低聲道:“小源,你來看顧著些她,我去去就來。”


    楊浩躡手躡腳地到了外間,急急問道:“怎麽個情形,可捉了李繼法?傷亡如何?”


    穆羽笑道:“前方傳來的消息,咱們未折一兵一卒,雙龍嶺全軍覆沒,盡被咱們的人捉了來,如今正押著往回走,因有老弱婦孺,又有許多輜重,所以行程慢了些。”


    楊浩奇道:“未折一兵一卒?這仗艾義海是怎麽打的,他招降了李繼法?”


    二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到了前院客廳,就見一名信使正在廳中候著,見了楊浩急忙施禮,楊浩道:“勿需多禮,你是艾將軍部下?快說說,這一戰情形如何?”


    那人也是一個悍匪,自己這一路軍這一番出去大獲全勝,他也揚眉吐氣的很,便叉手笑道:“回太尉,我們這一路軍,原來是些馬匪,劫掠了財物總要換成銀錢的,所以四方城池中俱有一些商賈貪圖好處,暗中接收我們的財物代為銷髒。這一遭兒奉太尉之命攻打雙龍嶺,我們老大不敢大意,特意派了些機警的兄弟扮成商賈先行一步去踩盤子,嘿嘿,可巧的很,恰遇見幾個與我們打過交道的行商正在雙龍城。


    我們老大計上心來,便誑他們說,前幾日抄了兩個大戶的家,得了大批的綢緞、茶葉、金銀瓷器要脫手,願意便宜處理給他們,那幾個商人眼熱不已,便與我們老大商量交接貨物,老大帶了四十個人,將兵器弓弩裹了充作財帛,由那幾個商賈做內應,混進了他們的住處,說來也巧,是夜恰好雙龍城守軍解散,俱都回了自己住處,老大帶著四十個兄弟摸進了李繼法的住處……”


    楊浩喜道:“你們竟活捉了李繼法?”


    那人有些尷尬地道:“那倒沒有,我們剪除了府上的侍衛,候著那李繼法回來,誰想一下子進來兩人,那地繼法一身裝扮,我們還以為是個侍衛,他想逃走時被我們亂箭射殺了,不過另一個人,副指揮使張浦卻被我們生擒活捉了。老大答應饒他一命,張浦便配合我們老大把那些營指揮們都誑了來,進來一個綁一個,嘿嘿,整個雙龍城,不費吹灰之力便落到了咱們手中。”


    楊浩大喜,讚道:“艾將軍粗中有細,倒是個福將,哈哈,如此戰果,連我也不曾預料。”


    他剛說到這兒,丁承宗手中拈著一封信柬,臉色凝重地被一個小校推了進來,一進客廳,丁承宗便道:“太尉,樞密院來了緊要的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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