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人麵麵相覷。


    李鵲眼神尷尬, 李鶤眼神疑惑,李鶩鼓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沈珠曦。


    沈珠曦哭道:“愣著幹什麽, 難道不認識你們大哥了嗎?!”


    李鵲看著地上的無頭屍體, 又看看身旁麵色鐵青的大哥,心想:他確實有點不認識了。


    “……嫂子, 這是怎麽了?”李鵲問。


    沈珠曦哭著把剛剛的事加工一番後說了出來。


    李鵲和李鶩對視一眼,逐漸明白事態,唯有李鶤還一臉茫然。


    “……都怪你大哥財迷心竅,才會導致兄弟鬩牆,害人害己, 到頭來連個全屍也沒留下!”


    沈珠曦拍打地麵,傷心欲絕道:


    “相公,你真不是人啊……你留下我一個弱女子, 讓我以後怎麽活啊……”


    她神情激動, 滿麵淚水,話沒說完忽然神情不對, 身子直直地往後栽去。


    李鶩條件反射剛要去扶, 李鵲一個箭步擋在他麵前, 扶住了體力不支暈倒的沈珠曦。


    李鵲回頭給他一個眼神,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李鶩隻好停下腳步, 暗暗咬緊牙齒,看著另一個男人親密地扶著他的女人,伸手欲要掐向她的人中。


    這瘋婆娘突然睜眼, 拉住李鵲的衣袖,泣不成聲道:


    “你們就原諒你大哥吧!我一個弱女子,沒有辦法讓他入土為安, 還要有你們兩個弟弟幫忙才行……”


    看得目瞪口呆的李鶤撓了撓後腦勺,說:“乖乖隆地咚,豬豬傻了……”


    李鵲道:“嫂子放心吧,我們和大哥這麽多年的感情,如今情義不在仁義在。大哥已經自食惡果,過往的事情,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沈珠曦看向被剝奪了身份,正以一個神秘人身份站在一旁的李鶩,神情悲痛,泫然欲泣道:


    “李大哥,雖然我們隻是萍水相逢,結伴而行的同路人,但你既然出現在此,一定也是個熱心腸吧……你能幫著他們,讓我相公有個安眠的地方嗎?”沈珠曦眼含熱淚,情真意切道,“我相公雖然小氣、幼稚、囉嗦、囂張,愛放屁還很沒有自知之明……但他不至於淪落成孤魂野鬼啊!”


    三個男人的身份,都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沈珠曦覺得自己表現很好,那藏在暗處的殺手見了,定然也會被她精湛的演技折服,放放心心地提著人頭回去複命。


    隻是不知為何空氣如此寂靜。


    沈珠曦用無辜的淚眼看著李鶩,催促這沒有眼力見的屁人跟上她的腳步。


    李鶩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道:


    “……雖然你相公小氣、幼稚、囉嗦、囂張,愛放屁還很沒有自知之明,但死者為大,我會幫你的。”


    說做就做,李鶩三人臨時在樹林裏找了塊地方,作為不知名字的江姓商人的埋骨之地。


    “這是相公最後穿的衣裳,我要留下來睹物思人……”


    沈珠曦抽泣著剝下了他身上的連珠對鴨紋袍子,飛快摸了一把夾層的銀票。


    銀票還在,她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她極其自然地把袍子抱在懷中,又真情實感地痛哭起來:


    “相公!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兩個弟弟的,你安心的去吧!下輩子投胎,一定要好好做人——”


    她隨手掐斷手旁一根狗尾巴草,代替墓碑擺在了墳頭。


    這黑心眼的人死了還有人幫著下葬,她的阿黃呢?她的阿黃連李家族譜都沒入,就那麽倒在了路上。


    想著無辜丟了性命的阿黃,沈珠曦淚如雨下。


    她神情悲怮,嚶嚶哭道:“你這死鬼,不僅害了你自己,也害得我今後要做寡婦!你不仁,我卻不能不義,這裏條件簡陋,你隻能將就一下。我便是砸鍋賣鐵,也會想辦法把你遷回老家的……”


    李鶩咬著後槽牙看她表演。


    李鵲不由分說就拉著李鶤在墳前跪了下來,神情複雜地叩了個頭。


    “大哥,一路走好。”


    李鶩把拳頭攥出了響聲。


    沈珠曦拿出手絹擦了擦眼淚,在不住勸她節哀的李鵲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嫂子,現在我們是……”李鵲對她說,眼神卻望著一旁的李鶩。


    “你嫂子這樣也不能趕路了,不如先在附近找個村子歇息,修整一晚吧?”李鶩說。


    “也好。”李鵲說完,頓了頓,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問題?”李鶩問。


    “我們隻有一匹馬……”李鵲含蓄道,說完後立即垂眸看著地麵。


    哢嚓一聲脆響,是李鶩捏緊的拳頭在發表意見。


    李鶩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哥生前最信任你,那就由你先載著你嫂子回客棧,再叫車來接我們吧。”


    李鵲歎了口氣。他扶住做戲做全套,還在抽泣不止的沈珠曦:


    “……嫂子,走吧。”


    “阿黃……”沈珠曦淚眼朦朧。


    “有了牛車,我們當然會把阿黃帶回來。”李鶩說。


    沈珠曦安心了。


    她被李鵲扶著上了馬,李鵲緊接著也坐到了她身後。他拉住韁繩,在李鶩的死亡凝視下,馬肚子一夾,輕輕道:“駕!”


    載著沈珠曦和李鵲的馬匹隻剩一個影子後,李鶤一臉疑惑地摸著圓滾滾的腦袋。


    “三弟和嫂子不要我們了嗎?”


    李鶩朝他投去冰冷一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他走到路邊,找了一塊幹淨的大石頭坐下,李鶤沒找到大石頭,蹲到了他身邊,像隻憨憨的大狗。


    “雕兒……今晚想吃豬豬。”李鶤嘖了嘖嘴。


    “沒有豬豬。”李鶩說,“隻有阿黃。”


    ……


    為了甩開可能的追蹤,李鵲特意走了七八裏路,才向一個路過的獵戶租借了山林中的一間小屋作為當晚過夜的地方。


    李鵲不放心沈珠曦一個人留在小屋裏,從山下的村莊裏借來牛車後,帶著沈珠曦一起返回了官道,接上李鶩二人和已經涼透的阿黃,四人一起回了山中小屋。


    沈珠曦在牛車上,又為阿黃流了不少眼淚。


    下車後,沈珠曦撫摸著大黃馬柔順的鬢毛,默默流著眼淚,不願離開它的身邊。


    “你放心吧,我會找個地方,好好安葬阿黃的。”李鶩站到她身邊。


    “它叫李鵑。”沈珠曦傷心道。


    “……死了還能改名?”


    “可以,這叫加封。”


    李鶩想把她漂亮的腦袋瓜打開,看看裏麵裝了什麽牌子的豆腐腦,可他舍不得。


    “行,我會找個好地方安葬李鵑的。”李鶩再次承諾。


    沈珠曦抽抽噎噎,一步三回頭地進了木屋。


    李鶩轉過頭,對低眉斂目站在身後,一副請罪姿態的李鵲道:


    “去,把阿黃搬進廚房。”


    當天傍晚,一鍋又鮮又辣的燒肉端上了吱呀作響的老木桌。


    大塊大塊的紅肉沉積在鮮紅的辣湯裏,半透明的肉筋橫跨燒得軟爛的肉塊,桂皮和香葉的氣味在湯碗上方繚繞的熱氣裏若隱若現。


    李鶩伸箸夾起一塊浸泡在紅湯裏的帶皮肉塊,涮了涮鮮紅熱辣的肉湯,蕩起碗底爛熟脫核的幹紅棗。


    他夾著肉塊,頂著李鶤渴望的眼神,放進了沈珠曦的碗裏。


    “嚐嚐。”李鶩言簡意賅道。


    沈珠曦哭了大半天,力氣幾乎都用盡了,盡管美食當前,但痛失李鵑三世的悲傷仍環繞在她心裏,她沒有絲毫胃口,但為了不讓李鶩失望,她還是夾起肉塊,小心翼翼放進嘴裏。


    香料和辣湯的滋味衝進嘴裏,像銳意進取的大軍,一瞬激活了她口腔裏的所有味蕾。


    饑餓在腦海裏蘇醒,沈珠曦這才想起,她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過水米了。


    她懷著全新的敬意,輕輕咬下軟爛的肉塊,熱湯滋出勁道的肉皮,包裹住她的舌尖。


    “這是什麽肉?”沈珠曦被這美味的口感折服了,她驚歎道,“這好像不是豬牛羊的味道,我以前從未吃過!”


    “是獐子肉。”李鶩說著,又夾了一塊帶皮的瘦肉進她碗裏,“好吃就多吃點,今天你受累了。”


    沈珠曦感動地看著他。


    這屁人不一樣了,還知道她受累了。


    “今天嫂子真的嚇了我一跳。”李鵲也夾了一塊裹著肉湯的帶皮肉塊給沈珠曦,讚歎道,“嫂子有勇有謀,真是巾幗不讓須眉,比起那些嬌滴滴的女子來,不知好了多少——”


    沈珠曦臉紅了:“也算不得什麽,都是情急之下便宜行事罷了……”


    李鵲搖了搖頭,堅持誇讚道:“我打過交道的女人,不說有一千也有一百了,她們是不會遇到危險時還想著反抗,更不會奮不顧身和歹徒爭奪武器,也沒有嫂子這樣的急智可以見機行事……不論從哪方麵來說,嫂子確實百裏挑一。”


    李鶩眼睛一瞪,一副無賴樣子:“老子選的女人——才百裏挑一?”


    “不不不,萬裏挑一不止。”李鵲連忙補充道,“說百裏挑一,不是因為小弟我孤陋寡聞,見識不多的緣故麽?”


    李鶩聽聞他的補充,滿意點頭,這才作罷。


    李鵲討好笑著,又夾了一塊紅肉進沈珠曦碗裏。


    “乖乖隆地咚,豬豬摔了,吃肉肉補肉肉……”李鶤有樣學樣,也夾了一塊肉給沈珠曦。


    堆在碗裏的肉塊都快要因放不下而滾出碗了,沈珠曦被他們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


    她長這麽大,還沒被人這麽誇過呢!


    “韓逢年派來的殺手回去複命,要是發現殺錯了人,到時候又要怎麽辦?”李鵲說。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李鶩夾起兩塊燒肉,分別放進李鶤和李鵲的碗裏。“等他們發現洋州沒有甄皮,雍州沒有朱珠,我們早就到徐州了。韓逢年的手再長,也不可能伸出武英軍轄下太遠,如果他敢——”


    李鶩揚了揚嘴角,漫不經心道:“舒安節度使的人會很樂意宰下淳於安的左膀右臂。”


    “可是我們沒有人擔保,進不了徐州。”沈珠曦擔憂道。


    “現在煩心有什麽用?到了徐州,老子打地洞也會把你送進去。”李鶩不以為意,氣定神閑。“煩惱都是自找的,有這個閑工夫提前擔心,不如多吃兩塊肉,把力氣積攢起來。”


    李鶩說得很有道理,沈珠曦點了點頭,夾起一塊淌著湯汁的肉塊放進嘴裏。


    獐子肉,真香!以後回宮了,她要向禦膳房的大廚們推薦這道好菜!


    吃飽喝足後,李鵲負責收拾殘局,李鶤不知去哪兒晃悠了,沈珠曦找到正在打掃屋子的李鶩說:


    “李鵑埋在哪兒了?我想去看看……”


    李鶩手裏的掃帚一頓,抬起頭來,義正辭嚴道:“你看看這屋子,地下床上這麽多灰,你晚上睡得下嗎?你不來幫忙,怎麽盡想著給我添麻煩?”


    “我就看兩眼,看了就回來……”沈珠曦祈求道。


    “睹墳思馬的道理你不懂嗎?別看了,節哀順變吧。”李鶩起身,把掃帚往她手裏一塞,說,“這是你晚上睡覺的地方,打不打掃,你自己看著辦。我去幫雀兒收拾廚房了。”


    沈珠曦失望地拿著掃帚,不得不承認李屁人說得對。


    見了也是徒增傷感,算了。


    李鵑,走好。來世還要做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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