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江湖,武運昌隆,大小門派不下千百,各家武學皆有所長,真可謂百家爭鳴。要說最強的門派是哪一個,隻怕無人能答。但要說最令人神往的門派,卻能得眾口一詞——梅穀。


    顧名思義,此穀遍植梅花,每到春日,繁花盛開,熏得微風作甜,染得溪水似錦。傳說,昔年有一位武學奇才,年紀輕輕便闖下赫赫聲名。但不久之後,他便厭倦江湖紛爭,轉身入了玄門。幾十載修煉,成全了道骨仙風。後來,他便在此穀隱居,不問世事。年深日久,其名姓已不可考,世人皆稱其為“梅穀散人”。


    照理說這梅穀散人遁世已久,早該被世人遺忘才是,為何梅穀還能有如此聲望?——這便要說到散人的七位弟子了。這些弟子皆得散人真傳,學成之後便在江湖上走動,留下許多行俠仗義、救死扶傷的善舉,其間更摻雜了些精怪狐媚的怪談,在坊間流傳甚廣。日子一長,梅穀的名號漸響,入穀尋訪的人也漸多。梅穀並不拒客,來訪之人但凡見過散人的,皆被其卓然風采折服,出穀之後更是誇的神乎其神。就這樣,這小小山穀似乎沾了仙氣,更為世人向往。


    當然了,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光怪陸離之事。梅穀中住的,終究是凡人,也沾染人間煙火,亦結交販夫走卒。而安遠鏢局,因與梅穀相離不遠,穀中若有物什來往,大多相托。一來二去的,便熟悉起來。


    以往,俞鶯巧也來梅穀接過幾趟鏢,但每次都是隨父親而來,又隻到穀口涼亭處便止步,終究也沒見過穀中的景色。今日她獨自領隊,不免有些敬畏。車馬到了涼亭處,慣例有人詢問。她說明來意後,便有兩名妙齡少女引著,往穀中去。


    如今已是四月,穀中梅花凋零,隻餘滿地輕紅。倒是垂柳碧綠,搖曳樹影,煞是可人。婉轉鸝歌隱在柳中,別有一番情趣。俞鶯巧自知是生客,也不隨意張望,隻是微垂著眼睫,慢慢隨行。


    片刻之後,到了一處溪水。溪邊石台上,一名男子盤膝而坐,正與自己對弈。


    “這位便是四公子了,姑娘可上前說話,我等先行告退了。”引路的女子說罷,含笑福了福身子,雙雙離去。


    俞鶯巧抱拳稱過謝,也沒急著開口。隻是靜等那落子的聲響緩下,方才開了口,道:“打擾公子雅興,在下安遠鏢局……”


    弈棋之人聞言,拂袖起身,不等俞鶯巧報上姓名,他身形一晃,已然站在她的麵前。


    “總算來了。”男子開口,語帶輕歎。


    俞鶯巧沒料到他的身法如此之快,一時間有些怔忡。眼前之人,散發未髻,一身薊色春衫,淡雅清素。腰間玄色長纓係著白玉環佩,舉動之時輕響琳琅,正是一派君子氣度。再看他的容貌,俞鶯巧思來想去也找不著合適的詞句形容。若說英朗,則少幾分清逸溫秀。若稱俊美,卻又折了幾分瀟灑疏朗。端得是眉目如畫,卓爾不群。


    男子也打量著她,隻須臾功夫,便皺了眉,道:“我特地知會了師姐,怎麽還會這樣?長相我也不挑了,至少穿件體麵的衣裳吧?這半新不舊的料子——倒也罷了,就不能配條合稱的腰帶麽?”


    這一番話說得俞鶯巧更加怔忡。


    “唉,你看你,才多大的年紀,這麽死氣沉沉的打扮。連脂粉也不施,如此寡淡,如何是好?”男子歎道,“一路都要對著這麽張臉,真是委屈了我的眼睛……”


    俞鶯巧有些尷尬。自己相貌如何,她心裏也清楚,不敢狂妄。先前父親也囑咐她要好好打扮,今日她已經選了最好的衣裳,略做了梳妝,沒想到,還是……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先賠個不是,那男子見她要說話,又打斷道:“不必多言,你跟我來。”


    俞鶯巧無話,照做。


    兩人沿著溪水走了半刻功夫,就見一處雅致院落。溪水潺潺,引入院中做了小潭。一片青竹翠茂,掩著屋舍。走進院裏,便見那小潭邊種著一片菖蒲,長葉碧綠,挺拔如劍。潭中數條錦鯉悠遊,分外生動。


    待進屋中,便有淡香幽幽,撲麵而來,撩人心弦。屋內擺著數個香檀書架,擺滿書卷,更設了不少珍玩。矮榻書桌上,置著文房四寶並一把古琴。一麵四折絹紗屏風將屋子隔作兩間,屏風上畫著四季梅花,顏色各異,雋雅非常。男子也未多言,領著她繞過屏風,直入內室。俞鶯巧複又垂眸,再不多看。


    “嗯,我看看。”男子站定,如此說著,在俞鶯巧身邊繞了一圈,細細審度了一番。而後走到床邊,取出一個箱子來。他開箱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件衣衫並腰帶環佩等物,遞給俞鶯巧,道,“你換上這個,我去去就回。”


    俞鶯巧有些不自在,卻還是點了點頭。待那男子走後,她細細看著手裏的衣物:杏色衣衫並霜色裙裾,紅色絲絛,係青玉,綴珊瑚小珠。她略略有些動搖,常年江湖行走,她衣衫多是暗色,這般嬌嫩豔麗的衣衫,與她當真合適?


    她默默穿罷,隻覺身子一輕,舉動之間都透了風,微微有些不踏實。她正想找麵鏡子看看,卻聽腳步聲近,那男子隔著屏風,問了一句:“可好了?”


    等她應過,他捧著匣子走進來,看到她一身打扮,又是長歎一聲:“唉,姑娘家當雪膚冰肌,你這個膚色,真是神仙也難救。嘖,襯得衣衫顏色更輕浮了,找點東西鎮一鎮!”他說著,從衣箱裏找出一條石青底子銀紅流雲紋的披帛,伸手一展,一半披上了她的肩頭,另一半挽入她的臂彎。他又審視一番,鬆了口氣:“我也算盡了人事了。”說罷,又拉著俞鶯巧坐下,抬了抬她的下巴,道,“這張臉我也盡力而為吧。”


    眼見他打開匣子,露出一堆脂粉,俞鶯巧略有些心慌。她斟酌著開口道:“這……這不敢勞煩公子。”


    “不煩。”他勾著唇角輕輕笑著,取出螺黛,又拿了一支點眉小筆蘸上,道,“可別動,不然弄花了臉。”


    拒絕的話尚來不及出口,筆尖輕柔,已落在她的眉梢。她隻好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半分。眼前的男子,神情中全無雜念,清澈雙目隻專注在筆尖。好似他眼前的並非一個活生生的姑娘,而隻是一副待上色的仕女圖。


    待他畫罷,未等開口,先露了笑意。“嗬,柳眉與你不襯,說不定劍眉才合適。我也懶得抹了重畫,先這麽將就吧。”他放下筆來,又取了胭脂,用尾指輕輕沾了點,正要化上,卻又停頓。眼前的女子神色安然,眉宇間斂著清肅,凜然若霜。他想了想,盒上了胭脂蓋子,道,“罷了,胭脂也不襯你。”


    俞鶯巧聞言,微微頷首,道:“勞公子費心。”


    “嗯。這倒沒什麽。”男子一邊說,一邊取了麵銅鏡來,端在她麵前,道,“你以後就這麽妝扮。”


    她看了看,點頭,“是。”


    “要知道你們安遠鏢局這麽爽快,我早該托鏢才是。”男子道。


    俞鶯巧聽他這麽說,想起了正事。她想了想被叮囑過的話,起身道:“這趟鏢,我安遠也有條件。”


    男子笑笑,道:“銀子不是問題。”


    “分文不取。隻請公子將梅穀輕功‘穿花戲蝶’傳授給我。”俞鶯巧道。


    “啊?”男子顯然不悅,“誰跟你說我會這功夫的?”


    “是令師姐,殷怡晴姑娘。”俞鶯巧誠實回答。


    男子扶了扶額,道:“沒錯,我的確會這門功夫。但我可沒有傳道授業的打算。即便真要收徒,也得選國色天香之人。姑娘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番拒絕,早在意料之中。俞鶯巧隻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也不為難公子,隻是這趟鏢恕我安遠不能接取。衣裙清洗之後,我再親自送回。就此告辭。”


    男子一聽,幾步擋在她身前,道:“你這是要拒鏢?”


    俞鶯巧道:“我安遠鏢局雖在江湖,終究是生意人。既然價錢談不攏,自然作罷。公子若真要托鏢,我可代為介紹相熟的鏢局。”


    “……”男子蹙著眉,靜默了片刻,問道,“這是我師姐教你的?”


    俞鶯巧也不說謊,點頭道:“的確是殷姑娘指點。”


    男子頓生一臉的糾結煩惱,思忖了好一會兒,最終不情願地開了口:“好。我忍了。”男子帶著不忿,走到一旁書架上,取了一本厚厚的書冊來,遞給俞鶯巧道,“既然談妥了價錢,你安遠鏢局也要遵守我的規矩。口說隻怕你記不住,這上頭全寫清楚了,仔細記下,千萬別錯。”


    俞鶯巧雙手接過書冊,略略翻了翻,卻見裏頭條款一一,從衣飾打扮到器皿用具,乃至熏香飲食都細細列明。乍一看,當真密密麻麻,讓人心怯。但俞鶯巧依舊平和,道:“公子放心,既然接鏢,定不負所托。”俞鶯巧應過,又想起什麽,道,“在下安遠鏢局俞鶯巧,一時匆忙,還未請教公子姓名。”


    男子輕歎一聲,勾了些許笑意,鬆鬆抱拳,道:“在下肖讓,表字近之,號為‘墨軒居士’。”


    俞鶯巧頷首,認真地尊了一聲:“居士。”


    肖讓道:“‘公子’就好。以後你便是我的侍女,俞鶯巧這個名字叫起來太麻煩,我就喚你巧兒。明白了?”


    俞鶯巧抱拳,道:“在下明白。”


    “很好。收拾東西吧,再不啟程隻怕趕不上琴集。”肖讓說著,指了指一邊的衣櫃,“你把衣裳取出來裝箱吧。”


    俞鶯巧點點頭,舉步上前,打開了那高及屋頂、寬有一丈的大衣櫃,裏頭隔了上下三層,上衣、下裳、配飾,一一分類,更按顏色之別齊齊擺放。俞鶯巧被眼前所見震撼住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伸手取衣裳。


    眼見她伸手拿中間的綠衣,肖讓緊皺著眉頭,開口道:“巧兒,你不識色麽?”


    俞鶯巧的手猛地頓下,不解他話中意思。


    肖讓沉重地歎口氣,一字一頓地道:“從顏色最淺的開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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