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一逼宮


    “閉關”一個多月的楊浩終於出山了,群情洶洶的興州官場好象洶湧的洪水突然找到了渲泄口,全部湧向楊浩。


    次日早朝,有官有職的、有官無職的、有職無官的,還有無官無職隻有爵位的勳卿權貴,就像趕集似的,盡皆向王宮湧來。因為這場風波,與每個人的利益都是密切攸關的,新派利益集團、舊派利益集團,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部落,形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盡管從一開始楊浩就有意在核心政治圈內對拓拔氏進行邊緣化,但是他立足的根基是定難軍,而西北民族是亦軍亦民的組織,所以各個部落酋長的子侄大多都在軍中任職,軍職在軍政府性質的河西地區那就是最重要的最有實權的官職,所以他們早已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麵。


    對這些人,尤其是充斥於中低級軍官階層的各部族人員,楊浩想動他們也有種狗咬刺猥無處下口的感覺,正如趙光義想要清洗朝臣,在他登上帝位之後,竟然耐心等待了數年之久,直到趙光美蓄積兵器、收買廂軍將領,意圖謀反的事情暴露,才以此為鍥機,展開了一場大清洗。


    楊浩麵臨的也是這樣的局麵,而且比趙光義所處的環境更加複雜,趙光義好歹是接手的皇兄趙匡胤苦心經營十年,已經走上正規、製度健全的一個政府,而楊浩旗下的人馬不但民族成份複雜,而且大多是舛傲不馴的一方諸侯,人人有兵馬有地盤,而且彼此間大多有些夙怨,較之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之前更加危險。


    如果他向拓拔氏集團妥協投降,依托這支最強大的力量,的確能夠暫時保證西夏的安定,但是代價卻也是更大的,一方麵,把有限的資源盡量滿足拓拔氏權貴的需要,就會把其他剛剛征服的部族推到自己的對立麵去,而西夏雖已立國,拓拔氏貴族們卻並沒有這種覺悟,他們擁護順從的仍然是舊的統治體製,一種類似於可汗製的部落聯盟政權,他們需要最大的自由度和充份的權力,這樣早晚有一天,各種矛盾衝突一朝激化,火化爆發,坐在火山口上的楊浩就會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因此楊浩也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地剝奪拓拔氏貴族兵權的契機,所以他才一手導演了這場內亂,其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向趙光義釋放煙幕,在迅速以武力一統河西之後對其加以整合,才是楊浩想要達到的最根本目的,他隻是把兩個目的用同一種手段來實現而已,這也是他向丁承宗學習經商之道學來的狡獪之處:任何一筆投資,一個手段,都要爭取其利益最大化。


    但是楊浩並沒有想到拓拔氏的強硬態度比他預計的還要強烈,他本想製造些內部不合的事端,等到趙光義完全放下了對河西的戒心,全力圖謀塞北的時候,再快刀斬亂麻,以雷霆手段一舉收回這些驕橫不馴的拓拔氏貴族的兵權,所以他想對拓拔氏貴族施加的壓力也是要循序漸進,直至其忍無可忍的。


    這個力度的施加,則取決於宋國那邊的情況,然而他隻是稍顯冷落,情形就已經有些失控了。嵬武部落先是內部傾軋,借機打擊排擠蒼石部族派遣至蕭關的兩個部落,繼而無詔自返,搶奪朝廷已調配給蒼石部落的草原,當朝廷下詔問罪的時候,又撕聖旨,斬欽差,簡直是禿子打傘,無發無天。


    而暗中又有人趁機推波助瀾,楊浩潛赴甘州,本是想與阿古麗合作再演一出戲,把這個幕後人物引出來,不曾想甘州那邊也正醞釀著大亂,蘇爾曼勾結了李繼筠,斛老溫則勾搭上了夜落紇,要不是這次心血來潮親自去了一趟甘州,並且恰逢阿裏王子刺殺阿古麗,他還很難發現這樁陰謀,一俟讓其在條件成熟時爆發,自己就要吃個大虧。


    楊浩感到情形已經有些出乎自己的預料,必須得提前收網了。


    而拓拔氏一族如今輩份最長的李之意,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這些日子楊浩雖然沒有出麵,但是各個部落對朝廷施加的壓力卻是與日俱增,除了每天都有頭人酋領去找種大學士舌槍唇箭之外,這些部落對朝廷的製裁措施也是越來越嚴厲。


    他們在自己的領地內拒繳稅賦、拒行徭役,驅趕朝廷設置的流官、召回服役的部落百姓,收回了對部落百姓訊案問罪的權力,鬧得種大學士焦頭爛額,在李之意看來,楊浩一開始稱病或許是真的,可是連著一個多月沒有上朝,卻未必是因為身體不適,很可能是這位年輕氣盛的大王對拓拔氏諸部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已經心生悔意,卻想不出一個體麵的借口下台。


    李之意很滿意,他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並沒有什麽篡位稱王的野心,他隻是覺得楊浩這個小毛孩子打了幾場勝仗,統一了河西諸州,就有點忘乎所以了,祖宗的規矩他想改、拓拔氏的利益他想碰,當年李光睿都不敢做的事他想做,給他點小小教訓,讓他收斂一下也就是了。


    於是,在楊浩恢複朝會的第一天,各部落頭人酋領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約而同地奔向王宮,一場蓄勢已久的交鋒正式開始了。


    楊浩休養一月有餘,要處理的國事很多,可他剛一上朝,便馬上有人提出了對拓拔韓蟬兄弟的處置,這兩個人現在還在天牢裏關著呢,就算是與嵬武部沒有什麽交情,一直在看他們笑話的拓拔氏部落,如今都站到了他們一邊。


    兔死狐悲呀,以前在草原大漠裏,哪有這麽嚴峻的刑法?不要說兩個部落間發生一些爭鬥,就算是同大汗開仗,隻要被打服了,願意拱手稱臣,也要前事概不追究,就像黨項七氏與李光睿之間,時不時的就打上一仗,隻要豎起白旗,那就萬事好商量,哪有什麽國法刑律,還要把部落頭人押進大牢待參的?


    原來的大漠草原,執行的是可汗製和單於製,是極其鬆散的一種政治製度,猶如一個大領主統治著許多小領主,大領主要求的隻是對小領主們的統治權,隻要他們尊奉自己為首領,他們在自己部落內部仍然擁有絕對的統治權,這也正是李之意心目中理想的政治模式。楊浩現在的做法,正在削弱他們的權力。


    他們把嵬武部拓拔韓蟬兄弟一案,當成了針對楊浩的突破口,拓拔韓蟬兄弟沒有奉詔這兵也撤了,無緣無故的把蒼石部落也打了,一氣之下連欽差也殺了,如果楊浩在這件事上憚於拓拔氏的合力做出退讓,赦免了拓拔韓蟬兄弟,那麽他在政體官製各個方麵做出的改革努力,自然也就不攻自潰,大家一切照舊,仍然是拓拔氏大家族共同統治河西的局麵。


    代表拓拔氏頭人出麵的是拓拔武,拓拔武先替嵬武部落開脫一番,隨即便向楊浩請命,請求赦免拓拔兄弟。一臉病容的楊浩一聽拓拔武的話臉色便沉了下來,“啪”地一拍禦案,喝道:“本王這些時日有恙在身,一直在宮中調養,可是這天下的事,本王卻並非一無所知,拓拔韓蟬兄弟目無王法、無君無父,大逆不道,罪不容赦,你等還未他求情?”


    拓拔武不以為然地道:“大王,嵬武部落和蒼石部落之間的些許恩怨,不過是兄弟不和,打了一架,這是家務事嘛,何必要抬出什麽王法來?”


    眾頭人紛紛應和,有人說道:“是啊是啊,大王,拓拔兄弟退出蕭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蒼石部頂在前麵,不也是連吃敗仗麽,兩個部落八成人馬都降了吐蕃人,那呼延傲博在隴右素有呼延無敵之稱,區區一個嵬武部落如何能敵?被迫撤下來也是無奈之舉,至於他們殺了大王的使者,這兩個小子膽子的確是大了些,大王要執行王法,可以罰他們一年的俸祿、或者打一頓鞭子略施懲戒也就是了,他們對大王還是忠心耿耿的,豈可拘押坐牢,大失體麵,這會傷了我拓拔全族的心呐。”


    楊浩目光一寒,沉聲道:“這……是拓拔諸部一致意見麽?”


    那些人見楊浩臉色有些不對,彼此相顧,也覺有些忐忑,但是仗著人多勢眾,仍然硬著頭皮答道:“是,我等諸部頭人,聯名乞求大王赦免拓拔韓蟬、拓拔禾少之罪!”


    隨著聲音,大殿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這些人全是胡服皮帽、絡纓狐尾垂胸的拓拔氏貴族,一眼望去,不下四十人之多,每一個都是一個部族的頭領,麾下至少擁有數百帳的部民。


    楊浩的臉色變得更加陰霾起來,從牙縫中緩緩擠出一句話來:“你們……,代表拓拔氏諸部,一致為那目無王法、跡同謀反的拓拔韓蟬兄弟求免其罪?”


    “大王,他們無權代表所有拓拔氏族人。我,李天輪,反對赦免拓拔韓蟬兩兄弟!”


    隨著聲音,一個年近三旬,胡服發辮,腰佩彎刀的魁梧大漢站了出來。上殿佩刀,這是草原部落諸部首領頭人的特權,正如趙匡胤剛剛稱帝的時候,文武大臣在朝堂上還有座位一樣,非關本質的一些規矩習俗,楊浩也隻能慢慢更改,無法做到一步到位。


    這魁梧大漢站到那些拓拔氏頭人麵前,手按刀柄,凜然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拓拔氏之主,如今是西夏國國王!漢人有句話,叫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大王親手立下的規矩,如果我拓拔氏族人可以不遵守,那麽如何要其他諸族頭領遵守呢?”


    這人睥睨顧盼,頗有豪氣,聲音更是直震屋瓦,楊浩不禁大為意外,他對拓拔氏部落早就開始了拉一批打一批的行動,也早就有了堅定的盟友,不過這個李天輪跳出來,卻不是他的安排。


    楊浩對此人有些印象,此人是宥州防禦使李思安的兒子,現任其部族軍副都指揮使,也是個手掌兵權的重要人物,對朝廷一向也算恭馴,不過他能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自己說話,卻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些拓拔氏頭人一見朝廷官員和其他各部族的頭人沒有站出來反對,倒是自己的族人出來唱反調,不禁大為意外,一見是李天輪,拓拔武立即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呀,你都已經姓了李了,還敢以拓拔氏族人自居?我拓拔氏族人休戚與共,進退一體,你這吃裏扒外的貨色,除了見風使舵,阿諛奉承還懂什麽?我勸你一句,還是不要再自承是什麽拓拔氏一族了,我們拓拔氏沒有你這樣丟人現眼的族人!”


    拓拔武說罷,身邊立即響起一片放肆的笑聲,李天輪惱羞成怒,霍地拔刀雪亮的彎刀,一指拓拔武,喝道:“拓拔武,當初李光睿大人做定難節度使的時候,怎不見你以李姓為恥,以李姓嘲笑?誰人欺軟怕硬,哪個鮮廉寡恥?有種的站起來,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拓拔武霍然站起,拔刀出鞘,冷笑道:“怕你不成?來來來,李天輪,讓老子瞧瞧你有多大的出息?”


    “你是誰老子!”李天輪揮刀便上,兩人都是性如烈火,“鏗鏗鏗”鋼刃交擊,火花四濺,旁邊的人立即閃向一邊,給他們兩個騰出了場子,眼看著兩人就要在大殿上演一出全武行,楊浩麵沉似水,“砰”地一拍桌子,喝道:“豈有此理,大殿之上動刀動槍,你們眼中還有本王麽?”


    拓拔武立即收刀道:“大王,你親眼看見了,這可是李天輪先動的刀,難道我拓拔武就得束手待斃麽?要說目無王法,這李天輪此刻就是目無王法,大王如果要處治拓拔韓蟬兄弟,是否也該一並處治了他方顯公平?”


    “拓拔武,你這是要脅大王麽?”


    方才拓拔武嘲諷李天輪姓了李姓,背了祖宗,李繼談在一旁就臉色就沉下來了,這時立即挺身而出,站到了李天輪的旁邊:“我,也是拓拔氏一族,我也讚成嚴懲嵬武部拓拔韓蟬兄弟,你要不是查一查我的祖宗八代,看看我夠不夠資格說這句話!”


    拓拔武頓時語塞,李繼談不但是拓拔氏族人,而且是嫡係族人,當初在李光睿手下,就是統兵一方的將領,能得一個“繼”字,與李光睿的親生兒子一並排行論輩,其家世淵源當然是根正苗紅的拓拔宗支。楊浩稱王之後,仍然對他予以重用,不管是官職權柄還是在族人中的輩份地位,李繼談都高他一頭,拓拔武敢對李天輪囂張,卻不敢對李繼談無禮。


    這時,早已得了楊浩囑咐的拓拔蒼木也站了出來,把白須一拂,拱手道:“大王,嵬武部落擅離駐地,挑起戰端,大王下旨問罪,猶不知悔改,此乃大逆不道之舉。或許在以前來說,這也算不了甚麽,隻要他們低頭認罪,便可赦免了他們,但是如今我拓拔李氏已然自立一國,這國就該有個國的樣子,豈可等閑置之。大王明見萬裏,深知其中利害,這才大義滅親,爾等渾渾噩噩,俱是鼠目寸光,懂得些甚麽?應該嚴懲拓拔氏族人,警示天下,嚴肅國法,才是道理!”


    拓拔蒼木端出長輩架子,那些為嵬武部請命的人當中卻也不乏老者,其中有的比拓拔蒼木還大了幾歲,登時戟指罵道:“拓拔蒼木,你拍的什麽馬屁,你們蒼石部落占了嵬武部的牧場,當然讚成嚴懲他們,你這是假公濟私,無恥之尤!”


    “哪個罵老夫?”


    拓拔蒼木本來端著高人架子,自覺早已盤算好的這番說辭很有點墨水,突然被人一罵,登時沉不住氣了,閃目一看,見是一向與自己不大對付的拓拔青雲,立即叫道:“原來是你,你這老匹夫,大王征南伐北,揮軍千裏的時候你這縮頭老烏龜在哪裏?現在蹦出來這樣那樣,充的什麽大尾巴鷹?”


    兩個老家夥首先對罵起來,其他人不甘示弱,站在李繼談、拓拔蒼木和李天輪一邊的拓拔氏族人與站在拓拔武、拓拔青雲一邊的人紛紛對罵起來,一時間又用武鬥改成了文鬥。


    朝廷上,種放、丁承宗等大臣固然是冷眼旁觀,不發一言,龍翰海等降臣降王更是一言不發,就算吐蕃、吐固渾、以及黨項細封氏、野離氏等各部的頭領也是隻作壁上觀,隻看拓拔氏族人內鬥。


    楊浩端起一杯茶來,看了看罵得越來越凶的兩夥人,本來陰霾的臉色稍霽,輕輕呷了口茶,品了品滋味,楊浩翻開一卷書來,微微側身,好整以暇的看了起來。


    殿下這些人先還隻針對嵬武部的事相互叫罵,緊接著便翻起了舊帳,罵得唾沫橫飛,眉飛色舞,對方的祖宗十八代有過什麽對不起自己部落的雞毛蒜皮小事,也都翻了出來口誅筆伐一番。拓拔蒼木須發飛揚,指東罵西,一張利口不遜於屠龍刀倚天劍,對方足足四個老頭兒圍著他,才堪堪敵得住他的口舌。楊浩翻了頁書,瞄了他一眼,心道:“以前還真沒看出來,老東西這麽能講。”


    拓拔武眼見雙方越罵越凶,兩旁站著無數文武隻是在看笑話,隻覺今日這場聲勢浩大的逼宮請命簡直成了一場大笑話,這樣下去,自己本來身負的使命恐怕就要全盤成空。他於對罵之中忙裏偷閑地朝上邊一瞄,隻見楊浩正埋頭看書,神態悠然,根本沒理會殿下這場鬧劇,不由心中一凜,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連忙舌綻春雷,大吼一聲:“都不要吵啦!”


    拓拔武一嗓子震住了呲毛雞似的雙方,搶前兩步,向楊浩抱拳說道:“大王,與嵬武部爭戰廝殺的是蒼石部落,拓拔蒼木便是蒼石部落的頭人,依法而斷,他也是當事一方,避嫌還來不及呢,豈能以一方大臣身份,於朝堂之上決定嵬武部有罪與否?還請大王下詔令其回避,方顯公允!”


    楊浩眉頭一皺,問道:“拓拔蒼木應該回避麽?”


    拓拔氏族人都反應過來,紛紛說道:“不錯,拓拔武所言有理,案涉蒼石部落,拓拔蒼木理應回避。”


    “好!”


    楊浩把書一合,攸地轉身坐正,“啪”地一拍禦案,挑起劍眉道:“拓拔蒼木身為涉案一方,理應回避!既然大家都認同了拓拔韓蟬欺君罔上的事實,那就不要再用什麽鬧鬧家務、兄弟失和來搪塞本王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臣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群臣中應諾閃出三人。


    楊浩擲地有聲地道:“在這大殿之上,今日三司會審,斷它個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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