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鶩和李鶤走後, 李鵲拿著草帽和釣竿走出門。


    沈珠曦看著他掛在隔壁上的水桶,問:“你要去釣魚嗎?”


    “大哥安排的任務——不僅要保護好嫂子,也要釣一桶魚起來留著晚上烤。”李鵲笑眯眯道:“嫂子釣過魚嗎?”


    沈珠曦誠實地搖了搖頭。


    若說誰能在禦花園裏釣魚, 那隻有父皇和諸位皇子才有資格了。公主釣魚, 隻會淪為笑柄。


    “嫂子要是有興趣,不妨來試試?”


    李鵲真誠相邀, 沈珠曦左右沒事,順勢答應了下來。


    多她一人,就多一個小板凳。她有心幫李鵲拿東西,李鵲卻說什麽都不讓她幫。


    他兩手各提一張凳子,手臂上掛著木桶, 腋下又夾著釣竿,一身滿滿當當的沿著下流走到水勢稍緩的地方,找了一處蔭蔽坐了下來。


    沈珠曦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看著他熟練裝填魚鉤。


    李鵲從木桶裏拿出竹筒, 捏起一隻扭來扭曲的蚯蚓,魚鉤輕鬆一勾, 穿透蚯蚓柔軟的身體。原本還扭來扭曲的蚯蚓似乎感到疼痛, 立即在魚鉤上盤成了一團。


    沈珠曦不由皺眉。


    李鵲將魚鉤上掛著蚯蚓的魚竿用力甩出, 鉤子順利沉入河中央,連帶著鉤子上的蚯蚓也消失不見。


    李鵲在小凳上坐了下來, 說:“釣魚是一件枯燥的事情,為了不把魚嚇跑,我就不和嫂子說話了。嫂子若是無聊, 可拿一本書來打發時間,也可自行離去。”


    “好,你不必管我。”沈珠曦忙說。


    兩人在板凳上靜坐了許久, 魚鉤沉入水麵之後便了無音訊。偶爾也有魚影從清澈的河水裏閃現,但它們似乎知道魚鉤處潛伏著危險,並不上鉤。


    一炷香的時間後,沈珠曦不由在小凳上挪了挪屁股。


    正午的太陽最是毒辣,雖有樹蔭遮陽,但氣溫還是快速地攀升了。再加上無事可做,沈珠曦漸漸有了離去的想法。


    李鵲分明一直看著河麵,仿佛對她毫不在意,但卻在她心生倦意的時候,第一時間察覺了她的躁動。


    “嫂子,你知道釣魚最重要的是什麽嗎?”他輕聲開口。


    “技巧?”沈珠曦說。


    李鵲搖了搖頭,目光注視著平靜的魚線。


    “是耐心。”他像是在說釣魚,又像是在說更嚴肅的什麽東西,“長久蟄伏,一擊得手的耐心。”


    他話音未落,魚線忽然顫動起來,水波層層晃動,有什麽東西正從水麵下用力拉扯魚鉤。


    李鵲立即開始收線,沈珠曦屏住呼吸看著波瀾陣陣的水麵,也忘了李鵲先前的異樣。


    不一會,一條青魚出現在李鵲的水桶裏。


    沈珠曦好奇地看著桶裏安靜翕動的青魚,李鵲把魚竿重新甩出去後,忽然問:“嫂子喜歡小動物?”


    “你怎麽知道?”


    “我聽大哥說了,”李鵲笑道,“去探望剛生產的母豬,還要帶禮物。”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的確喜歡各式各樣的小動物——除了蟲鼠蛇一類外觀上給人衝擊太大的東西。多年的深宮生活,讓她深深明白,和動物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容易了許多。


    動物就是動物,從它們的眼睛裏,她能看出它們的心意,不像人,即便就坐在你的對麵,依然猜不透他是喜是怒,下一刻究竟是對你微笑示意,還是拂袖而去。


    她望著鱗片清透明亮的青魚,略有惆悵地說:“我還在宮裏的時候,有一隻白色的波斯貓……是越國公主養的,我替她照顧。皇宮淪陷後,也不知道它今日是否安好。”


    李鵲寬慰道:“貓比人更容易生活,嫂子不必擔心,說不準它如今還是宮裏的寵貓呢。”


    “希望如此……”沈珠曦歎了口氣。


    她抬起頭,正好迎上李鵲臉上的紅坑。細看之下她才發現,這坑不是天生殘缺,更像是後天被人生生剜去一般。


    “嚇到嫂子了?”李鵲就像她肚子裏的蛔蟲,她還什麽都沒說,他卻已經貼心開口,“我拿著釣竿行動不便,勞煩嫂子換到另一邊來坐吧。”


    “沒關係……我不怕。”沈珠曦連忙解釋,李鵲也不再勸說。


    沈珠曦的視線又不由自主落到他臉頰的紅坑上。若是沒有這麵坑,李鵲定然也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一名,如果這傷真是人為,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會使他失去臉頰這一片肉的呢?


    觀察入微的李鵲此時一定能猜到她在想什麽,可是他沒有開口解答她的疑惑,沈珠曦也就沒有追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不例外。


    第一條魚上鉤後,第二條魚很快也上鉤了,正當李鵲從活蹦亂跳的鯉魚嘴裏取魚鉤時,一個活力十足的聲音接近了他們身後。


    “興致不錯啊,還在這裏釣魚。一會送我兩條唄?”


    “隨姑娘?”


    沈珠曦驚訝起身,看著手提一個荷葉包走向兩人的隨蕊。隨蕊穿著上午見過的衣裳,也許是為了方便在爐子前幹活,幾日見麵,她都穿的是偏深偏暗的顏色,和總是鮮紅衣裙的九娘相比,是兩個極端,倒和總是穿寡淡顏色的沈珠曦有些相像。


    “我帶了燒雞來,換你們幾條魚,不過分吧?”隨蕊說。


    “不過分,”李鵲笑道,“隻是……我們大哥的鹵豬蹄呢?”


    “這裏。”隨蕊摸著肚子,咂了咂嘴,“不錯,九娘的手藝一如既往。”


    她放下肚子上的手,白了李鵲一眼,一副明知故問的表情。


    “凡是李鶩的東西落在我手裏,就別想要回去!”


    李鵲失笑道:“吃了也好,算是大哥對隨姑娘賠禮道歉了,往日的事,還請隨姑娘大人有大量,饒他一回吧。”


    “想都別想!”隨蕊馬上說:“還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倒了我爹,害得我爹在床上躺了兩月。你和李鶩,我見一次罵一次!”


    “隨姑娘開心即可。”李鵲無奈笑道。


    “你就安心在這兒給我釣魚吧,這都是你該做的!我有話和沈珠曦說——”隨蕊忽然看向沈珠曦,說,“你跟我過來。”


    “去遠了可不行,大哥交代我要照顧好嫂子。”李鵲道。


    “就在屋裏!”隨蕊沒好氣地說,“我還不吃人!”


    沈珠曦跟著隨蕊走進竹屋後,隨蕊一邊環視四周環境,一邊在桌前坐了下來。


    “外麵看著破破爛爛,裏麵還行。”她說。


    “李鵲打掃了一早上,都是他的功勞。”沈珠曦笑道,“我給你泡杯茶吧。”


    隨蕊擺了擺手:“不用茶,清水就行。”


    李鶩離開前,燒了一壺清水留在家裏,沈珠曦倒好水回來時,隨蕊已經拆開了荷葉包。


    鼓鼓囊囊的荷葉包裏有兩隻燒雞,一隻完整,一隻隻有一半。


    隨蕊朝她招了招手,說:“坐下,陪我吃雞。”


    她大大咧咧地直接上手撕下一隻雞腿吃了起來,沈珠曦想告訴她何處洗手的話自然沒機會說出。


    沈珠曦自己洗了手回來,用箸子拉扯下一隻雞翅膀,夾著吃了起來。


    隨蕊看著她的吃相,好像見到了什麽稀奇東西一樣,眼也不眨。


    “宮裏的女人都這麽吃東西?”隨蕊問。


    “……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此。”沈珠曦含糊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隨蕊此次忽然上門拜訪,肯定有她的用意,但她不說,沈珠曦也不好開口,隻好陪她吃那半邊燒雞。


    她剛吃了晌午不久,連一隻雞翅膀都沒吃完就脹得放下了箸子。


    “你就吃飽了?”隨蕊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剛用過午食不久。”沈珠曦解釋道。


    “午食……”隨蕊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接著說道,“這半隻燒雞是今日剛烤好的,我們兩個把它吃完,別便宜了三個臭男人。”


    她用雞腿骨隔空指了指荷葉上的另一隻完整燒雞。


    “這是隔了三夜賣剩下的,雖然沒壞,但也快壞了。一會李鶩回來,你就拿這個給他吃。”


    沈珠曦遲疑著沒說話,隨蕊沒在意她的猶豫,用沒有拿雞腿的幹淨左手掏出了一樣東西放到桌上。


    是李鶤上午扔她的碎布頭。


    沈珠曦已經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了,所以她看著碎布頭,身體沒動。


    “李鶤去哪兒了?”隨蕊問。


    “他和李鶩出去了,說是去鄰鎮買東西。”沈珠曦說。


    “李鶤以前也扔過我不少東西,我從沒打開看過。”隨蕊說,“現在看來,我應該錯過了不少飴糖。”


    沈珠曦雖然知道這兩人應該沒什麽可能,但她還是老媽子心態發作,忍不住為李鶤說起好話。


    “李鶤本質不壞,他就是孩子心性,不善表達……”


    “我知道——”隨蕊頓了頓,說,“我現在知道了。”


    隨蕊臉上露出一抹懊惱,她似乎不太習慣說這樣的話,眼神避開沈珠曦,盯著手裏啃了一半的雞腿。


    “我以前……不怎麽關心他,也沒拿他特殊對待。是我太粗枝大葉了,他是個傻子,我不該和他一般計較……”


    “隨姑娘——”沈珠曦打斷她的話,“我希望你還像以前那樣對待李鶤,就像他一點也不傻,就像你對其他人一樣,該罵就罵,該說就說。我覺得,李鶤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她先前還疑惑李鶤喜歡隨蕊的原因,現在她逐漸明白了。


    若說鎮上還有人不當李鶤是個傻子,那一定就是李鶩和隨蕊這兩人。她對李鶤的好,多少帶了同情,而李鵲,她多少能察覺他私下裏對李鶤的敷衍。


    李鶤腦子雖不靈光,但心是敞亮的。他看得比誰都清。


    “……真的嗎?”隨蕊半信半疑地皺起眉頭,“我一直以為,我這樣的性格一點也不招人喜歡。”


    “別人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李鶤喜歡,我也喜歡。”沈珠曦認真地說,“隨姑娘爽朗大氣,和你說話的時候,總是特別放鬆。”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不改了——我這年紀,再想改性子也難了,更何況,我是家中承嗣女,若是真成了你這般好說話的性格,我老爹又該愁眉苦臉了。”隨蕊忽然看向沈珠曦,“其實,我挺欣賞你的。在這鎮上,成了親,丈夫沒死卻出來務工的女子,太少見了。你要是在外麵遇到什麽問題,可以來找我,我在鎮上也有幾分人脈,說不得能幫上什麽忙。”


    沈珠曦感動於她的好意,連忙起身道謝。


    “你說話就說話,站起來行什麽禮!哎呀,坐下!”隨蕊用左手把她重新按回凳子上,“你既然出來自食其力,那就跟我和九娘是一類人。九娘嘴巴碎,但心眼是好的。有什麽難處你都可以和我們說。這就和男人愛打堆建什麽商會一樣的,我們自己出來打拚的女子本來就難,自然該互相幫助。我這人呢,看著不好相處,但隻要你對我好,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隨蕊的話讓沈珠曦開心極了。她倒不是眼饞隨蕊許下的幫助承諾。


    宮中的時候,無論是嬪妃還是同為公主的姐妹,對她大多都沒有好臉色,一方麵是因為她有個惹得龍顏大怒的犯錯母妃,一方麵,則是因為她有個挑不出絲毫過錯的完美未婚夫。


    可是出宮後,她接二連三感受到同為女子的好意。她們不嫌她笨拙,不嫌她無知,主動對她伸出援手——


    沈珠曦想和她們做朋友,可是又怕自己唐突,隻能忍著滿心激動,沉默坐在那裏。


    為了用行動彌補她未能出口的話語,她大口大口地吃著雞翅膀。


    人的潛力是無限的,懷著一腔感激,她竟然和隨蕊合力分完了那半隻燒雞。


    這直接導致了晚上的一場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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