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鶯巧慣經江湖,況又是鏢局中人,做一副擔架自然不在話下。她揀了較粗的樹枝,又將機關竹箭捆紮在一起,做成支杆。方才那鬆散的繩網,如今也有了大用。草繩柔韌,捆紮編織都再好不過。她雖心急,倒也有條不紊。不消多時,一副擔架已有雛形。


    正當她忙碌之際,卻聽肖讓咳嗽了起來。先時,隻是零落的幾聲。而後,咳嗽聲越來越頻繁,也愈發沉重。她的擔心漸甚,停下了手裏的活,起身看他。


    “公子,要緊麽?”她半跪在肖讓身前,關切問道。


    “還撐得住……”肖讓緩下咳嗽,如此說道。但他早已無法取信於人,甚至無法取信於自己。胸中的痛楚,讓每一次呼吸都成了折磨。涔涔冷汗,浸濕了衣衫。他隻覺自己神思恍惚,精神全然無法集中,似乎隨時都可能失去意識。但若是失去了意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醒來……


    眼看這等情狀,俞鶯巧也已明白。她再不多問一句,起身到一旁繼續自己的活,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敢多耽誤一分。待擔架做好,她扶著肖讓躺下。而後又取了一段草繩,一端拴在擔架上,一端打了環套,繞上了自己的肩膀。她拽了拽了草繩,確定牢固之後,拖著擔架往弄玨山莊去。


    此時此刻,她不由感激起先前那連綿數日的雨水來。濕潤的泥土,讓擔架滑行平順,也省了她許多力氣。她快步走了片刻,回頭對肖讓道:“公子,你若是難受就告訴我。”


    肖讓的應答有些遲緩,聲音也虛弱低微,但語氣裏卻還帶著笑意,“倒不難受……隻是這麽被拖著走,多少有些丟人……還有點悶……”


    “……”俞鶯巧也不知道這些問題要如何解決,隻好尷尬地沉默。


    “要不這樣……”肖讓道,“你陪我對對子……”


    “這……”俞鶯巧更加尷尬,老實回答道,“在下不太懂這個。”


    “沒事,不講究格式,能對上意思就行……”肖讓喘了口氣,“比如,‘雨’就對‘雪’,‘山’就對‘水’,‘白雲’對‘青天’,如此這般就好……”


    “好。”俞鶯巧本不願他為這等小事耗費心力,但卻不想令他失望,自己雖不通這些,多少奉陪就是。


    聽她答應下來,肖讓滿心愉悅,他想了想,道:“暮春。”


    俞鶯巧有些緊張,努力琢磨了起來。暮春自然是指時節。平日裏聽人說過“春花秋月”之句,想來“秋”能對“春”,至於暮字麽……她思忖許久,帶著三分忐忑,回他道:“初秋?”


    肖讓一聽,笑道:“不錯,就這樣。嗯……下一個:晨光。”


    這一次,俞鶯巧答得很快:“晚霞。”


    肖讓愈發高興,又道:“水生煙。”


    俞鶯巧還記得方才他那“山對水”的說法,脫口道:“山……”她一時想不出下麵的,不由尷尬,“呃,山……這個,能不對‘山’嗎?”


    肖讓笑出聲來,“能啊。”


    “嗯。”俞鶯巧靜心想了想,探問道,“這……常言道‘無風不起浪’,不知‘風起浪’可能對上?”


    “當然。這不是挺好的麽,看來得稍稍難一些才好……”肖讓興致愈高,又繼續出題。


    一來二往間,俞鶯巧也漸諳規則,應對雖還粗糙稚嫩,倒也頗有趣味。肖讓深覺有趣,他的精神雖然不濟,倒也藉著這對聯維持著清醒。他望著天空,正措題時,忽有三兩隻飛燕嘰喳掠過。想來萬物有靈,也知道危險已過,早早回來了。他正欣慰,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道靈光。他一笑,開口對俞鶯巧道:“我想到一個好的,看你能不能對上……”他故意頓了頓才道,“銜泥春燕勤。”


    俞鶯巧聽到這句,一時間滿心茫然。銜泥?這個“銜”字要怎麽對好?燕子用嘴銜泥,難不成對個“啄”字?那啄什麽呢?她想著想著,就見前麵不遠的湖岸邊垂柳依依。她輕聲念道:“啄柳……”


    “嗯。”肖讓應了一聲,又道,“不必糾結……咳咳,能對上字就行。”


    俞鶯巧得了他這句話,稍微定了心,繼續思忖起來。“春”字方才對過,用“秋”就好。“燕”字麽,常聽人說什麽“鶯鶯燕燕”,大概“鶯”字能對上。“勤”,自然是勤快的意思,要對勤快,自然是靈巧了……


    她想到這裏,一下子紅了臉,結巴道:“公、公子……這一句……”


    “怎麽,對不上?”肖讓笑問。


    俞鶯巧微微蹙了眉,心中五味陳雜。她猶豫許久,終是開了口,小聲回答:“啄柳秋鶯巧。”


    “嗬,”肖讓輕笑著,誇讚她道,“就是這句。若將‘啄’字改作‘宿’字,就更好了……”


    “嗯。”俞鶯巧隻是輕輕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胸中,心跳怦然,牽引出異樣的緊張。“鶯巧”,這下聯是他有意促成?為何?又或者,他並無心如此,是她笨拙才會對上這個。要是後者,自己這般應對,又做如此之想,豈不是太過自以為是了?叫人看著,多少可笑……可他又說“就是這句”……


    腦海裏思緒紛然,心頭上五味陳雜。她知道自己想得不合時宜,卻偏偏停不下來。她壓低了頭,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片刻之後,忽聽得遠遠地傳來人聲。她抬眸,就見迎麵而來的,正是安遠鏢局的鏢師。她大喜過望,忙停下步子,笑道:“公子,有人來找我們了!”然而,肖讓卻未回答。她心生忐忑,回頭又喚他一聲:“公子?”


    這一回頭,她隻覺瞬間被置入冰天雪地:一道血痕綿延,鋪滿來路。擔架上的人,雙目閉闔,早已失了意識。


    慌亂無措間,她顧不得卸下繩索,幾步到他身旁跪下,聲聲喚他姓名,可卻再也得不到回應。她不禁惱恨自己的愚蠢和遲鈍,竟沒能發現,這一路來,他是忍著傷痛談笑如舊,為的,隻是讓她心安。若不是她,他無需親身涉險,被爆炸所傷。若不是她,他不必應對趙誌博,平添傷勢……諸多情緒一湧而上,竟將她的神思完全扼斷。她的腦海中空白一片,怔怔地僵在了原地。


    趕來的鏢師喚了她幾聲,卻不見她舉動,眾人從未見她如此,都慌了神。眼看肖讓傷重,眾人手忙腳亂地抬起擔架,急急將他送往弄玨山莊。俞鶯巧這才起身,茫茫然地跟著走……


    待到山莊,眾人將肖讓抬入診室。南陵王的親兵之中,不乏軍醫,但傷患眾多,一時也難以顧及。又拖了半個時辰,方才有人為肖讓醫治。期間,眾人陸續得了消息趕來。南陵王是個火爆脾氣,見了這般情形,將大夫挨個兒怒罵了一遍。殷怡晴略微勸了幾句,自行上前,查看肖讓的傷勢。符雲昌聽得肖讓回來,本來高興,但如今情勢,他怎麽也笑不出來,隻是沉著臉等待。俞濟遠雖聽人說了肖讓之事,但其中細節也難以得知,見女兒模樣奇怪,哪裏還管旁人的事,隻是上前說話勸慰……


    診室之內,氣氛凝重非常。許久,殷怡晴站起了身來。


    南陵王第一個迎了上去,問道:“怎麽樣?”


    殷怡晴道:“內損外傷,加之連日操勞、缺乏飲食,力氣兩虛。為今之計,隻有去梅穀請師尊前來,方有轉機。我須留在師弟身旁,為他穩定傷情。煩請王爺準備快船駿馬,遣人速往梅穀傳信。”


    俞鶯巧聽得此話,一下子回過神來,她上前一步,開口自薦。然而,那時那刻,她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一怔,又試著說了一遍,但出口的,卻唯有喑啞。


    眾人皆都驚怪,一時間鴉雀無聲。


    俞濟遠更是驚慌不已,他拉起俞鶯巧的手,急切問道:“巧兒,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說不出話了?”


    俞鶯巧哪裏能知原因,隻是茫茫然地搖頭。


    “此乃暴瘖之症,大約是憂思驚恐所致。”殷怡晴歎了一聲,道,“俞姑娘且放寬了心,休息幾日就好了。”她說罷,又催促南陵王道,“王爺,請趕緊派人傳信吧。”


    南陵王聞言,當即傳令。眾人各自領了命,忙碌了起來。


    俞鶯巧自知無力幫忙,不由得滿心沮喪,隻是怔怔站著。俞濟遠見女兒如此,擔心更甚。他又勸慰幾句,扶她走出診室,找地方休息。待到了客房——說是客房,如今也不過是間空屋了。裏頭的家具物什早被搬空,拿去做了柴燒。俞濟遠囑咐自家的鏢師取了枕席來,席地鋪了,權作床鋪。他扶著俞鶯巧躺下,又說了些寬慰的話,卻見女兒依舊茫茫然地毫無反應。他憂心不已,但偏偏還有許多事務等他處理,不好多留。他本想托人照料俞鶯巧,偏偏鏢局裏多是男人,一時找不到人選。正糾結之際,恰好清音前來。她也擔心俞鶯巧,自告奮勇說要相陪。俞濟遠連聲謝過,這才放心離開。


    俞鶯巧側身躺著,卻無法入睡。隻一閉眼,那綿延在肖讓身下的血痕便曆曆在目。她忍不住去想那最壞的結果,忍不住自責愧疚……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終於向脆弱妥協。第一滴眼淚落下,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而最讓她覺得諷刺的是:原來在哭泣之時,她發得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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