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通明後不久, 李鶤和李鵲結伴來到河邊竹屋。


    李鶤一人背著小山般的行李,呼哧呼哧地走到門口後,急匆匆地放下行李就開始找吃的。


    沈珠曦剛搬來不久, 屋子裏除了灰就是灰, 哪有什麽吃的?李鶤找了一圈,一張臉無精打采地拉了下來。


    無人搭理失望的李鶤, 沈珠曦看不過去,主動對他說:“一會你陪我去鎮上買酒菜,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


    李鶤的臉色肉眼可見地亮了起來,他用力點了點頭,嘟囔道:“還是豬豬好……雕兒要吃燒雞, 大燒雞。”


    沈珠曦一口應了下來,李鶤得到承諾,高高興興地到河邊玩沙去了。


    屋子裏又髒又亂, 李鵲在竹屋裏做大掃除, 沈珠曦做不到袖手旁觀,主動擔起了整理行李的任務。


    她正蹲在門口將行李分門別類, 李鶩走出竹屋, 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頎長的影子剛好遮住曬得她頭上發燙的陽光。


    “你早些去鎮上買東西。”李鶩碎碎念道:“一會天氣熱了你又要嘰嘰呱呱。”


    “我知道了,你都說了三遍了——”沈珠曦忍不住說。


    “我說三遍了你還不動?”李鶩說:“你是不是等著我用八抬大轎送你去?”


    “去去去, 現在就去!”沈珠曦從地上站了起來。


    天天說別人嘰嘰呱呱,分明是他天天嘰嘰呱呱碎碎念個不停!


    李鶩滿意了,從喉嚨裏嗯了一聲。


    “我也去對岸摘芭蕉葉了, 你自己小心點。”他叮囑完沈珠曦,又朝蹲在河邊挖沙坑的李鶤喊了一嗓子:“雕兒,開工了——”


    李鶤把兩隻裹著泥漿的大手在河水裏蕩幹淨後, 起身朝沈珠曦走來。


    他胡亂甩著手上的水珠,高高興興地說:“開工了,開工了……護送豬豬,能吃豬豬……”


    沈珠曦不禁笑了,李鶤看見她的笑容,也朝她露出一個羞澀而孩子氣的笑。


    “走吧。”沈珠曦柔聲道,李鶤開心地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上次這樣單獨出行,還是三個月以前,相比那時,沈珠曦此刻的感受截然不同。


    李鶤不再是外表嚇人,腦子有問題的男人,而是一個單純忠厚的大孩子。和他說起話來,沈珠曦不再畏畏縮縮,離他三尺遠,而是就在身邊,放鬆愜意地並肩而行。


    李鶤時笑時怒,他的情緒像孩童般好懂,沈珠曦一時好奇,問起了他如何和李鶩相識的往事。


    李鶤摸了摸和他那雙眼睛一樣圓滾滾的腦袋,神色茫然道:


    “不記得了,雕兒很早……很早以前就和大哥在一起了。”


    “大哥對你好嗎?”


    “好,大哥對我最好。”李鶤用力點頭:“雕兒第一喜歡大哥……”


    “那你第二喜歡誰?”沈珠曦問:“三弟?”


    “不……不告訴你。”李鶤一反常態,扭扭捏捏地說。


    沈珠曦驚訝道:“不是三弟嗎?”


    “不告訴你!”李鶤甩著手,加快了腳步。


    “你等等我……”沈珠曦連忙追了上去,哄孩子那般哄道:“好雕兒,我不問第二個了。你告訴我,你第三個喜歡誰?讓我猜猜,這回總是三弟吧?”


    李鶤睨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說:“……你。”


    這個答案出人意料,沈珠曦先是驚訝,再是驚喜。


    “為什麽?”


    “你對我好。”李鶤想也不想地說:“你沒有看不起我,你給我買吃的,你不騙我,你對我笑……雕兒知道,他們都看不起我……你沒有看不起我……”


    沈珠曦愣住了。


    李鶤認真地看著她:“……豬豬喜歡我,所以我也喜歡豬豬。”


    沈珠曦聽得又高興又難過,其中還有一絲羞愧。高興是因為李鶤感受到她的好意,並且同樣將好意反饋給她;難過是因為李鶤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還有敏感的一麵;羞愧則是因為,她不配接受他的讚譽。


    他說錯了,她並非沒有看不起他。


    她一直以為,他壞了腦子,心思如幼童單純,分辨不出旁人的同情和厭惡。可是她忘了,幼童最會察言觀色。


    李鶤什麽都知道,可是他把一切都埋在心裏。


    “我……說錯話了嗎?”李鶤看她許久沒說話,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一角。


    “你沒錯,我隻是有些吃驚。”沈珠曦連忙笑著撫慰他:“雕兒,你真聰明。”


    得到稱讚,李鶤昂起了下巴。


    “雕兒……一直都很聰明。”


    說話的時候,兩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鎮上。


    不論什麽時候來,魚頭鎮的集市都那麽熱鬧。販賣蔬果肉類的小販排滿街道兩邊,隻留出窄窄一條通道供人進入兩邊商鋪。人聲最鼎沸的地方是丁記點心鋪,吆喝聲最大的卻是好客客棧,許多地方都冒著炊煙,炒瓜子的,蒸點心的,煮麵條的,各式各樣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沈珠曦喜歡這樣的地方。


    這裏的每個人都是生機勃勃的,混在他們其中,沈珠曦好像也獲得了額外的能量,連腳步都不由輕鬆起來。


    “芋子餅,芋子餅……豬豬買芋子餅……”


    路過丁記點心鋪的時候,李鶤心急地扯著她的衣袖。


    “知道啦,馬上就給你買。”沈珠曦耐心道。


    她剛加入排隊的長龍,李鶤就想拉著她插隊到最前方。還好沈珠曦早有預料,才沒有被他一把抓走。


    “不行,你要排隊,我才給你買芋子餅。”沈珠曦說。


    “為什麽要排隊?”李鶤皺起眉頭,一臉不高興地說:“要等……雕兒不想等。”


    “別人也在等,別人也等了很久。要是你排著隊,有人忽然插隊買了你想買的東西,你怎麽想?”


    “我……我揍死他。”李鶤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這就對了,你插隊,別人也想揍你。”


    “沒人敢揍我。”李鶤馬上說,他得意洋洋道:“大哥說了……魚頭鎮,我,螃蟹走……”


    “是橫著走,不是螃蟹走。”沈珠曦道:“別人不敢打你,但心裏還是想打你的。就連你第二喜歡的那個人,知道了也一定想打你。你想被他討厭嗎?”


    李鶤愣住了,半晌後,搖了搖頭:“不想……”


    “那就跟我一起排隊。”


    “哦……”李鶤蔫頭聳腦地站到了沈珠曦身後。


    一盞茶時間後,沈珠曦排到了丁三娘麵前,她拿出荷包裏的銅板,買了四個芋子餅。


    李鶤不等回家,迫不及待地在路上就吃了起來。


    接下來要買的隻剩燒酒和豬蹄,有李鶤在,沈珠曦買了一壇足有二十斤的燒刀子,買好東西後,她提著豬蹄正打算回家,李鶤一手抱著酒壇,一手咬著芋子餅,含糊不清地提醒道:“燒雞……大燒雞。”


    沈珠曦想起答應他的燒雞,又往隨記雞店走去。


    走到隨記雞店門口了,李鶤的腳步不知為何慢了下來。沈珠曦關心道:“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放下休息一會?”


    “不累,不累……”李鶤連連搖頭,飄忽不定的眼神不斷往雞店裏飄去。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吃燒雞了。


    沈珠曦走到隨記雞店的門口,對躺在門後搖椅上閉目養神的隨蕊說:“隨姑娘,幫我挑一隻好些的燒雞/吧。”


    鋪子深處燒著紅亮的炭火,鐵架上叉著許多金燦燦的燒雞,熱風襲來,油脂滴落熱碳散發的香味也襲來,沈珠曦站了不過片刻,額頭就開始冒出細汗。


    手拿一把蒲扇坐在門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扇風的隨蕊睜開眼,不慌不忙地離開了搖椅。


    “你吃還是李鶩吃?”她走到架子前,懶洋洋地瞧了沈珠曦一眼。


    沈珠曦不明所以,答道:“大家一起吃的。”


    “哼……李鶩吃,我就給他挑個最瘦的。”隨蕊說著,拿起一旁的長箸在架子上翻了翻,夾起一隻最肥最大的燒雞放到了菜板上。“一起吃就算了……宰不宰?”


    沈珠曦想起出現在家裏的每隻燒雞都是完整的,忙道:“不宰。”


    隨蕊從櫃台下拉出一張荷葉,正要打包燒雞,一個李子大小的碎布頭忽然扔到了她身上。


    碎布頭不大,可確確實實地激怒了隨蕊。她想都不想地叫出了罪魁禍首的名字:“傻大個,你又來搗亂!”


    李鶤放下裝著二十斤酒的酒壇,轉身就跑。


    隨蕊拔腿就追,把一臉懵的沈珠曦扔在身後。


    沈珠曦左右為難,既擔心李鶤被口無遮攔的隨蕊傷了自尊心,也怕不知輕重的李鶤傷了隨蕊。她沒有時間細想,隨手把鹵豬蹄放在鋪子上,也趕忙追了上去。


    “李鶤!隨蕊!你們……你們等等我……”


    沈珠曦追得氣喘籲籲,終於在下一個路口處追上了兩人。


    李鶤蹲在一麵塌了一半的矮牆上——也不知他是怎麽爬上去的,低頭看著氣得眼底冒火的隨蕊。


    隨蕊指著他破口大罵:“傻大個!你下來,你下來我們單挑!今天我不收拾你老娘就不姓隨!”


    李鶤不為所動,不說話也不下來。隨蕊神色惱怒,視線在四周掃了掃,忽然向牆角一堆碎瓦走去。


    沈珠曦連忙上前攔住她。


    “隨姑娘,你冷靜一些……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別……”


    “你是他的誰啊,你就能替他道歉?!”隨蕊火冒三丈道:“老娘是上輩子得罪了他還是怎麽的,每次遇見他都沒好事!”


    沈珠曦也很疑惑,怎麽李鶤每次見到隨蕊都會惡作劇呢?他雖然長得嚇人,但本質上,還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啊!可每次見到隨蕊,他就像脫韁的野馬那樣,不聽招呼起來。


    他扔石頭倒是容易,隻苦了沈珠曦,好話說盡,口幹舌燥,隨蕊總算冷靜了一些。


    “今天無論怎樣,你們必須給我一個說法,他——”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一道清亮的男聲從身後傳來,隨蕊倒豎的兩條柳眉一僵,慢慢垂了下來。她的神情怪怪的,轉身的動作也略有僵硬,不如先前自然。


    “文公子,這麽巧……”


    沈珠曦沒顧上回頭,因為她看到矮牆上的李鶤沉下臉,拿起了落在牆上的一片鋒利碎瓦。


    沈珠曦怕他扔出瓦片,真的傷到什麽人,厲聲道:


    “雕兒,放下!”


    李鶤一頓,不服氣地看著她,沈珠曦努力用最嚴肅威嚴的目光瞪他,終於,李鶤握著瓦片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這位就是李娘子?”


    腳步聲從身後響起,沈珠曦不敢完全背過身,隻能側過身,用餘光看向站在身前的男子。


    “你是……”


    身穿赭石色長衫的文弱男子朝她拱了拱手,麵帶微笑道:


    “小生文有誌,這廂有禮了。”


    沈珠曦條件反射回了一禮:“公子客氣。”


    文有誌看著她行禮的樣子,眼睛一亮。


    沈珠曦沒注意到他的變化——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身上。她轉身麵對矮牆,苦口婆心地勸李鶤下來。


    “上麵多危險呀,你要是一不小心摔落下來,你大哥生氣,你又好幾天吃不到下水了。”


    百試百靈的豬下水似乎對李鶤不起作用了,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牆下的隨蕊。沈珠曦跟著他的視線看去,他看隨蕊,可隨蕊看得卻是袖手而立的文有誌。


    文有誌呢?他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沈珠曦本能地感覺這場合令她不舒服。她正發愁怎麽把李鶤從牆上弄下來,文有誌開口了。


    “隨姑娘,我看李娘子煩心得很,不如你幫幫忙,叫李雕兒乖乖下來。”


    “我改名了!我不叫李雕兒!”李鶤氣衝衝地說。


    “小生失禮了。”文有誌笑道:“敢問兄台現在姓甚名誰?”


    沈珠曦看不慣他笑容裏的那抹諷刺,在李鶤回答之前,先蹙眉開口:“他叫李鶤,鶤鵬的鶤。”


    文有誌似乎很吃驚她會幫李鶤說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如此。”


    隨蕊看了看沈珠曦和文有誌,神色裏多了一絲焦躁。她搶著說道:“可他不聽我的話,他要是聽我的話,我還會這麽生氣嗎?”


    文有誌卻笑道:“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隨蕊不情不願地看向矮牆上的李鶤:“喂,傻大個!你下來!”


    “隨姑娘,你這樣可不行。”文有誌說:“你要溫柔一點。”


    “溫……”隨蕊的表情一言難盡。


    “你要是想象不出,你就學李姑娘平日的樣子也可以。”文有誌說:“或者,你讓李娘子教教你。”


    隨蕊臉色難看,嘴微微張開,似要爭辯,但又很快合上了。


    沈珠曦見狀,忙打圓場:“算了吧,要不然……”


    隨蕊忽然轉過身,磕磕巴巴地衝李鶤說:“你……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話想跟你說……”


    這怎麽能行呢?


    沈珠曦不報絲毫希望,然而,她想象中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這麽在她眼前發生了。


    李鶤毫不猶豫地跳下了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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