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寨全軍覆沒後, 李鶩在徐州名聲大噪。


    徐州知府王文中逐漸將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來做,包括驅逐擾亂徐州治安的逃兵和流匪。


    在如今這個時候,兵和匪的界限已不再清晰。


    用李鶩的話來說, 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徐州周邊做清潔”, 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敵對勢力清除出境。


    五月初的時候,有一支被遼軍打得落花流水的軍隊落草為寇, 出沒在琅邪縣周邊,屢次攔路打劫,騷擾縣中富戶。


    李鶩受命,帶著駐所一百二十人出征琅琊縣,最快也要五日後返回彭城縣。


    每次他出征在外, 沈珠曦就提心吊膽,整晚難眠。


    從前她聽說武將的家人如何難熬,還覺得是誇大其詞, 現在才知, 這是確有其事,並且無法用理智控製的憂慮。即便她清楚李鶩機靈多變, 有勇有謀, 身邊還有兩個弟弟幫襯, 但在他行蹤不知,安危不明的時候, 她還是無法放下吊起來的這顆心。


    她的父母和手足,都是死於那些殘暴的兵痞之手。李鶩每次出征在外,她都會做噩夢,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李鶤那樣孔武有力,最不濟,也要有自保之力, 隻有這樣,她才能理直氣壯地要求李鶩帶她一起出征。


    可她不是。


    她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無論她有多擔心,無論她有多想下一刻就飛到李鶩身邊,她也必須呆在安全的後方,因為隻有這樣,李鶩才不會有後顧之憂。


    夜色已深,皎潔的月光從窗戶外傾瀉而入,四合院的正屋依然閃著燭光。


    沈珠曦在床上輾轉反側多時後,幹脆披著外衣下了床。


    她點起燭火,拿出白天未看完的書看了起來。


    因為李鶩的緣故,沈珠曦現在對兵書起了興趣。世間兵書無數,她看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像金竹寨那時候發揮作用。


    閑著也是閑著,對沈珠曦來說,看兵書比撫瑟有意思多了。


    正屋的門扉忽然被人推開,桌上的油燈隨之一顫。


    沈珠曦頭也不抬道:“娣娘,你還沒睡?”


    “是娣娘主子的男人還沒睡。”


    沈珠曦猛地抬起頭。


    風塵仆仆的李鶩走進正屋,說話一如既往沒個正經,眼底卻有一絲疲憊。沈珠曦連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回來怎麽不派人帶個信?”她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驚喜和雀躍,“你用過夕食了嗎?”


    “路上吃過了,你呢?”


    “我用過了,廚房裏應該還有吃的,你要再吃一點嗎?”


    “不用了,節省時間還能多睡一個時辰。”


    “你明日一早就要走嗎?”


    “我去駐所點個卯,很快就回來。”李鶩一邊說,一邊脫下身上的外袍,“這件事後,王文中怎麽也要讓老子休息幾日。”


    沈珠曦這才放心下來。


    她搶過李鶩剛要隨手扔開的袍子,整理平坦後掛上衣架。


    “娣娘已經睡了,我去給你打水吧。”


    “不用——”李鶩一把按住她的雙肩,把她輕輕往床邊一推,“我去衝個涼水更快。”


    沈珠曦點頭後,李鶩用力揉了揉她的頭。


    “你幹什麽!”


    沈珠曦伸出雙手急著護頭。


    “反正要睡了。”李鶩帶著得逞的壞笑走出了正屋。


    李鶩這麽一打岔,沈珠曦心中殘留的最後一抹擔憂才完全消散。


    他還是她熟悉的那個李屁人,從裏到外,完全一樣的回來了。


    一炷香後,李鶩帶著一身濕氣走回,長手長腳,步伐輕快。青色遊鳳透出輕薄的褻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沈呆瓜,這幾天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麽?”李鶩往床上一躺,把她往裏擠去。


    沈珠曦扶正歪掉的雞毛撣子,說:“看看書,做花箋,外出閑逛……”


    “你還在做花箋?家裏的銀子不夠花嗎?”


    沈珠曦怕他去做不正當的兼職,一個激靈,連忙答道:“夠用!夠用!隻是我閑著沒事,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


    還有一點她沒有說,花別人的錢,總不如花自己的錢來得安心。


    出宮後,沈珠曦越發明白,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是不會害怕失去依靠的。


    李鶩想了想,說:“也好,免得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一人無聊。”


    “不是一人,有娣娘陪我呢。”沈珠曦糾正道。


    “你的意思是——老子不在,你還呼朋喚友過得挺滋潤?”李鶩說,“娣娘重要還是——”


    “你!你重要!”沈珠曦馬上道。


    “算你識相。”李鶩說。


    空氣裏靜了許久,沈珠曦眨了眨眼睛,感覺困意湧了上來。


    她以為談話已經自然結束,沒想到剛準備閉眼,李鶩再次開口了。


    “沈呆瓜。”


    “嗯?”


    “你喜歡徐州嗎?”


    他突然的提問讓沈珠曦清醒過來。


    “怎麽了?”


    “你想長久地留在這裏生活嗎?”李鶩看著她的眼睛。


    他問的認真,沈珠曦也就認真答道:“留也可以,去也可以。”


    “跟我四處顛簸,你不怨嗎?”


    “有什麽好怨的?”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先有人後有家,隻要我們四個始終在一起,哪裏不能是家?”


    “……沈呆瓜,”李鶩沉默半晌後,說,“你還挺會說話的。”


    沈珠曦被誇得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沈珠曦問,“我們要離開了嗎?”


    “反正不會久留。”李鶩把雙手枕在腦下,吊兒郎當地看著上方的橫梁,“我想到處看看——不止是襄州,徐州……天下十六節度使的地盤我都想去看看,有機會的話,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北都。”


    “去北都?你瘋了!”沈珠曦嚇了一跳,“韓逢年還在追殺你!”


    “老子要是去了北都,誰殺誰還不一定呢。”李鶩不以為意道。


    “你為什麽要去冒這些險?”


    李鶩自信道:“孔子不是說過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孔子沒說過那樣的話。


    沈珠曦咽下糾正的話,轉而道:“可他們是大燕的臣子,不是你的敵人啊。”


    李鶩扯了扯嘴角:“如今已經群雄割據,各自為王是早晚的事。等到了那時再來知己知彼,那就晚了。”


    他說服了沈珠曦。別說父皇不在了,就是父皇在時,這些節度使也屢屢陽奉陰違,如今見到大燕傾頹,難保還有幾個仍願聽從元龍帝的號令。


    李鶩總是如此,看著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發。


    “將來有機會的話,你還想和元龍帝相認嗎?”


    李鶩的問題讓沈珠曦陷入了遲疑。


    從前,她從未遲疑。


    “宮裏有什麽好的?”李鶩側過身,進一步說服她,“宮裏做什麽都不自在,也沒有我們三個。你回去了——不是就沒有家了嗎?”


    他說的,是她剛剛說過的話。


    沈珠曦避開他的視線,低聲道:“……你們還有家。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三個人。”


    “從一開始,隻有我一個人。”李鶩說,“後來是兩個,再後來是三個,現在是四個——無論少了誰,這個家都不再完整。”


    一陣無言的感動,湧上沈珠曦的心頭。


    他沒有說那些難處,可是沈珠曦知道,她一旦恢複越國公主的身份,相應就要擔起越國公主的責任。


    如果傅玄邈還願意做她的駙馬,她就會被送到傅府,如果不願意,她就會被送到國外,爭取同盟。


    她注定會和李鶩他們分開,今日這般的生活,將一去不複返。李鶩再不願意,他也抗爭不過皇命。


    李鶩沒有逼她立即做出決定,輕聲道:“睡吧……明早再一起睜眼。”


    沈珠曦的耳朵有些熱。


    她轉過身,背對李鶩,好一會後,從喉嚨眼裏發出蚊吟般的聲音。


    “……嗯。”


    第二日,窗外照進的陽光讓她自然蘇醒,身旁已沒了李鶩的身影。


    她揉著眼睛走出正屋,好家夥——李鶩又赤著上身在院子裏砍柴。


    “你也太能睡了,再不起來,我就要來叫你了——”李鶩放下斧頭,拿起另一手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汗水順著他的脖頸留下,滑過寬闊而精壯的胸膛,淌過遨遊的遊鳳,浸入肚臍下的寬鬆長褲——


    沈珠曦麵紅耳赤地轉過頭,又羞又惱地說:“你怎麽又在劈柴!我前日才從集市上買了好幾捆柴火!”


    李鶩理直氣壯道,“你又沒和我說。”


    “你昨夜用水,難道沒看見後院的柴垛嗎?”


    李鶩果斷搖頭:“沒看見。”


    昨夜他沒時間用飯,今日卻有時間劈柴,難道在他眼裏,劈柴竟比吃飯還重要?


    沈珠曦氣得不看他,轉身往後院走。


    “你急什麽急,你看這太陽這麽好,不多看看再走?”


    李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沈珠曦頭也不回道:“不看!”


    李鶩看著她毫不留戀消失的背影,放下了斧頭,悻悻道:“不看就不看,以後你求著老子看……”


    “娘子——”


    娣娘高高興興的聲音從前院傳來,李鶩像受驚的兔子,手臂擋著前胸,飛一般地躥入了正屋。


    “咦?娘子呢?”娣娘走入後院,疑惑地看著空無一人,隻有孤零零一把斧頭落在地上的院子。


    “奇怪……”娣娘歪了歪頭,挎著一籃子的新鮮蔬果往廚房走了。


    洗漱完的沈珠曦出來看到娣娘,很開心地邀請她一起用朝食。娣娘是知道李鶩手藝的,興高采烈地答應下來。


    用剛從地裏摘出來的細蔥做了三碗香噴噴的蔥油麵後,李鶩換上常服前往駐所。


    一進駐所大門,他就看到那些平日裏懶到曬蛇吃的懶漢們興奮聚在一起,每個人手裏都拿了一個五彩的長命縷。


    “百戶來了!”有人叫道。


    “大哥!大哥!”李鶤高興揮舞雙手。


    “都圍在這裏做什麽?”李鶩大聲道,“吃多了沒事幹?都操練完了?”


    李鵲走出人群,眼神往屋裏瞥了一眼。


    “大哥,王姑娘來了。”


    “哪個王姑娘?”


    李鶩話一出口,剛剛起身走到門口的王詩詠就僵住了笑容。好在她反應迅速,很快就又揚起了溫婉的微笑。


    “李公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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