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俞鶯巧從未想過。她度過的十八年歲月,有江湖規矩、有人情道義、有一諾千金,卻從沒有喜好和偏愛。


    沒有——這個回答,本來再容易不過。但此刻,她卻隱隱覺得,若說出了這兩個字來就輸了什麽似的。


    她掩飾著那莫名的悵然,低了頭,默默地吃著糕點,遲遲沒有作答。


    肖讓見她如此,也不再多問。他淺笑著,轉而道:“多吃點。”他說完這句,又低歎了一聲,“真教人放心不下……”


    那句話裏的溫柔,近乎寵溺。俞鶯巧微微有些訝異,抬頭看著他。


    肖讓抿著笑意,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那笑容,溫和親切,毫無偽飾。俞鶯巧心裏唯餘了無奈。


    沒錯。這個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


    一夜混亂,終是結束。


    第二日一早,俞鶯巧早早起身,先去見了雷韜,又鄭重地致了一次歉。而後,她去了碼頭,坐渡船到了對岸,找到班主一行,將昨夜的事簡略告知,且讓他放心。班主聽罷,自是感激不盡。做完這些,她托人送信回安遠鏢局,請父親代為查找那條消息的源頭。


    等到她處理完,再坐船回雲蔚渚,已近午時。還未行多遠,就見一片黑壓壓的船,將雲蔚渚圍了起來。教人意外的是,這些並非弄玨山莊之人,倒像是官府路數。俞鶯巧的船剛近前,就有人乘著小艇出來,盤查詢問。俞鶯巧出來看時,不僅是她,還有許多船都被攔下,眾人皆在船頭,不明就裏。


    正在這時,雲蔚渚上有船駛來,雷韜急急過來,出帖拜會。片刻後,有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從船艙中出來,果然是一身官服,臉上雖有笑意,眉宇間卻隱著不屑。


    雷韜陪著笑,道:“在下弄玨山莊莊主雷韜,不知官爺為何封了水路?”


    那男子草草地抱了抱拳,道:“原來是雷莊主。我奉命嚴查雲蔚渚水路上的所有船隻,得罪之處,還請包涵。”


    “這……”


    雷韜還想說什麽,那男子卻打斷道:“說起來,這也是為了莊主好啊。想必莊主也聽到江湖傳聞了吧?說是有人攜許多奇珍異寶,來赴琴集。綠林匪盜皆躍躍欲試,這幾日都不太平。這雲蔚渚一帶,如今也亂得很。上頭知道琴集乃是雅事,若因賊匪作亂擾了清靜,豈非大憾。若是因此累及了周邊百姓,更是我官府失職。就請莊主多多擔待吧。”男子略笑了笑,又道:“對了,莊主既然來了,還請和我們一同查驗船隻,若是弄玨山莊的客人,我們必不為難。”


    雷韜聽他這麽說,也隻好應下。那男子倒也說話算話,被攔下的船隻,凡有琴集請帖的,皆一一放行。


    俞鶯巧本無請帖,倒是萬幸有雷韜在場,也沒被為難。她謝過雷韜,行船離去,心覺此事大有蹊蹺。照理說,江湖上有大宗買賣,驚動綠林的,也不在少數,從未見過官府出麵調理。何況如此大的陣仗,說是防患,倒不如說像是出兵剿滅。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行事又如此不合常理,這樣聯係起來,隻怕如今在山莊東院裏住的那一位,不是皇親,就是重臣。但那人看來並非為琴集而來,到底其中有何內情……


    她苦思片刻,仍無頭緒,心想著得找人商量下才行。那一刻,第一個跳進她腦海裏,正是肖讓。她一想到他,自己搖了搖頭。先前有線索說,那東院裏的人也是自梅穀出發,肖讓應該知道才是。可他一心風雅,旁事未必放在心上,興許也沒有頭緒。何況昨夜的事已經給他添了麻煩,怎好再讓他卷入是非。於是,另一個人選躍然浮現——殷怡晴。俞鶯巧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生了滿心抗拒。以殷怡晴的性格,昨夜去東院暗查的時候,估計就將那人的底摸清了,問她是十拿九穩的。隻是先前肖讓也說了,她的話,隻怕不能全信……


    俞鶯巧思索之間,船已靠上了雲蔚渚的碼頭。她一上岸,就見肖讓執傘站在棧橋上。


    今日天色陰沉,伴著零星小雨,雖不似昨日般惱人,但以肖讓的性子,想必是不會外出的。難道是來接什麽人麽?


    俞鶯巧正想著,肖讓卻含笑迎了上來,道:“我就猜你去對岸了。想是跟班主報平安的罷?”


    俞鶯巧沒應他的話,隻怔怔問道:“公子在等我?”


    肖讓點點頭:“還能等誰?一大早連東西都不吃就跑了出去,也不留個信,這大半日的,怎麽不教人擔心?”


    俞鶯巧聽罷,低頭一笑,抱拳道:“勞公子掛心,實在過意不去。”


    “知道就好。”肖讓道,“小符可是滿山莊的找你,要是你再不回來,他隻怕把山莊都翻過來了。”


    俞鶯巧不知道答什麽好,隻能笑著。


    “都這個時候了,你該餓了,去吃飯吧。”肖讓說著,領著她往山莊走。


    兩人一路默默,走過棧橋,穿過垂柳。連日陰雨,水汽濕潤,雲蔚渚上霧氣嫋嫋,暈出一片雲煙柳色。這時,肖讓突然停了下來,望向了柳林之中,笑道:“嗬,原來你在這兒啊。”


    俞鶯巧隻當他遇見了誰,順著他的目光看時,卻見那柳樹林裏,有一樹蠟梅。如此時節,殘花猶在,依舊金黃。隻是滿樹稀稀落落地抽了新葉,尚未茂盛,乍看上去,竟是形銷骨立。加之周圍都是嫋娜翠柳,獨它一樹伶仃,更顯單薄蕭索。


    肖讓笑道:“那日雷莊主拿出素心蠟梅時,我還奇怪,山莊內並無此樹,究竟是從何得來。本還想找一找,如今倒在這裏遇上,可真是緣分使然。”


    他這番話,不像是說與人聽,似乎隻是自言自語,或者,是與那蠟梅說話。俞鶯巧轉頭看著他,那種笑容,她已然熟悉。或對明月、或對蝶蛹、或對蠟梅,一意溫柔,分外憐愛。


    不知為何,那一刻,連俞鶯巧自己都生出了滿心的溫柔來。她又看看那樹蠟梅,想起以前肖讓說過的那番以貌取人的話來,心頭微微溫暖。她笑著,開口對他道:“我若是蠟梅,必然欣慰這世上還有公子這樣的知己。”


    肖讓回頭笑望著她,道:“如此崢嶸風骨,又哪裏稀罕俗人來做知己呢?”


    這句話,讓俞鶯巧略微沉默。她想了想,誠摯道:“我想,無論是怎樣的人,若一世都無人知心,多少孤獨。”


    肖讓聽她這麽說,隻是笑著,沒再回答。他又站了一會兒,笑說:“走吧。”


    俞鶯巧點了點頭,也沒再開口。


    兩人剛到山莊門口,就見符雲昌急急跑了出來,一見俞鶯巧,他笑逐顏開,上前道:“妹子你可算回來了!我方才問了人才知道,你坐船去了對岸,正要找你去呢!真是的,怎麽也不叫上我?”


    俞鶯巧道:“一點私事,怎敢勞動符大哥。”


    “別跟我客氣嘛。”符雲昌說罷,才注意到一旁的肖讓,他眉頭一皺,道,“娘娘腔,你怎麽在這兒?”


    肖讓一笑,隻道:“我在外頭散步,遇上巧兒,就一同回來了。”


    “這麽巧?”符雲昌皺起的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來,他帶著笑,一把拉起俞鶯巧,道,“不管這些了。妹子我們去吃飯吧。”


    俞鶯巧滿心窘迫,忙掙開他的手。


    符雲昌也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眼看這般氣氛,肖讓笑道:“我已讓人在我房中備下客飯了,一起吃吧。”


    俞鶯巧和符雲昌聞言,皆漠然點頭。


    三人到了肖讓房中,就見菜饌剛剛上齊,都還冒著熱氣。一桌菜品,四葷四素一湯,三樣點心,三樣瓜果,米飯清粥具備,另有一壺好酒。三人入席之後,因俞鶯巧和符雲昌都不習慣有人在旁服侍,便讓侍女們都退了下去。肖讓也沒多言,自己盛了半碗清粥,慢條斯理地喝著。


    俞鶯巧見他又是這般清淡飲食,不免憂心,關切道:“公子,多吃點菜吧。”


    肖讓抬眸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含笑搖頭,道:“豬肉肥膩、鯽魚多刺、雞肉無味、鴨肉又膻。那幾樣素菜看著品相不好,隻怕是火頭過了,還是罷了。”


    肖讓說這番話時,符雲昌正拿著一個雞腿,他大不樂意,道:“一個大男人還挑三揀四的!再說菜不是你自己吩咐下去的麽?還盡挑自己不喜歡的?”


    “若我挑自己喜歡的,隻怕你們就沒什麽可吃的了。”肖讓說著,拿起筷子來夾了另一個雞腿,放到了俞鶯巧的碗裏,“不必管我,多吃點。”


    又是這一句,勾起昨夜情景。他不自覺的溫柔體貼,讓俞鶯巧覺得不太自在。她答應了一聲,悶頭吃東西。


    符雲昌見狀,也夾了一大塊肉放到俞鶯巧碗裏,道:“妹子你吃。”


    肖讓搖頭一歎,道:“唉,小符啊,你怎麽也不挑塊精的。”


    符雲昌一聽,眉頭擰成了結,又選了塊精的放進了俞鶯巧碗裏。


    肖讓這才點了點頭,他又抬手盛了一碗湯,放到俞鶯巧麵前,囑咐道:“慢慢吃。”


    符雲昌見了,哪裏肯落人後,忙又夾了筷蔬菜,堆在了俞鶯巧的碗上。


    一來二往,俞鶯巧尷尬難當,又不好拒人好意。好不容易吃完,她忙起身告辭。符雲昌本要跟著她,她推說自己累了要歇息,符雲昌也不好強求,隻得作罷。俞鶯巧回到自己的客房,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稍微安定下來。這時,門口傳來殷怡晴的笑語,招呼道:“喲,鶯巧妹妹你回來啦。”


    俞鶯巧見是她,隻淡淡回應了一聲。


    殷怡晴也不跟她客氣,徑自走進屋子,笑道:“方才那頓飯好熱鬧。可憐我沒人疼,也沒人叫我一起吃。”


    俞鶯巧也不知答她什麽好,隻道:“殷姑娘有事?”


    “也沒事。隨便走走罷了。”殷怡晴笑望著俞鶯巧,眼神之中滿是玩味,“嘖嘖,仔細一看,妹妹果真惹人憐愛,連我都想好好疼疼你了。”


    “殷姑娘若隻是來開我玩笑的,請恕我不能奉陪了。”俞鶯巧沉了臉色,道。


    “嗬嗬,別那麽冷淡嘛。”殷怡晴笑道,“要說正經事,也有那麽一件。方才我經過碼頭,見雲蔚渚上水路被封,似乎是官家的人。妹妹今早應該去過對岸,可知道些什麽?”


    俞鶯巧見她問正事,便將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原來如此……”殷怡晴低頭思忖,“看來是與那個人有關了……”


    俞鶯巧聽她如此說,想起自己先前的疑問。她雖不太敢信殷怡晴的話,不過倒也不妨一問。


    “殷姑娘所說的,莫不是東院之人?不知他到底是何身份?”


    殷怡晴抬眸,笑得狡黠,“你想知道?”


    俞鶯巧深覺不祥,但依舊點了頭。


    “那人的身份底細我自然清楚,可此事牽扯極大,我也不好隨隨便便就告訴你。若要我說,你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殷怡晴依舊帶著那份狡黠,如是道。


    俞鶯巧哪裏能輕易作答,隻是蹙眉不語。


    殷怡晴見狀,笑勸道:“先聽一聽嘛。”


    俞鶯巧已然後悔自己問了她,她歎口氣,道:“你且說說是什麽條件。”


    “簡單得很。”殷怡晴愉悅萬分,“從現在開始,到明日子時,你不準跟我師弟說話。”


    “這算什麽條件?”俞鶯巧訝然。


    “我樂意。你管我開什麽條件呢。”殷怡晴一邊說,一邊看俞鶯巧的臉色,含笑道,“其實麽,東院中那個人的身份,與妹妹也沒有多大關係,知不知道也無甚妨礙。那賊丫頭的事,就算妹妹你不盡心,我師弟也會料理。妹妹如果覺得劃不來,別理我就是。隻是我竟不知道,原來妹妹你這麽想跟我師弟說話啊。哎,你們平時都說些什麽呢?”


    這番話,讓俞鶯巧的心裏大不自在。如果說東院那人的身份對她無關緊要,那麽跟不跟肖讓說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呢?殷怡晴到底有什麽盤算,她猜不到。但無論怎麽看,不說話這個條件,也傷不了人。兩相權衡,倒是先解決了東院的謎題為好,也省得被她調侃看低。


    她想到這裏,皺著眉頭,道:“這條件我應了。還請殷姑娘將所知之事直言告知。”


    這個回答,讓殷怡晴笑顏如花,她撫掌道:“好!妹妹果然爽快!”


    俞鶯巧臉上不露聲色,心裏已然忐忑,也不知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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