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優娜,優娜。」


    感覺到有人搖晃著她的肩膀,優娜睜開眼睛,發現提達正注視著她。提達後方是陌生的天花板。


    「呼,嚇死了我。完全沒有反應,我還以為你死掉了。」


    「死掉的是誰啊籲」


    話說出口的瞬間,頭顱深處一陣刺痛,優娜不由得伸手按住額頭。


    「你沒事吧?也可能是撞到頭了。」


    令優娜驚訝的是,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隻剩下模糊的印象——提達似乎遇上了很危險的事,為了救他——


    「我覺得,我好像隻是大哭了一場。」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搞不懂。」提達說,在優娜身旁躺下。「隻是全身都在痛。」


    「我們發現了布條對吧?想說一定有村莊之類的地方,在森林裏尋找。」


    「嗯。想要走進盧切拉的雕像俯瞰的森林——但是發生了什麽事,我想不起來了。」


    「——嗯。」


    循著記憶回想,感覺到一片朦朧的哀傷。


    「我好像跑了起來?好像在追逐什麽東西——」


    想到也許還會感覺到頭痛,優娜小心翼翼地起身。


    「不要多想比較好。我有這種感覺。」


    「這很難耶。就是會去想啊。」


    「一定是因為躺在這種昏暗的地方。我們到外麵去吧。」


    「呃,這裏是——」


    優娜環顧房間內部。有種討厭的氣味。惡臭的來源恐怕就是這房間本身——或是此處空氣的氣味吧。那甚至令優娜感到想吐。緩緩站起身之後,優娜這才第一次發現到身上穿著衣物。是一件淺綠色的長袍,下擺與袖口繡著幾何圖樣般的紋路。


    離開石砌的小房間後,是一連串漫長且構造複雜的走道,牆麵同樣為石砌。


    走道旁不時可發現與兩人醒來的房間幾乎相同的小房間。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房間內基本上都空無一物。有時可發現某些物體,但早已腐朽到完全無法判別那原本是什麽。惡臭仍舊如影隨形。優娜忍耐著惡心感,穿梭在走道上。


    優娜並不知道往哪邊走會遇到什麽。但在這兩年內優娜已經學到了,置身於陌生的場所,這類賭一把的勇氣是不可或缺的。


    「這到底是什麽味道啊。感覺不太舒服。」


    「有種很古老的感覺。還有,有一點點——你別生氣喔。第一次走進寺院時,印象中有聞到這種味道。」


    「你是說比塞德的寺院?我一直在那邊生活耶。」


    「所以我才叫你別生氣啊。優娜聞起來一直都很香。寺院的味道也很快就習慣了。」


    但是,沒過多久後優娜明白提達的直覺並非完全錯誤。那是在迷宮般的走道上走了一段時間後察覺的。


    「這裏很像試煉的回廊。比塞德寺院深處的——前往祈禱者的房間時,一定會經過的回廊。」


    「啊,你是說那裏。原來如此!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什麽?優娜覺得,要直接下結論還太早。


    一旦把此處當成試煉的回廊,優娜的腳步便隨之輕快起來。不過也隻是相似而已,並非完全相同。這個迷宮的規模較大。有時發現雷同的景象,但拐過轉角卻又與預想中不符。再說,應該根本沒有轉角才對。


    「好像大上很多?」


    提達問道。


    「嗯。啊,對了。如果把多的通道和房間埋起來——」


    就會變得和比塞德一樣嗎?感覺好像也不會。


    「真受不了!」


    「怎麽啦?」


    「到底是怎麽回事,根本搞不懂!」


    況且,就算得知了想要知道的事,也不曉得事態會不會好轉。


    「不可以太貪心啦,優娜。」


    那自以為了解的語氣令優娜感到一瞬間的不快。這時,提達牽起了優娜的手。


    「我想,壞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為什麽?」


    「住在這裏的人,救了我們對吧?如果想要殺了我們,或是捉弄我們,應該不會幫助我們才對。」


    兩人牽著彼此的手,推開了回廊最深處——又或者是入口處——的大門。推開大門後兩人發現,大門矗立在一道長階梯的頂端。階梯下方是一個圓形的寬敞空間。


    「形狀和比塞德寺院一樣。」


    優娜喃喃自語。


    「但是,那不是大召喚士的雕像。」


    牆壁旁排列著大小不一的石像。優娜的直覺告訴她,在這裏生活的人們都已經死去了。不由得更加握緊了與提達彼此交握的手。


    「優娜——那邊那個,應該就是盧切拉妹妹的雕像吧。不知道為什麽,有種悲傷的感覺。」


    「嗯,很悲傷。不過,為什麽會有悲傷的感覺呢?」


    「大家都死了。這裏——隻剩下悲傷的過去。」


    「嗯。但是,為什麽我們會知道這件事呢?」


    「一定是有人希望我們能知道。我想應該就是救了我們的人吧。」


    「我們能為那個人做些什麽嗎?」


    「不知道耶。」


    「我們先去找出那個人吧。」


    「說得也是。畢竟優娜的個性就是這樣。」


    「就因為這種理由?」


    優娜開玩笑地說著,瞪向提達。


    「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也最重要的理由。」


    兩人開始調查這個「看似比塞德寺院的場所」。惡心的感覺不知何時消失了。


    兩人首先著手調查排列在圓形大廳牆邊的石像。所有的石像都設置在底座上,幸運的是,底座上刻著名字般的銘文。


    提達眼尖地發現了島上四處可發現的老人雕像。


    頭戴帽子,背著一個大布袋,手中拿著拐杖。拐杖的握柄刻著鳥的嘴喙與獸尾。


    「原來不是大赤屋。」


    提達一麵笑,一麵念出了底座上的文字。「旅行者之神,安利。於陸於海,指引我等方向。接下來,看看這個。」——提達得意地說著,為優娜介紹剛才他刻意擋在背後的石像。


    那是一尊少女的石像。半裸的身體穿戴著沉重的防具,手持細長的劍。


    「戰神盧切拉,請賜予我等戰鬥的智與勇。請以雙翼守護我等。」


    原來那個女生是戰神啊——提達說道。山丘上的盧切拉就是為了守護這個場所而祈求。在提達的催促之下,優娜一麵走一麵觀察周圍的眾神雕像。


    “豐穰之神庫施,請賜予我等食物與家族。”


    “異界的守護神瓜魯德,請賜予我等安息與爆炸。”


    “職技之神阿爾布,請掌管我等的睿智。”


    “秩序之神瓦爾姆,請賜予我等安定。”


    “月神卡娜耶拉,請於黑暗中守護我等。”


    “複仇之神史羅恩,請消除我等的仇恨。”


    “太陽神玫優,請賜予我等光輝。”


    「神就是指那個吧?童話,或是傳說中的那個神明。勝利的女神啊請對我展露微笑吧,之類的?」


    「好像是這樣喔。」


    優娜從未想過此處的居民仍留有祭祀神隻的風俗。優娜所知的祈禱對象,隻有大召喚士像、沉睡在寺院深處的祈禱者。隨場合不同,有時過去的耶朋領導者——老師也會成為祈禱的對象。


    麥加老師的說話方式。


    會做這種事的,全史匹拉大概隻有提達一個人吧。而且,那位老師也許真的會這麽說——優娜這麽想著。


    「啊,優娜,看看這個。」


    順著提達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有一麵相當大的浮雕。上頭並非刻著眾神的模樣,而是刻著許多的名字。


    「——召喚士護衛官們。」


    優娜的心髒猛然一跳。


    「上麵寫著召喚士?」


    「嗯。那邊——」


    優娜循著提達的指示,仔細一看,浮雕上的確寫著召喚士這個名詞。


    「瓦爾姆、史羅恩——」提達看著碑文念出的似乎是護衛官們的名字。


    「那不就是那些神的名字嗎?」


    「啊,真的耶。不過上麵真的是這樣寫的。」


    「嗯。」


    「我比較在意的是——這裏怎麽會有召喚士?」


    「就像這上麵寫的一樣吧?這座島上有召喚士和召喚士的護衛官——啊,護衛官就是護衛嘛!?然後,島上的大家都信仰神明。」


    「但是,召喚是耶朋的秘術啊——」


    「這一點會不會就是誤會的來源啊?」


    提達試探似地說。神情似乎不大自在。


    「也許在耶朋的寺院或教誨出現之前,就已經有召喚術了。當然也會有召喚士。優娜,你之前有告訴過我吧?以前貝薇爾和劄納爾坎德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當時召喚士就活躍在戰場上了,對吧。該說是活躍還是犧牲,我也不曉得就是了。」


    「這件事我沒有想過。我一直認為創造祈禱者是耶朋的秘術——但是我錯了。原來是這樣。感覺好不甘心,明明隻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發現,但我連想都沒去想。」


    「在史匹拉長大,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提達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同情。「一定是因為戰爭結束後,耶朋寺院獨占了所有的事物吧。也沒有人敢說他們是錯的。」


    「就算真有那樣的人——」優娜回想起不服從寺院的阿爾貝德族所受到的對待。


    「好可怕。」


    「嗯。」


    「先出去吧。」


    「嗯。」


    優娜點了點頭,提達踏著略顯急促的步伐,走向出口——若對照比塞德寺院的構造,那是正麵大門的方向。正要追上他的背影時,優娜突然間注視著地麵。


    (這裏曾經有過召喚士。)


    既然如此,為了讓召喚士得以成為召喚士,祈禱者理應也在此處。


    「優娜?」


    「抱歉抱歉。那個,我想去一個地方。但是必須要回頭——」


    「去哪?」


    「我想找出祈禱者。」


    「啊,對喔!既然這裏曾經有召喚士,換句話說也可能有祈禱者羅!這樣優娜又能使用召喚術了。」


    「是啊。」


    「太棒了!不對——先等一下。如果現在正在戰爭呢?優娜會不會也被卷進戰爭裏?」


    「我想應該不會。因為我絕對不會聽他們的。」


    「說的也是。然後呢?優娜知道祈禱者在哪裏嗎?」


    「如果距離不遠,對方也希望被我召喚的話,就能知道。應該會有感覺。不過目前完全沒有——」


    「也就是說,位置有點遠。」


    優娜思考著另一個可能性。若祈禱者不願意與召喚士交流,那麽召喚士就無法察覺祈禱者的所在位置。一般大眾大多不知道,召喚的主導權並不在召喚士手中,而是屬於祈禱者。


    「嗯。應該不在這附近。」


    「所以說——」


    「祈禱者的房間。大概比我們醒來的那個房間,還要更往深處走。」


    「好,走吧。」


    提達開始走在從大廳通往回廊的樓梯上。


    「算了,先等等!」


    「又怎麽啦?」


    「這件事,之後再說吧。先等我們更了解這地方的事情。因為這裏不是耶朋的世界——」


    提達正在等待答案。但是,優娜有點難以啟齒。


    「召喚一定要和祈禱者心意相通才行。手法有很多種——在耶朋之中隨著祈禱者不同,方法也不一樣——」


    提達走近優娜身旁,伸出食指輕觸優娜的嘴唇。


    「我知道了啦。會害怕吧?」


    「嗯。」


    「那就之後再說吧。聽你說要和祈禱者心意相通,我也覺得不太爽。要是祈禱者是男的,我也不太願意。」


    提達試著勉強擠出笑容。


    優娜看向階梯的頂端,歎了一口氣。優娜從未想像過,召喚居然會令人感到害怕。上次召喚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自己的精神強度也和當時不同了。如果無法承受,也許心靈會被召喚獸啃食殆盡。


    優娜已經不想再召喚了。很可怕。但最後恐怕還是非召喚不可吧。


    能回到原本世界的可能性,優娜已經察覺了。


    提達推開了階梯左側的門。門上刻著幾乎磨損殆盡的「內一號」。若與比塞德寺院對照,這是通往僧侶房間的門。


    門內一片昏暗,有一條通往地下的斜坡道。一陣陣濃烈的鐵鏽氣味自前方飄來。進門之後,低沉的震動聲連綿不絕。優娜回想起島上正在運轉的橘色機械。


    「這裏是作什麽的啊。」


    斜坡走到底是一個大房間。比起上麵的大廳更加寬敞。房間內擺滿了用途不明的無數機械。房間中央有一條長台座,台座旁擺著椅子,機械似乎圍繞著台座與椅子而設置。椅子旁有一張小桌,桌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而這一切,除了地麵——大概是通道——之外,全都被相當厚的塵埃所覆蓋。


    「這裏是用來製造的吧。擺在這裏的機械是用來製造機械的機械吧。」


    「應該是——工廠吧。」


    工廠、工房——優娜曾經聽海鷗團的神羅提起過。從殘存的機械數量來看,在過去的世界應該到處都有工廠。


    「這裏味道有夠重的。差不多看看就離開吧。你看,裏麵還有門。」


    提達朝著那扇門跑去,毫不猶豫地推開門。


    「裏麵是——哦哦,有好多床耶。上下兩段式的。很寬敞喔。大概可以睡一百個人。不過真夠臭的。」


    提達皺著一張臉回到優娜身邊,說著「接下來嘛——」,左顧右盼之後指向別扇門。


    「我去去就回!」


    「優娜,你來一下。考慮到之後可能遇到的狀況,這裏不能隨便放過。」


    「有什麽?」


    優娜走到入口處仔細一看,門後是個用途簡單明了的房間——武器庫。


    三麵牆設有櫥櫃或武器架,擺著各式各樣的刀劍。走進裏頭,發現還有箭頭或鐵鎚的前端部分似的鐵球、斧頭的金屬部位等等。至於握柄等木製部分似乎早已經腐朽消失了。


    「雖然都生鏽了,不過還能用。」


    左手拿著細劍,提達一麵說,一麵用右手在櫥櫃上翻找。


    「優娜也找個什麽吧。」


    「嗯。」


    雖然不太願意,但恐怕會派上用場吧。


    「有了。」提達拿著一個長方體的石塊。「這個是磨刀石吧。要先把鏽磨掉才行。」


    「你有經驗?」


    「嘿!」


    提達洋洋得意的高舉起劍。但馬上就皺起了眉頭。


    「怎麽了嗎?」


    「磨得太起勁,好像一不小心磨過頭了。鐵鏽這種東西,原來不隻是表麵,還會長到刀身裏頭。我以前都不曉得。」


    優娜隨口應了一聲,不過其實她也不曉得。感覺一點也不可靠。一直以來武器都是向人購買或是從別人那邊收下的,並非親自準備的道具。


    「希望不要遇上任何人就好了。」


    「對啊。」


    走出武器庫之後,似乎已經沒有該調查的事物了,於是兩人沿著斜坡往上走,回到了大廳。提達說道:「接下來——」。還剩下階梯右手邊的房間。


    「出發!」


    提達用那遠足般的態度推開了大門。雖然花了點功夫,不過將體重施加在門上,門順從地緩緩打開。


    「門上寫著內二號。這裏究竟是~?」


    態度顯得更加輕佻了。優娜明白,提達正擔憂著某些事,輕佻的言行舉止則是他的偽裝。


    「要看看嗎?大概是餐廳之類的地方吧。有鐵製的大桌子和椅子排在房間裏,另一頭看起來有點像廚房。怎麽樣?要進去好好調查?」


    優娜搖了搖頭。優娜明白,提達打算盡可能把前往祈禱者房間一事往後延。雖然他的關心令優娜感激,不過已經夠了。


    「我們走吧。」


    優娜抬頭看向長階梯的頂端。


    「那個,想不想呼吸外麵的空氣?」


    提達用全身擋在優娜前方,這麽說著。


    優娜使勁地點了點頭。


    19


    兩人緊靠著彼此,充滿戒心的推開了門,夜晚的溫暖空氣流入室內。


    覆蓋在頭頂上方的茂密樹葉的隙縫間,優娜看見滿天的星光。


    「這個是——」


    提達指著粗如拳頭一般的鋼鐵支柱。


    鋼鐵支柱立於鋪滿了地麵的石板上,許多同樣的支柱彼此之間以等距離排列在眼前,距離相當於一個人敞開雙臂的寬度。


    在優娜頭頂的遙遠上方,所有支柱彼此之間以細繩連結,上方的茂密樹葉則是攀附細繩生長的藤蔓的葉片。那是在比塞德島從未見過的植物。


    「他們就是像這樣把建築物藏起來吧。難怪從上麵往下看,隻看得到一片森林。完全被騙過去了。」


    提達的語氣帶著幾許欣喜。不過,優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時候,我們就是想要來這地方對吧?在樹林裏的小路發現布條,逐漸接近這地方。但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後不知道被誰救了,結果醒來時在這棟建築裏麵。是這樣沒錯吧?」


    「嗯。」


    提達像是要捉摸對話的走向似地慎重點頭。


    「這個景象很特別,看過就不會忘記,但我們一點印象也沒有。也就是說,現場就在前麵。」


    「現場?」


    「事件現場啊!」


    提達一麵說,一麵舉起了細劍。


    「走吧。」


    提達提高了戒備,向前邁開步伐。跟在他身後,優娜不停地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無論那時發生了什麽事,兩人在那之後都受到了保護。比起提防對方的惡意,優娜更希望能相信善意。


    緩緩地前進了一段距離後,提達停下了腳步。


    「你看——」


    壓抑著興奮的語氣。他正指向上方。在葉片的細縫之間,優娜看見山丘的風景。在星光照耀之下,盧切拉雕像浮現在黑暗之中。


    「啊——」


    優娜立刻就發現了是什麽事物令提達驚訝。


    兩個人按捺著興奮的心情爬上通往山丘的坡道。


    「那是男生?」


    「咦?是女生吧?」


    「啊!」


    兩個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四目相望。


    「盧切拉!」


    「嗯!」


    沿著坡道往上走,山丘一度從視野中消失。雖然不需多久就能再走到能看見山丘的方向,但兩人害怕如果時間拖太久那人影也許會消失,因此從途中便跑了起來。


    優娜一點也不覺得有危險。她認為那人影肯定不會加害於兩人。那人影正翩翩起舞。


    山丘已經近在眼前。人影仍舊輕盈舞動。


    「是一樣的。」


    提達一麵說,一麵輕扯優娜的衣物。與那人影穿著的薄長袍一模一樣。


    「是那個人救了我們?」


    「應該是喔。優娜,那個是不是異界引渡?」


    在提達眼中,似乎所有舞蹈都是異界引渡。


    「不是啦。」


    如果那是異界引渡,那應該會出現飄遊在四周的幻光。雖然隨著幻光的濃度或周圍的環境,有時候並不顯眼,但就算在這種狀況下,優娜同樣能看見。召喚士的資質中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對幻光特別敏感的體質。


    「對喔,動作不一樣。」


    「那和是不是異界引渡沒有直接關係。每個召喚士的舞蹈都不一樣,也有人不跳舞的。」


    「哦?那為什麽要跳舞?」


    「為了目送死者離開的人。有些人看不見幻光,不知道重要的人的靈魂有沒有真的被送到異界。所以借由舞蹈,讓異界引渡變成留存在記憶中的儀式。這些事,在史匹拉中也有很多人不曉得。」


    優娜說完後,把帶在身上的短劍平放在地麵上。猶豫了一瞬間後,提達也把細劍靜靜地放在地麵。


    「打擾人家好像不太好?」


    「嗯——」


    這時,人影停下了舞蹈,麵向兩人。接著,招了招手。


    「既然這樣,就打個招呼吧。」提達的語氣聽起來朝氣十足。但是表情十分嚴肅。「我走前麵。」


    沒必要這樣逞英雄吧——雖然優娜這麽想,但她決定順著提達的意思。


    「晚安。今晚的星空也很美呢。」


    女子開口說道。黑色的短卷發描繪出臉龐的輪廓,巴掌大的臉上一雙大眼睛與酒窩相當醒目。纖瘦的身體包在下擺長至膝蓋處的長袍中,在腰部上方以衣帶係住。頭頂大概與優娜的雙眼同高。從遠方看會以為她是位纖瘦的男孩也是沒辦法的事——優娜在心中對著自己辯解。


    「我是提達。」


    「我的名字叫優娜。」


    女人稍稍點了點頭。


    「我叫庫施。」


    「啊!」


    提達張著嘴停住不動。庫施淺淺一笑。那是個令觀者也不由得一同感到欣喜的微笑。


    「豐穰的女神,庫施!?」


    「看起來不像對吧?大家都這麽說。」


    「那個——」


    話還問沒出口,優娜打消了主意。


    「對了,名字隻是借來的而已。我並不是真正的女神。這該說是我們的習慣,或者說是規矩吧。要是我死了,就會有另一個人冠上庫施的名字。」


    「哦~」


    應聲之後,提達闔上了嘴。


    「『我們』是指誰呢?」


    「我們是神聖貝薇爾市民。」


    神聖貝薇爾——優娜知道貝薇爾,但沒聽說過神聖貝薇爾。


    「兩位都不曉得嗎?」


    優娜與提達點頭。


    這個問題,其實光是說出口就會出事。」


    「啊。」


    提達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


    「沒關係的。會懲罰的人已經都不在了。我也覺得其實神並不存在。不過,一起相信世上的確有神,我們就能把彼此視作同誌。在每個不同的季節或人生的重大日子,大家一起參加同樣的祭典,能讓大家認為彼此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夥伴。以神的名字自稱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有個儀式叫冠名式。」


    話說到這邊,庫施伸手指向天空。


    「那一顆看起來特別明亮的星星,叫做什麽名字呢?」


    優娜回答「夜之莓」的同時,提達得意洋洋地大喊「水鬥球之星」。


    「我們稱之為『安利之眼』。安利是旅行者的守護神。」


    庫施說完後笑了。看著她,優娜也跟著露出笑容。


    「我們在不同的世界長大,現在卻一同齊聚在此處,各位不覺得這是件很難得的事嗎?」


    「嗯。我也這麽覺得。」


    「真的!」


    「不過,兩位真正想知道的,其實並不是這個吧?」


    庫施伸手掩嘴說道。優娜在心中尋找著問題。最想知道的是什麽呢?


    「那個——」提達開口了。「這裏是怎樣的地方啊?」


    這樣問好像有點怪——優娜想著。庫施也歪過了頭。


    「這裏是哪裏呢?」


    優娜補充問道。


    「啊,是這個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名稱是戰爭局南方支部。但位置我不能說。」


    「戰爭局——南方支部?」


    「是的。話說回來,你是召喚士吧?」


    優娜默默地點頭。


    「而你是護衛官?」


    優娜與提達的視線一瞬之間彼此交會。光從字麵上的意義來看,並沒有錯。提達曾經是守護召喚士優娜,並且一同旅行的護衛。


    「嗯。召喚士優娜,和護衛官提達。」


    提達如此回答。聽了提達的回答,庫施的視線一瞬間挪向一旁。優娜迅速地轉身。有個矮胖的人影站在身後。


    「神羅!?」


    神羅是優娜在海鷗團的夥伴,是阿爾貝德族的少年。總是戴著舊式的防毒麵具,身穿連身式防護服般的服裝。與他同樣打扮的人影出現在優娜麵前。和神羅的不同之處隻有體格。眼前的人影身高已經算得上成人。


    「它不會說話。我也希望它有這種機能就是了。啊,忘了解釋。這是偽裝貝德魯。以前有許多具,但現在隻剩這一具而已了。」


    庫施一麵說,一麵對著貝德魯舉起手掌。


    「不要緊。不是敵人。回想一下,是剛才搬運的對象。記起來。優娜和提達。沒有排除的必要。」


    「你說排除——」


    提達說到一半,庫施打斷了他的話,轉向優娜說道:請說出名字。優娜聽從她的指示後,接下來她也對提達提出同樣的要求。


    「由於視覺裝置已經失效了,似乎隻能用聽覺裝置來辨認對方的身分。也許壽命差不多快到了,但我不曉得詳細的構造。這些先不管,偽裝貝德魯是為了排除敵人而製造的,要是被視為入侵者,就會遭受攻擊。一旦過上就請報上名字。為了以防萬一,請再說一次。」


    「我是優娜。」


    「我叫提達。」


    兩人再度說出名字後,貝德魯點了點頭,靜靜地沿著坡道離開了。


    「那個麵具。」目送著貝德魯離開,優娜問道:「還有服裝,有特別的用意嗎?」


    「目的是欺騙旁人。因為貝德魯們全都是那樣的打扮。讓真的和偽裝的無法分別,無論對誰都有好處。」


    「我搞不懂耶。真的?偽裝?貝德魯又是什麽啊?」


    「貝德魯是指事各種勞動的低等市民,他們之中有一部分人,為了讓自己的生活盡可能更加輕鬆,創造了各式各樣的裝置。其中一項就是偽裝貝德魯。」


    「這群人真是厲害。」


    提達喃喃說著。


    「他們是群非常恐怖的人。因為他們創造出的裝置,成為了戰爭的原因。有需要徹底管理他們。政府使用魔法在貝德魯身體的一部分施加了刻印,又為了防止他們與一般人交流,讓他們隻能使用不同的語言。不過,這條戒律隻是更加助長了貝德魯的氣焰——」


    戰爭,她說的就是機械戰爭嗎?政府的魔法又是什麽呢。她口中的貝德魯令優娜聯想到阿爾貝德族。恐怕是不會錯了。優娜身體中流的血,有一半來自於阿爾貝德族。也許阿爾貝德族就源自於庫施的世界。


    「貝德魯的刻印是什麽?」


    提達全無顧忌地問道。


    「眼睛裏麵有漩渦的刻印。為了讓他們無論去哪都無法隱藏身分。」


    「那不就是在說——琉克她們嗎?」提達反駁的語氣中帶著慍怒。他察覺到貝德魯就是指阿爾貝德族了。「說人家低等,太過分了吧。」


    「那是他們自作自受。」


    「也許你已經發現了?」優娜說。「你說的刻印,在我眼睛裏麵也有一點點。因為我的母親是阿爾貝德——不,貝德魯。」


    「啊——」


    在庫施臉上流露出驚訝時,身體一瞬間綻放光芒。那是幻光的光芒。


    「——地方不同,常識也會跟著改變呢。對了,優娜小姐?」


    「請說。」


    「你的家人中有召喚士嗎?」


    「父親是召喚士。名叫布拉斯卡。」


    「這樣啊。布拉斯卡先生——」


    「你沒聽說過嗎?他是大召喚士耶?」


    提達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不好意思。」


    如果庫施是其他世界的人,不曉得也沒什麽不可思議。


    「庫施——我可以叫你庫施嗎?」


    「當然可以。」


    「我們的世界是在什麽時候彼此交會?又是什麽時候分離的?」


    庫施垂下眼,不再說話。庫施發出微弱的光芒,光芒在一瞬間消逝。


    「咦?」


    提達吃了一驚。但庫施一動也不動。


    優娜一語不發地伸出手,觸碰庫施的手。


    庫施全身再度發出光芒。這次光芒不再消褪,幻光滲出了體表。肌膚綻放的微弱光芒逐漸轉強。最後,幻光激烈地噴出。


    「召喚——」


    優娜喃喃說道。


    「在哪裏!?」


    不理會化作霧光逐漸消散的庫施,優娜大喊。


    「在哪裏!?」


    召喚士肯定就在不遠處。


    「請和我見麵!我有話想問!我們隻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如果知道方法的話請告訴我。拜托!」


    雖然庫施已經完全消失了,但幻光並未消散。不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密。優娜和提達就像是被幻光蟲所環繞一股。


    「優娜,糟糕了!」


    優娜被提達拉入懷中,他用雙臂環抱優娜的背。提達迅速地讓視線掃過四周。


    眼前——


    整座島正燦然發光。飛舞的幻光四處漂遊。


    這座島,是被召喚出來的。整座島都是幻光體。優娜回想起某些線索,好幾次感覺身體不舒服,恐怕是受到濃烈幻光的影響吧。和「辛」的毒氣是同樣的現象。也許是隨時間而逐漸習慣,也許是召喚士做了某些調整吧。


    光,現在一切都聯係在一起。當然,那名召喚士也與優娜彼此相連。隻要能夠傳達意思。隻要有辦法與他溝通——


    對了,那是個男的。優娜曾經見過他。但是他把曾經見麵的事實消除了。


    “記憶沒辦法消除,隻能封印。”


    那是多麽高難度的技巧呢。優娜想著,那位召喚士肯定擁有自己無法比擬的強大力量。


    「優娜,我們快逃吧。」


    「要往哪裏逃?」


    「哪裏都好!」


    提達牽著優娜的手,拔腿跑了起來。優娜毫無抵抗地跟著他跑。就算逃也沒有意義。沒有必要逃走。那是因為召喚士正感到不知所措。也許因為精神上劇烈動搖——無法維持召喚。就隻是這麽單純。趕緊告訴提達吧。


    但是,優娜什麽也說不出口。跑在前方的提達的輪廓變得模糊。與周圍的幻光彼此交融。


    「停下來!」


    吃了一驚,提達停下腳步。


    「停下來!」


    優娜朝著夜空大叫。抬頭仰望,在飛舞躍動的幻光的遙遠彼端,在夜中的正中央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如果那是夜之莓就好了。如果那是夜之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優娜就可以不知道這些事。


    「優娜?」


    提達臉上流露出不安。優娜使盡力氣將彼此相係的手扯向自己,緊緊抱住了提達。


    「怎麽啦——」


    「別說話。閉上眼睛。想著關於我的事。開心的事。什麽都好!」


    優娜一度放開提達的身體,要求他蹲下的同時抱住他的頭。提達順從地屈膝蹲下,優娜將他的臉緊緊按向自己的腹部。


    「幹嘛啦!很難過耶。」


    「加油。」


    不能讓他看見他自己的模樣。他還沒有察覺到。


    「你在想什麽?說說看?關於我的事,開心的事。」


    「——痣。」經過了一陣沉默後,提達用模糊的聲音這麽說。


    「嗯。那一定隻有你才知道。」


    優娜苦笑著,同時嚐試將自已的意識循著幻光送向召喚士。就像召喚中將命令傳遞給召喚獸一樣的意識操作。


    能夠順利成功嗎。上一次召喚,是與「辛」戰鬥的時候了。


    影像浮現在腦海中。


    奇異的一群人走在森林中前進。那是比塞德的森林。


    兩根長棒的前後分別由一位貝德魯扛在肩上。棒上鋪設有木板,板子上頭坐著一位穿著薄衫的女子。透過披在頭上,質料同樣單薄的頭紗,可以看見她的後頸。短發。亮麗的黑色。


    是庫施。優娜想著。


    一麵戒備一麵走在前頭的,是一位健壯的戰士。半裸的寬廣背部上以皮革配件吊著一把劍。大概是護衛官吧。


    突然間庫施轉過頭來。滿臉驚訝。景象就此消失。


    下一個浮現的影像,是一個圓形而且不怎麽寬敞的房間。房間中央有一道螺旋階梯。房間四周都開著窗口。影像靠近窗口,看見了外頭的風景。正從高處俯瞰著遠處的海灣。優娜知道這景象。


    那是比塞德島的海灣。唯一的差別大概隻在岸邊沒有木橋碼頭。


    視線從窗外風景收回到房內。


    好幾張毯子整齊地疊在一塊,擺在地麵上。有個挖空木塊製成的食器,裝著經過幹燥的果實或樹果。雖然優娜從未嚐過,但甜味與苦澀卻湧入腦海。


    同調相當順利。


    突然間胸口感到一陣痛楚。感覺到憎恨,也感覺到翻湧不止的愛。這些感情彼此混合,簡直像是情念的風暴般。


    腳踢飛了食器,內容物散落一地。


    (住手。)


    男人的聲音湧入腦海。年老而嘶啞的聲音。


    (你在哪裏?)


    (要見麵也是可以,不過有條件。有件事想拜托你。)


    (那件事我能辦得到?)


    (並非不可能。但是,那位少年應該能更順利地達成吧。)


    (我會和他商量。不過,先告訴我內容。)


    經過一陣空白,嘶啞的聲音回答。


    (我想請你,殺了某個女孩。)


    20


    入夜之後,布萊亞繞了比塞德島一圈。走過滿布岩石崎嶇難行的海岸線,平常不會有人進入的洞窟或森林深處也都巡了一次。


    但是,他並沒找到露露聲稱親眼見到的,耶朋僧侶化身的怪物。


    (有點棘手——)


    盡管那怪物原本是人類,但布萊亞一般是不理會怪物的。但是,這座村莊裏有兩名前任護衛。那群習慣與怪物戰鬥的人,有可能會從怪物逐漸枯朽的精神中取得情報。要是優娜或提達也在,恐怕事情已經變得更加棘手。布萊亞認為要在事態發展之前先收拾掉怪物。


    山丘已經近在眼前。抬頭仰望天空,「夜之莓」正閃閃發光。


    那不是「安利之眼」。是「夜之莓」。


    布萊亞告訴那女人,那顆星名叫「安利之眼」後,那女人十分中意這名字,將從父母繼承而來的小茶店取為那個名字。她曾對布萊亞說過,當時茶店已經瀕臨倒閉,她想在這名字上賭一把。結果,她輸了。


    某一天僧兵現身在店內,將她帶往貝薇爾宮。從此沒再回來。被帶走時,她已經幾乎要臨盆。過了一段時日,僧兵帶著一個裝著嬰兒的簡陋木箱回來。精神飽滿時常嚎啕大哭的嬰兒,是布萊亞的女兒。


    僧兵告訴布萊亞,他的妻子受到了拷問,最後生下了孩子後死去。耶朋的老師似乎執著於想問出,她究竟是從何處得知「安利之眼」這個詞。


    她從未透露布萊亞的名字,直到死亡。


    將女兒帶回到布萊亞身邊的僧兵同情兩人的處境,建議兩人逃亡的方向。僧兵告訴布萊亞,自己有位親戚在馬卡拉尼亞湖畔經營旅館,正在尋找可以做粗活的人手。那位僧兵名叫傑古。布萊亞詢問他名字的由來,僧兵臉上流露出疑惑。回答布萊亞,這名字取自族裏立下大功的一名祖先。


    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布萊亞自己也不知道。就連整件事的起源「安利之眼」,布萊亞也搞不清楚為什麽會想到這個詞。時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在傑古的介紹下,布萊亞來到馬卡拉尼亞的旅館工作。旅館主人的老母親願意幫忙照顧布萊亞的女兒。布萊亞將女兒取名為盧切拉。當這個名字浮現腦海後,布萊亞再也想不到其他適合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也出了問題。


    在盧切拉滿五歲的那一天,僧侶從馬卡拉尼亞寺院來到旅館,詢問女兒名字的由來。布萊亞做好了接受拷問的心理準備,但事情並未發生。旅館的主人和僧侶是舊識,布萊亞因此逃過了一劫。僧侶答應向貝薇爾報告並無問題,但作為交換條件,他命令布萊亞必須為女兒改名。


    但是,布萊亞無法為女兒想一個新名字。隻要是自己想到的名字,肯定會為女兒帶來不幸。


    最後,他與女兒和旅館主人的母親商量後,決定讓女兒改名為摩拉。布萊亞認為,這個名字雖然平庸,但似乎能帶女兒走上平穩無波的人生路。


    」


    這聲音,布萊亞還記得是誰。


    「你就是殺了梅璐的那個男人吧!」


    酒醉的男人是新郎的父親,生活在貝薇爾。


    滿嘴酒氣的男人大聲嚷嚷著,告訴前來與宴的賓客,布萊亞欺騙了梅璐住進她家白吃白喝,最後逼著她改了店名,結果害她因此喪命。他說的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


    男人是當時茶店的客人,據說是在布萊亞帶著女兒離開貝薇爾後,聽說了這些傳聞。


    布萊亞並未承認。旁人也大多認為男人隻是認錯人,或者隻是酒後的胡言亂語,並未當真。直到男人這麽說:


    「你這家夥還真是詭異。你從二十年前到現在一點都沒變。我都已經變成禿子,小腹也凸出來了。你到底是什麽玩意?怪物嗎?死人嗎?你到底要執著這個世界到什麽時候!?」


    原本神色不安地注視這場騷動的摩拉,突然間痛哭失聲,旅館主人一家也都垂下了頭。


    隻負責粗重工作,盡量減少出現在客人前露麵的機會,有時任憑胡須生長有時剃除等等,即使布萊亞用盡方法試圖遮掩,但外觀上年歲從未增長的事實,隻要稍加注意觀察便一目了然。


    住在附近的人們顧忌旅館一家人的感受而保持沉默,但摩拉似乎因為這件事,從小時候就吃上許多苦頭。


    布萊亞離開了旅館,從此未再與摩拉見麵。


    但是,他時常從遠方眺望。兩人最後並沒有成婚,隔年,旅館主人的母親過世了。三年後,主人與妻子外出旅行時受到「辛」的襲擊,從此未再歸來。回想起來,那時最初的「辛」尚未被打倒。


    連連的不幸讓摩拉成為了旅館的老板娘,但是喜歡在這間不吉利的旅館投宿的旅客年年減少,最後被迫不得不關門。將旅館變賣之後,摩拉前往貝薇爾,成為尼僧深居於貝薇爾宮。


    女兒究竟在想什麽,布萊亞完全猜不透。也提不起勁為女兒做些什麽。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身為父親的愛情吧。自己肯定不該擁有家庭。


    摩拉相當長壽。一直活到了八十歲。她成為了一位地位崇高的僧侶,喪禮舉辦得相當隆重。那時,長相從摩拉出世至今完全相同的布萊亞,從遠方眺望著摩拉的喪禮。


    妻子的容貌已經無法回憶,布萊亞也覺得自己無情。不過,第一次與她交談時的事,布萊亞還記得。


    在一間簡陋的小茶店內,布萊亞喝著酒。從旁邊客人的交談,得知店長女兒的名字叫做梅璐。梅璐體格結實、工作勤奮,但除了這一點之外,幾乎沒有什麽誘人之處。但是,布萊亞一點也不在意,時常私底下與梅璐見麵。梅璐這個名字深深吸引著他。那時他深信著,隻要說出那個名字,也許總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也會得到解答吧。


    “為什麽我不會年老,一直活在世上?”


    與茶店的梅璐相遇之前的人生,隱藏著某個秘密。宛若受到蠹蟲蛀蝕般斷斷續續的記憶中,大約二十來歲之前的記憶,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孔洞般遭到徹底消除。


    隻要能埋上那個坑洞,也許自己就能心滿意足地死去了吧。


    心中如此相信著,度過了數百年。抱著對梅璐與摩拉模糊不清的罪惡感,布萊亞一直活在世上。也許活過了一千年之久吧。


    記憶隻剩下殘片。


    大部分的時間,他作為貝薇爾的僧兵渡過了。


    隻要同僚之中有人發現他不會老去,他便辭去職務遠走高飛。藏身於另一處的人群中,隻消等個五十年,所有人便死了個精光。偶爾有人還記得他,隻要推說認錯人便能蒙混過去。等到風波過去之後,再回去成為僧兵。


    執著於貝薇爾,原因是布萊亞感覺這裏是距離答案最接近的場所。


    但那是個錯誤。這座比塞德島,才是布萊亞應該要更早拜訪的土地。


    (不,我恐怕不是第一次來吧。)


    並非初次來到比塞德的記憶,模糊地存在腦海中。


    他記得,寺院中隻有兩尊大召喚士雕像的風景。


    (而且,這座山丘——)


    ——這裏我走過了好幾次。應該有一尊宛若少年般的女神像。


    布萊亞閉上眼睛。


    隻有兩尊大召喚士雕像的風景。這時女神像已經不複存在——


    兩份記憶分別來自不同的時代。但是,無論布萊亞再怎麽找,仍舊完全無法回想起其他記憶。


    重複體驗同樣的經驗使得每一天的價值變得單薄,最後什麽都不記得——並不是這類的記憶的磨耗。那就和人生最初的部分同樣,被某個人消除了。不知被誰奪走了。


    布萊亞無法忽視那深不可測的惡意。


    布萊亞突然很想回到村中,與老年人們談天。


    就算不主動要求,老人們總是會再三向布萊亞訴說同樣的故事。每個不同人生的故事,布萊亞已經幾乎都熟記。盡管布萊亞逋忘了自己的人生,但其他人的——忠於耶朋教誨而度過的平凡人生,深深吸引著布萊亞。


    「呦~」


    布萊亞聽見輕佻的招呼聲。轉身一看,打扮超乎常軌的二人組站在身後。搭話的人是個金色短發的男人,在夜裏仍然戴著護目鏡。另一個人坦露著胸部和腹部,胸口刺有火焰刺青,眼神帶著幾分瘋狂。布萊亞馬上察覺,這兩人是優娜的同伴。


    「晚安。」


    刺青男嫌麻煩似地說著。用的是阿爾貝德族的語言。一陣痛楚自胸口傳出。布萊亞討厭阿爾貝德族。並非因為他無法擺脫耶朋的教誨,而是討厭他們的語言。每次聽見,胸口都會感到一陣刺痛。不知為何,對於布萊亞而言,那是種喚醒悲傷與憎恨之情的語言。布萊亞轉身背對兩人,等待他們離開此處。


    「不理人喔。」


    戴護目鏡的男人說著。


    「他討厭阿爾貝德族啦。腦袋停在上個時代。」


    刺青男唾棄似地說著。布萊亞感到想吐。


    「住手啦。」


    年輕女子的聲音。背後有複數人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大概是優娜的夥伴吧。那個吵吵鬧鬧的女孩,還有另一個不多話的短發女孩。布萊亞隻希望他們早點離開。


    「住手啦,老大哥。你在幹嘛啦?」


    「因為這個大叔很沒禮貌啊,對吧。」


    一開始的聲音——護目鏡男說道。布萊亞決定配合他們回答一句「不好意思」,一轉過身,發現刺青男的臉就在自己眼前。從下往上瞪視般的挑釁眼神。那雙眼中有著漩渦。


    「你這是什麽態度!低賤的貝德魯!」


    突然噴發的感情衝上腦門,布萊亞對著那張臉吐了一口唾液。男人突然間畏縮了。而且露出了似乎非常受傷的表情。


    「就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嘛!」


    男人狼狽地大喊大叫。布萊亞連忙向後退開。


    “你這是什麽態度!低賤的貝德魯!”


    布萊亞因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語而訝異。那究竟是從自己內在的何處冒出的字眼。安利之眼、梅璐、盧切拉——和這些名詞被封印在同一個場所嗎?


    「雖然是老大哥不好,但是吐口水有點太過分了吧?」


    「哦哦,琉克,上啊!講得好!」


    護目鏡的金發男說著。


    「就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嘛!」


    刺青男還在嚷嚷大叫。


    「真是的,安靜的夜晚都被搞砸了。」


    聽見了新出現的人聲。聽起來年紀並不大,布萊亞看向聲音來源——


    「偽裝貝德魯!?」


    色的防護服——偽裝貝德魯就站在眼前。


    “從背後朝著我開槍的,是身穿暗黃色防護服,看起來動作相當遲緩的偽裝貝德魯。夾在左脇的槍枝還在冒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幾槍。”


    布萊亞無視金發和刺青男和一旁的女人,朝著偽裝貝德魯踏出第一步,雙腳萎縮了似地使不上力,失去了平衡。他連忙站穩身子。模樣看起來一定十分丟人吧。沒想到居然會遭到貝德魯們嘲笑。


    (我是被貝德魯殺死的。)


    憤怒支配了布萊亞,他從腰間的刀鞘抽出了短劍後,聽見了輕佻的聲音說道「真的假的」。


    這時,短發女人突然從旁現身,擺起架勢,下一個瞬間,那人影朝著布萊亞踢出一記回旋踢。這女人不是貝德魯——在布萊亞這麽想的同時,衝擊力命中了後頸部。


    「你是怎樣啊!」


    半裸的貝德魯少女蹲下身,從上方注視布萊亞的雙眼。在那緊致的肌肉下,他看見肋骨的輪廓微微浮現。布萊亞沒由來地感覺到遺忘許久的情欲在蠢動。


    「為什麽!」


    對一個女貝德魯?


    「我們才想問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啊。隻是打個招呼而已。」


    少女把臉靠得更近,鼓起了臉頰。


    「噗!」


    布萊亞不知所措地別開視線。視線的前方,站著一具偽裝貝德魯,緩緩地往自己靠近。


    「從剛才就一直講貝德魯、貝德魯的。貝德魯是什麽啊?」


    「別過來!」


    意識越來越朦朧了。


    “貝德魯甩了庫施一巴掌。”


    “我怒火中燒打算衝上前去,但伊法納魯緊抱住我的腰,拚命阻止了我。”


    伊法納魯?


    “貝德魯又甩了一巴掌,庫施睜開了眼睛。”


    21


    「庫施!他突然這樣大叫之後,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倒了。這個人到底是怎樣?」


    琉克如此說明。瓦卡的視線並非朝著布萊亞,而是露露。但是她沉默不語。


    「也沒必要綁起來吧?」


    瓦卡試探性股問。在山丘的石碑前,布萊亞的雙手手腕與雙腳腳踝都被捆綁住,倒在地麵上完全失去了意識。


    「喂!瓦卡你是站在哪一邊啊?」


    「因為,這家夥從來不像你們說的那麽粗暴啊。雖然認識他也隻是這一個月以來的事啦,但是不隻寺院的工作,村裏的工作他也很願意配合出力。更重要的是,老人家都很歡迎他。要是老太婆她們看見這一幕——哦哦,恐怖,有夠恐怖!」


    「可是~」


    琉克似乎無法心服。


    「追根究底還是因為老大哥胡鬧跟人家結了梁子。看在這份上,就別太追究了吧?」


    派茵仍一派冷靜。「雖然他亮了短刀,不過該怎麽說,他的敵人似乎不是眼前的我們,我有這種感覺。那個眼神,很不正常。」


    「對啊,看起來很不正常。真的是那樣。這家夥有危險啦。」


    「露,你覺得該怎麽辦?」


    「我想,這個人的確有某些問題。但是,在這地方太惹人注目了,再說老人家們很中意他……這樣吧,就運到寺院裏這個人的房間吧。有話就在那邊問他。」


    露露對自己的提議稍稍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原本坐在地上等待結論的老大哥和好兄弟連忙站起身。


    「好了,你們搬他到寺院吧。」


    「遵命!」


    老大哥立正不動,高聲大喊。


    「好啦,走吧。我擔心伊那米。」


    「為什麽?」


    「因為……你不是把她托在老太婆那邊嗎?」


    「哎呀,不好意思。我覺得比起托給你照顧更令人安心呢。」


    「嗚喔!」


    看著差點跌倒的瓦卡,派茵輕笑了一聲。


    「優娜、不見了、不準笑!」


    解開綁住布萊亞腳踝的繩圈,老大哥一麵說,一麵與好兄弟從兩旁撐起布萊亞的身體。


    22


    優娜到底去哪了了呢?


    由於優娜想要一個人獨處,提達勉為其難地提出了別走出口哨可聽見的範圍為條件,在中午剛過時目送她離開。現在已經幾乎要日落了。


    目前兩人將「試煉的回廊」的其中一室當作自己的房間使用,提達離開房間走出了大門。抬頭仰望,在樹葉的隙縫之間,看見盧切拉的石像。石像旁有個人影。


    「優娜!」


    提達大喊,優娜似乎聽見了,朝著此處揮了揮手。但是方向並不太正確。提達的身影隱藏在樹林中,她看不見。


    「提達先生。」


    提達回頭一看,庫施正站在身後。雖然提達已經察覺她並不是人類,但還不曉得她的真實身分。優娜似乎已經察覺了,但好像不打算告訴提達。提達也不願意硬是逼問招惹優娜心煩,於是隻好保持沉默。


    「我說,庫施——」


    試試看直接問她本人如何?


    「你……究竟是什麽人?該怎麽說,也不是問身分,我是指——」


    「她沒告訴你嗎?我是召喚獸。」


    「嗚哇!」


    「關於我們的願望,優娜小姐也還沒告訴你吧?」


    「願望?什麽意思?」


    「我們向優娜小姐發出了請求。但是都已經過了兩天了——」


    「有事情要拜托我們?」


    「不,是拜托你。」


    庫施稍稍歪過頭,淺淺微笑。臉上酒窩洋溢著魅力。


    「總之你先說說看。」


    23


    將布萊亞帶進比塞德寺院的僧侶房間,將他牢牢綁在粗壯的柱子上束縛行動自由後,海鷗團與瓦卡便紛紛回到了各自該回去的場所。留到最後的露露環視恢複寧靜的寺院大廳,向熟識的僧侶打過招呼後,離開了寺院。


    布萊亞與其說是失去意識,更像是陷入深沉的睡眠中。監視他的工作交給居住在寺院的僧侶負責。這位頭發剃得精光的僧侶來到比塞德寺院已有十年之久。


    為了與地方居民的交流,以及招待造訪寺院的觀光客,這位僧侶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雖然除了談論耶朋以及寺院之外,他的話極端地少,但露露相當信任他。在耶朋教這個組織崩壞後,態度誠摯地與心生不安的老年人們交流,露露因此得知他其實是個想法踏實且隨機應變的人。


    他誠懇地告訴人們,雖然耶朋的教誨有其錯誤之處,但各位的人生並沒有踏上錯誤的道路。對村內精神麵的祥和上有貢獻。


    在比塞德有另一位僧侶。就是那位變成了魔物的僧侶。特征是剃光的頭以及粗黑的眉毛,是個青年男子。這位僧侶給人的印象,比較接近一位投身於研究的學者。


    不問晝夜閉關在僧侶房間內閱讀書籍,或是進入一般人禁止進入的寺院深處,勤於打掃或檢查。


    在優娜打倒「辛」之後,島民們開始在島上各處目擊他的身影。


    (那時他是在做什麽呢——)


    露露印象中,那名僧人到此赴任應該是在大概三年前沒錯。長年閉關在寺院中的男人,隨著耶朋的崩壞,因此對外頭的世界產生了興趣嗎?


    大概在兩個月前,露露聽說他要回到貝薇爾。


    隨後以接班人身分從貝薇爾派遣到此處的,就是布萊亞。


    萊亞的名字四處徘徊的身影,目擊者就是露露自己。露露深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也不會是聽錯。


    凝視著僧侶房間的房門好一段時間後,露露離開了寺院。


    「她終於走了。」


    神羅躲藏在寺院的後方窺探狀況,確定露露走回自己的帳篷後,用阿爾貝德語壓低了聲音說。


    「那就盡快搞定吧。」


    「光頭就交給老大哥和好兄弟。我去跟布萊亞聊聊。」


    「我也有話要跟他說啦!」


    「老大哥不行。因為講話太吵。」


    「死小鬼!」


    「噓!好啦好啦,早點搞定吧!」


    「算了,就這樣吧。海鷗團男子組,出發!」


    三人躡手躡腳地移動,推開了寺院的沉重大門,馬上就被僧侶發現。


    「哦,是阿爾貝德的三位先生。有東西忘記拿嗎?」


    「對。」


    老大哥沉沉地點頭,走向通往寺院深處的樓梯旁邊的門。


    「那邊是優娜大人的房間喔。」


    「哦?喔喔——」


    老大哥將全身歪向一旁轉換方向,朝向布萊亞所在的房間前進。


    「故意的吧。你明明就知道吧。」


    好兄弟吐槽。


    「閉、嘴。」


    「話說回來,三個人一起去是要幹嘛啦。和剛才講好的又不一樣了。」


    「真沒辦法。雖然我也不想動粗——上吧!」


    話還沒說完,好兄弟已經衝向僧侶。僧侶感覺到危險朝著大門打算逃走,但好兄弟速度遠比他更快。他將雙臂穿過僧侶的腋下,勾起下臂把僧侶整個人架起。這時老大哥剛好趕上,摘下了死黨臉上附有偏光鏡片的護目鏡,戴到僧侶頭上。


    「你們想做什麽!」


    無視僧侶的抗議,老大哥一麵取笑好兄弟暴露在外的纖長睫毛和圓滾滾的雙眼,一麵調整偏光鏡的透光度。


    「眼睛!眼睛看不見了!你們做了什麽!」


    「現在才遮人家眼睛也沒有意義。嘴巴,嘴巴比較重要。」


    「對喔!」


    老大哥連忙堵住了僧侶的嘴。


    「剩下就交給我。」


    神羅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走進僧侶房間。


    雖然背後似乎又起了一陣騷動,但是房間內布萊亞如刀刃般銳利的視線,令神羅動彈不得。


    「把門關上。」


    聽見他低聲命令,神羅直覺自己敵不過他。雖然腦袋裏想著自己應該求救,卻不知為何照他所說的,關上了房門。


    「很好。貝德魯就該這樣。」


    24


    兩人待在一起令優娜覺得難受,於是她一個人在島上四處遊蕩。但是,她終究找不出任何答案而回到了此處。希望能與他一同分擔苦楚。想要依賴他。優娜不禁這麽想:這麽做會不會比較好呢?就算拿不出結論,但至少不像「不想待在一起」這麽痛苦,不是嗎?


    但是,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希望你殺一個人。”


    如果說出了召喚士提出的委托,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實行。隻要這是實現優娜願望所必須的條件,也許他真的會下手。


    優娜也覺得自己或許太過高估自己在提達心中的分量,但是提達不時展露出的那些為了博取好感的言行舉止,令她放不下心。


    「不對。他不是那種人。就算是為了我——」


    「想要一個人獨處?」


    庫施斜靠著眾神石像的視線匯聚之處的祭壇。


    「不是。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很難過。我不擅長隱瞞事情,他又能敏感地,感覺到我的情緒。那種他好像在顧慮我的感覺,很難受——」


    庫施聳了聳肩,笑了。


    「怎麽了?」


    「他也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你心裏想要一個人獨處喔。這真的叫人非常羨慕呢。」


    優娜感覺自已受到捉弄,開口就要反駁。但一想到對方是幻光體,她打消了主意,她快步走向祭壇。庫施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優娜也不管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集中意識。庫施的手腕化作幻光。


    「那是你的意見?召喚士先生?」


    (——沒想到你手段這麽強硬。)


    「那是你太不講理了。簡直就像——對,就像優娜蕾絲卡一樣。」


    (我像召喚妃?令人無法接受的批評啊。)


    「可以請你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對方沒有回答。優娜看著眾神的石像,一個接著一個念出名字。盧切拉、瓜魯德、阿爾布、瓦爾姆、卡娜耶拉、史羅恩、米卡、傑古、羅曼德、安利、伊法納魯——庫施的身影一陣搖曳。


    「伊法納魯?呃——賜予我等美麗。」


    (那是個我配不上的名字。)


    「本名叫做什麽呢?」


    (裘伊特——生於姆路加。)


    那聲音變得柔和。


    「姆路加?」


    (大陸南方的——)


    「喔,路加。」


    (——應該是吧。)


    「請問,我們能見上一麵嗎?」


    沒由來地,優娜模仿庫施的口吻說道。


    對方一陣沉默。一段時間後,一聲輕咳與一句好吧,同時傳入優娜腦海。


    (先說好,我是死人。想要自己選擇消失的時候。你能答應我嗎?)


    「好的。我不會引渡您。我應該要去哪裏呢?」


    (你就待在原地。我來準備會麵的場所。)


    「啊——」


    由於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使得優娜不由得忘記,但眼前風景全都是借由召喚術創造的。手法遠遠超越了優娜的知識。雖然同樣叫作召喚,但技術似乎差異相當大。


    (我們看見的大概是同樣的事物,但選擇了不同的詮釋。而且我們相信了各自的幻想。會有差異也是理所當然。)


    約有半身變得像熱空氣般形影不定的庫施發出了眩目的光輝,優娜趕忙閉上了雙眼。


    25


    「我想起來了。」


    手腳被綁,粗繩綁著身體連到柱子,整個人倒在地麵上,但男人的態度卻顯得從容自在。那是神羅至今從未見過的態度。


    神羅不由得想稱讚自己過去下的決定——用護目鏡和麵具隱藏表情參加海鷗團。無論擁有多麽優秀的頭腦,缺乏人生曆練是致命的缺點。就算對上蠢蛋也可能讓他抓到自己的弱點。光是遮住雙眼,狼狽不堪時遊移的視線或受到嚴厲的怨懟或責備時濕潤的眼睛,都能免於被對方得知。光是這樣就已經好上太多了。但是,神羅沒辦法隱藏顫抖的聲音。


    紳羅決定在自己冷靜下來之前,暫時先別說話。幸好,對方似乎想要對他陳述些什麽。


    「雖然我回想起很多事,不過沒什麽該告訴貝德魯的。更別說是告訴一個小鬼頭。」


    神羅聳了聳肩。這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虛張聲勢。


    「但是,也曾經有同誌因為敵人是小孩,放鬆了戒備,結果遭到殺害——」


    布萊亞喃喃說著,的確有過這檔事。像是自己想通了什麽事之後,他緩緩地蠕動身子挺起了上半身,盤腿坐在地板上。神羅提高了警覺,靜待對方下一步的行動。他接下來打算開始說那位喪命的同誌的故事?或者會情緒激動地采取危險的行動?


    露露似乎也因為某種原因,對這男人抱有疑心。


    男人瞪著神羅一段時間後,低聲要求神羅讓他一個人獨處,說完便垂下了頭。原本挺直的背脊蜷曲起來,剛才支撐著男人的激情般的感覺消失了。


    神羅認為,要開口得趁現在。


    「請問你說的貝德魯,是指什麽呢?你看到我,說我是貝德魯,又是為什麽?」


    神羅下意識地用了禮貌的口吻。雖然神羅覺得自己失言,但如果特別去訂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錯誤。男人抬起了臉,哼笑道。


    「因為貝德魯所有人都打扮成那樣。啊,雖然現在叫做阿爾貝德,不過以前大家都稱呼你們叫貝德魯。因為領導者是個叫阿爾布的男人,所以又叫做阿爾布的貝德魯。也有些人用阿爾貝德魯來稱呼,不過耶朋寺院決定選阿爾貝德。大概是因為這名字罵起來比較順口吧。和他們的教義一樣,沒什麽深意,隻是為了方便而已。」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完全沒有流傳下來。」


    神羅對自己謙遜的態度感到不快。不過,這態度似乎在從對方口中引出解答上有所貢獻。布萊亞流露出幾分同情似地點了點頭。


    「許久以前,比這世界開始之前更久遠的時代,世界受到異能者的支配。擁有魔法體質或技法的人壓倒性的有利,血脈與知識全都被獨占。什麽也沒有的民眾,日複一日過著嚴酷的生活。你想像看看,隻有依賴魔法才能點火的時代,也是曾經存在的。而改變了這種狀況的,就是貝德魯們。他們發明了取代魔法的技術,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機械、馬吉那之類的玩意,傳遍了全世界。當然,支配者們也視他們為眼中釘。話雖如此,機械的確有實用價值。與其壓抑,不如助長,然後利用。也就是所謂的共存共榮。」


    聽著布萊亞的話,神羅的身子不由得前傾。談論史匹拉的曆史,總是會從「在古代,曾有過一場機械戰爭」開始。至於在戰爭之前發生了什麽,這是神羅第一次聽見有人談起。


    「接下來嘛,兩邊都沒好到哪去。貝德魯越來越囂張,統治階層開始鎮壓。你們的祖先還是老樣子,不停在發明與製造機械,但身分卻被降到比家畜還低賤。」


    「受到那種對待,為什麽——」


    「為什麽還繼續製造嗎?因為不這麽做會被殺啊。發明戰爭的工具、製造、整備。比起抗拒而滅亡,貝德魯選擇生存下去。」


    沉重地說完,布萊亞苦笑。


    「但是貝德魯們更奇怪,他們開始在自己人之間區分身分高低。獨占製造技術的貝德魯、隻能做簡單手工的貝德魯、隻能幹粗活的貝德魯——」


    男人露出帶著幾許悲哀的神情。


    「你們是什麽也沒有的貝德魯的後裔吧。」


    「你剛才說的阿爾布呢?你說因為他是貝德魯的領導者,所以才有阿爾貝德這個名字。」


    「八成是因為耶朋的治世容不下他的存在吧。甚至用不著我動手殺他。」


    「咦!?」


    神羅原本以為他正在聽一個十分了解曆史的人嶄露知識,但似乎並非如此。是精神有問題嗎。神羅聽說過,狂人能夠煞有其事地向別人說明隻存在於自己眼中的世界。這個男人口中的話,也許就是那一類的瘋言瘋語。


    「我認識的隻是冠以職技之神阿爾布名字的其中一人。不過那家夥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大概都沒什麽差別吧。」


    男人說完,眼神飄向遠方。不知道是集中力耗盡了,或者是在回憶的大海中遊泳。


    「喂。」


    突然,男人用帶著幾分親昵的語氣說道。


    「你的名字叫什麽?」


    「神羅。」


    「神羅啊。可以幫我解開這些繩子嗎?」


    「這我辦不到。」


    「如果用手解不開繩索,用刀子割斷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


    神羅想也沒想地反駁。但是男人並未表現出輕視。


    「你們的船飛不起來吧?」


    「是沒錯啦。」


    「如果我說,我懂修理的方式?」


    「——真的?」


    「那一類的道具,本身就含有定期失去功能的設計。」


    「為什麽!?」


    「目的有兩個。機械需要檢查。如果永遠持續運作,那麻煩的檢查工作誰也不會去做。萬一發生了嚴重的事故,製造的貝德魯會受罰。所以強迫性的讓機械無法運轉,逼人一定要檢查。再加上,阿爾布等人獨占了重新啟動機器的知識。隻要這些機械仍然存在,他們就有必要存在,如此一來血脈就不會被統治者們鏟除。」


    「結果還不是都死光了。」


    「恐怕他們也沒料想過吧,統治者居然決定舍棄遍及史匹拉每個角落的機械所帶來的繁華。」


    男人輕聲一笑。大概是覺得事不關己吧。


    「那你為什麽會修理?你明明就不是貝德魯啊?」


    「我之前在貝薇爾工作。貝薇爾內部是什麽模樣,你知道嗎?」


    「機械——」


    「沒錯。但耶朋總不能讓阿爾貝德族進入寺院內。因此需要幾個人學習調整機械的技術。我曾經就是其中一人。真正的故障,或是遭到破壞的機械我沒辦法修理,但定期調整的範疇交給我沒問題。」


    「難道說,你連原理都知道嗎?比方說,引擎核心之類的。」


    「有些懂,要看機型。」


    「好厲害!」


    「因為不準寫成文字,全部都裝在我的腦袋裏。」


    「太厲害了!超厲害的!」


    神羅興奮地跑到男人身旁,解開了他的束縛。


    「快點—布萊亞大哥!賽露西斯在等著你!」


    「謝謝你,神羅。」


    麵對孩子氣地打著節拍搖晃身子的神羅,布萊亞緩緩地站起身,猛力提起膝蓋擊中神羅的胸口。原本打算瞄準腹部,但失手了。不過,少年馬上就不再動彈。雖然對方隻是個孩子,但一想到他是貝德魯,布萊亞沒有感覺到任何罪惡感。


    「接下來。別再叫我布萊亞,叫我史羅恩吧。」


    同誌曾經使用的複仇之神的名字,現在正是借用那名字的時候。


    男人連自己是幻光體的事實都回想起來了。他將右手高舉到眼前,似乎帶著一層模糊的光芒,幻光似乎正從表麵飛散。他不禁想著,現在自己已經有所自覺,在這狀態下,身體與自我究竟能維持到什麽時候呢?


    「無論如何,時間應該不長了。」


    26


    優娜身處在一艘鋼鐵打造的船隻的甲板上,甲板鏽跡斑駁。有幾處似乎曾被開過大洞,有著補修的痕跡。船隻大小大概相當於聯係比塞德島與基利卡島間的利基號。船首設置了一尊眼熟的雕像——旅人之神,安利。


    優娜環顧四周,發現這一艘船正獨自浮在平靜無波的海麵上。右舷方向可看見熟悉的島影。


    「嗨。」


    聽見背後傳來人聲,坐在木箱上的優娜,整個人轉向後方。在同樣的木箱上,坐著一位老人。


    「您好,召喚士伊法納魯。還是我該稱呼您裘伊特比較好?」


    「叫我裘伊特吧。」


    純白的長發長達胸口處,嘴邊與下顎的白胡須也留到差不多的長度。與身上穿著的黑袍呈現明顯的對比。鬥篷的邊緣蓋住了眉毛,但在他身子微微顫動時,優娜看見他的眉毛同樣自如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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