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這天, 從早起就是好天氣。


    半圓大紅的太陽含羞膽怯地鑽出地麵,見到周圍沒有危險後,便放心地騰躍至半空。


    一會不去注意, 它便已在不知不覺中攀上天空了。


    一輛輛雕文刻鏤的馬車從彭城縣各個豪宅大院門前出發, 陸續匯聚到南郊一座高牆深簷的宅院外。


    何家的馬車在門口停下後,何夫人通過虛掩的窗戶往外看去, 對身旁正準備下車的何老爺道:“老爺,我們和紀家的馬車遇上了。”


    “遇上就遇上了,管好你那張嘴,紀家是我們的大主顧,你一定要和紀夫人打好關係……”


    何老爺搭上攙扶的小廝, 踩著馬凳下了車。


    何夫人在馬車裏朝著紀家馬車的方向翻了個白眼,接著下了馬車。


    腳剛落地,她就對同樣剛剛下車的紀家主人揚起了驚喜的笑臉。


    “紀老爺, 紀夫人!這真是太巧了!”


    紀老爺和夫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身形, 兩人站在一起,從視覺上來說就是一堵可以遮風的磚牆。


    紀老爺露出微笑, 挺著像是懷胎六月的肚子和何老爺相互揖了揖手, 一臉客氣地寒暄起來。


    紀夫人和何夫人之間就熱情多了, 何夫人勾著紀夫人的手,熱情地邀請她一會坐在一起。


    為了快速拉進感情, 何夫人甚至和她分享了一個自己剛剛打聽來的小道消息。


    “聽說這新來的李百戶以前是金州一個破落縣城裏的人,別說知書識禮了,好像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姐姐一會對桌上的餐食別抱什麽期待, 咱們就是來露個麵的,這樣,也不算駁了知府的麵子。”


    紀夫人笑眯眯地應和著, 何夫人趁熱打鐵提出要她和自己挨著坐的邀請。


    紀夫人還是笑眯眯地應和著,卻讓人猜不透她究竟答應沒有。


    何夫人在心裏咬牙切齒:醜人多作怪!要不是家裏的生意,她才懶得和這肥豬打交道。


    同一時刻,紀夫人也在心裏冷笑:她可沒有這麽破落戶的妹妹,想和她同桌吃飯,先把何家欠紀家的銀子還了吧!


    兩個衣著華貴的女人在一臉熱切地交談後,各自走回了相公身旁,臉上帶著對先前那段對話的同樣的不屑。


    已經到了宴會約定的時間,越來越多的車馬停在了王文中的別院門口。


    紀家老爺用微笑和周圍相識的人們打著招呼,牙縫裏低聲和身旁的妻子說道。


    “你們說什麽了?”


    “說一些我們已經知道的廢話。”紀夫人也露著微笑,同樣從牙縫裏擠出和表情截然不同的話。


    “要不是王大人遞來帖子,我真不想參加這宴。”紀老爺歎了口氣,“花了那麽多時間堵在路上不說……一個從泥裏爬出來的百戶,也配和我同桌吃飯了?你見過那些農民蹲在田坎邊吃飯的樣子嗎?隻要一想到會和這樣的人同桌用飯,我就倒足了胃口。”


    紀夫人拍了拍紀老爺的手臂,安慰道:“老爺,一會桌上你就隨便用點,我已經吩咐家裏的廚子準備了大餐,咱們回家再好好吃。”


    “隻能如此了。”紀老爺歎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會見了李百戶,你切不可露出端倪。不論怎麽說,這帖子是知府遞的,我們不給李百戶麵子,就是不給知府麵子。”


    “老爺你放心吧。”


    紀氏夫妻滿麵笑容地走進了別院大門。


    一個相熟的麵孔迎了出來,紀夫人又驚又喜道:“你怎麽在這裏?”


    紀老爺也認出人了,他驚訝道:“徐小二,你不是應該在酒樓嗎?”


    彭城縣最大酒樓的小二掛著熟悉的笑容站在麵前,隻是他穿的不再是布衣裋褐,而是工工整整的一身嶄新綢衣,肩上也沒有那條標誌性的手巾。


    小二露著親切的笑容,輕快道:“兩位貴客,今兒小的不是徐小二,而是徐管家啦。李夫人和東家交涉後,把我借來一天招待各位貴客。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們多多包涵……”


    “酒樓竟然放人了嗎?”紀夫人愈發吃驚。


    紀老爺不解地皺起眉頭,他認識的那個酒樓老板,可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啊。這樣的人,竟然會允許有人從他的產業裏借人?


    “李夫人送了我們東家一幅山空秋色圖,東家喜歡得不得了——你們下次去天字號吃飯,就能看到裝裱好的畫了。當真非同凡響,比我們東家原本掛的好看多了。”


    “你們東家原本掛的是章雙子的竹石圖,這李夫人一介女流,畫得也比章雙子好?”紀老爺滿臉狐疑。


    徐小二笑道:“小的不敢騙你,李夫人當場畫完後,我們東家立即就叫人把章雙子的畫給取下來了呢!”


    “這我倒有興趣了。”紀老爺含笑道,“等我抽出時間來,定然要去你們酒樓的天字號看看,是個什麽樣的畫打敗了章雙子的石竹圖。”


    “到時候徐小二一定親自招待,今日就請兩位貴客隨徐管家入內吧。”徐小二弓腰邀請兩人入內,五指並攏指向前方。


    “千萬別把我安排和方夫人一桌。”紀夫人低聲對紀老爺道,“方夫人什麽都好,就是吃素不好。我要是她,一天都過不下去。”


    “隨便用點,你也說了,回家再用大餐。”紀老爺安撫道。


    兩人穿過玲瓏別致的前院花園,由小廝和婢女分別引入不同的花廳。


    紀夫人來的這間花廳專門招待女客,布置秀麗不說,空氣裏還飄散著幽幽的花香。


    甫一進門,一個丁香色的嬌俏身影便從眾人之中脫穎而出。


    女子年紀尚輕,臉上仍殘留一絲稚氣。一身淺紫色的寬袖短衫,嬌柔又不失淡雅。相比起花廳中其他滿身金飾的貴婦,她的配飾可謂簡單,濃密如雲的婦人髻中隻插著一隻蓮瓣簪。


    因為配飾簡潔,所以那張海棠一般嬌俏柔美的麵龐就更加醒目。


    隻是一眼,紀夫人就確定了對方是誰。


    李百戶的妻子因得勝歸來那日和丈夫同乘一馬的事跡,在徐州的夫人圈中出了名。紀夫人也是早聞其名,今日得見其人,她忽然就明白了李百戶為何會在最出風頭的時候選擇與她同乘一馬。


    能在凱旋而歸的馬上,載一個沉魚落雁的美人,這對每個男人來說,都是錦上添花的美事。


    不僅李百戶願意,天下男人都會願意。


    李夫人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這個歲數,比她生的嫡長女大不了多少。雖說兩人模樣天差地別,但身上那股同樣的純真讓紀夫人愛屋及烏,對這個初次見到的李夫人,也生出了一抹好感。


    沈珠曦正在同入口處的那桌女客說笑,花費一番功夫後,她已經成功和她們打成了一團。


    在婢女通報之前,她就發現了紀夫人的存在。


    “紀夫人——”


    沈珠曦笑著走了過來,對紀夫人行了個平禮。


    動作標準,姿態端莊,就是紀家重金聘請的,宮裏逃難出來的教養嬤嬤也挑不出錯來。


    紀夫人心中驚訝,下意識地還了一禮。


    “你怎麽知道我是紀夫人?”


    紀夫人剛問完就後悔了,她的體型是夫人中的頭一份,想認出她來還不簡單?


    沈珠曦不慌不忙道:“我早聽說紀家的老爺和夫人都是大善人,隨時隨地臉上都帶著笑容,從不發火從不生氣,所以我一見你,就猜到是紀夫人來了。”


    紀夫人半真半假道:“這話你該對方夫人一家說去,他們一家茹素,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呢。”


    沈珠曦當然不會順著她的話說。


    紀夫人但凡有一點認同茹素的方家,紀宅就不會每月消耗那麽多鮮肉了。


    如果茹素的叫做大善人,那每月吃那麽多豬牛羊的紀宅又算什麽?


    沈珠曦打起精神,拿出從前對兄弟姐妹們的謹慎,避重就輕道:


    “對飛禽走獸心存善念自然是大善人,但要將這份善念用到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更不容易。”


    不等紀夫人繼續這個話題,她笑著又說:“我聽說紀老爺和夫人去年在縣中施粥的事情後,一直都很敬佩你們,如今總算有機會見上一麵了。要是沒有你們二人的善舉,彭城縣不定會多出多少受災的百姓呢。”


    紀夫人沒有察覺沈珠曦轉移了話題,自謙地擺了擺手,臉上卻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自認看人的眼光毒辣,像何夫人那種表裏不一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可是沈珠曦的笑,從眼睛就能一直望到心底,很難叫人不喜歡。


    “你們大老遠從城東趕來,路上堵了不少時間吧?”沈珠曦關心道。


    這話若是旁人來問,紀夫人絲毫都不會受到觸動。可這話是由初來彭城縣不久的沈珠曦來問,就不得不讓人吃驚了。


    準備到這種程度,紀夫人第一次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


    紀夫人道:“是堵了一會,但馬車上有吃有喝,除了坐出瞌睡外,也沒什麽。”


    “那你一定要試試我自製的花茶,不僅讓能提神醒腦,還有養顏美容的功效。”沈珠曦笑道。


    紀夫人什麽好東西沒吃過喝過?她對這自製花茶期望不高,但看在李夫人的麵上,還是笑了笑,說:“那可正好。”


    沈珠曦親自將紀夫人領到靠裏的一桌,一旁侍立的婢女立即上前拉開椅子。


    這些非豪門大戶不能所知的待客之禮,嫁給平民的李夫人是從哪兒學到的?


    她進門時看到李夫人正和趙夫人熱談,那可是個自視清高,因為會吟幾句酸詩,會點琴棋書畫就用鼻孔看人的角色,此前,趙夫人從來不屑和其他夫人走動,今日卻一反常態,拉著一個門第遠不如自己的人說個不停。


    再加上剛進門時聽說的,這李夫人用一幅遠勝章雙子的畫借到了彭城縣最摳門的老板手裏的得力幹將,說明不僅畫技高超,連對外交際也麵麵俱到。


    這般有才有貌,八麵玲瓏的人,不像是出身小門小戶。


    聽說那李百戶,還是無父無母的乞丐出身。


    別說有點門第的人家了,就是商賈之家,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也得猶豫許久。怎麽想,李夫人這樣出色的女子都不該嫁給他才對。


    紀家要是有個這樣的女婿,紀家名聲就全完了,之後的兒子女兒,別想成一門好親事。


    李百戶是有點才能,但他無父無母,是個比樂戶更低賤的乞丐,不說沒有考取功名的資格,更是連學都沒有上過,此前又一直遊手好閑,沒有個正經謀生。


    難不成,這兩人是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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