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旺戳著禪杖, 一步一響地走進山寨。


    “少當家,二少爺——”押送牛旺的四個小嘍囉一齊道,“牛弼大師已經帶到!”


    牛弼大師三個字讓沈珠曦差點一口氣沒吸上來。


    她撫著自己的胸口順氣, 小猢聞聲轉過頭來看著她, 臉上露著探究。


    沈珠曦掩飾地一笑。


    “牛弼是你的法號?你是哪個寺廟的和尚?”大虎眯眼問道,眼裏露著狐疑。


    “灑家雲遊四海多年, 有佛祖的地方都是灑家歸處,早就沒了固定掛單的地方。”牛旺鎮定自若道。


    “你會醫術?”大虎問。


    牛旺擺著頭:“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牛弼大師,你人都在這兒了,一昧謙虛是沒用的。隻有我們達成目的, 你才有順利下山的一天,不然——我們山寨什麽都有,就是還缺個誦經的和尚。”二虎開口, 語帶威脅。


    “……狗日的龜兒子。”牛旺說。


    沒人聽懂他用蜀話嘀咕什麽, 大虎皺眉道:“你說什麽?”


    “我說你們山賊好不懂賊德!灑家一沒色二沒財,你們劫我做什麽?!”牛旺大聲道, 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牛弼大師法術高深, 能讓人起死回生, 我請你來此,是為了救家父一命。”二虎故作儒雅地搖著扇子, “你們佛門不是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隻要大師能讓我爹好轉,平山寨必有重謝!”


    大虎眉頭一皺,打斷二虎的話:“救命的事就該交給大夫, 和尚哪懂什麽治病救人——”


    二虎視若未聞,威脅的眼神定定瞧著牛旺。


    “牛弼大師,我是相信你的, 奈何家兄不相信你,還要請你露上一手,讓他心服口服——不然,他不相信你,你就見不了家父的麵,見不到家父的麵,你就救不回他,救不回他——你就永遠都別想下山啦。”


    二虎輕鬆的語氣就像在說著玩笑話,但沒有人會把這樣一條毒蛇說出的威脅當做玩笑。


    “屁事真多——”牛旺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一臉惱怒。


    他四下張望,忽然大步向不遠處的水塘走去。


    所有人都看著他的背影,沈珠曦也從車窗裏探出頭,緊張地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牛旺撿起水塘邊一個不知是誰扔在這裏的竹籃,轉過身對著眾人摸索,一邊摸一邊數道:


    “……七個洞,八個洞,九個……這籃子上共有二百一十七個洞,你們知道這籃子上為什麽會有洞嗎?”


    誰也不知道那上麵是不是二百一十七個洞——至少沈珠曦不知道。


    在場眾人都茫然地看著牛旺把竹籃浸進了水塘裏。


    “竹籃有孔,是為了通風散氣,它本來就不是打水的東西,所以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們要灑家救一個性命垂危的人,就是在逆□□事——就跟強求竹籃打水不成空一樣,都是在逆天而行。”


    二虎動了動嘴角,看得出他很不耐煩,但自己叫上來的人,還是多給了些耐心,忍著沒有打斷。


    “……所以呢?”大虎搶了大虎的台詞,不耐煩道,“我不關心竹籃能不能打水,我隻想知道你有什麽本事治病救人。”


    “灑家不會治病救人,灑家隻會逆天改命。”


    牛旺站直了身體,舉起手中的竹籃。


    清澈的池塘水在水中晃蕩,透過竹籃的洞眼,能看到對麵的景象,這分明還是那個竹筐,眼兒還是那些眼兒,池水卻在籃子裏晃蕩,一滴不漏。


    沈珠曦驚得張大了嘴,圍觀人群也發出了冷氣倒抽的聲音。


    大虎神色震驚:“把那竹籃給我拿——”


    “逆□□事必損福壽,所以灑家從不輕易出手。”


    牛旺一把扔下竹籃,兩腳踩在上麵。竹籃轉瞬變形,仿佛又恢複了先前那個普通的竹籃,池水從裏嘩嘩流出,浸染了牛旺腳下的土地,打濕了他的布鞋。


    牛旺雙手合十,像模像樣地閉眼念道:“阿彌陀佛……”


    “把竹籃拿來!”大虎說。


    一個小嘍囉立即跑上前,小心看了眼牛旺的眼色,見他不反對後,用雙手恭敬地撿起了地上的竹籃,再小跑著回到大虎身前。


    大虎一把抓過竹籃,瞪著眼睛看了好一會也沒看出端倪。


    “你耍了什麽把戲?!”大虎難以置信地看著牛旺。


    牛旺不悅地皺起眉頭,禪杖在地上一戳,金環嘩啦作響。


    “灑家不玩把戲,你要是不信,現在就放灑家離開,灑家還不稀罕在你這兒待!”


    “大哥——”二虎合上扇子,開口道,“你要是氣走了牛弼大師,可就真的沒人能救得了爹了。”


    大虎臉上露出一絲不情願,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說救不回來正好,隻好趕鴨子上架,不情不願道:“是不是大師,現在還不清楚,我若不問個清楚,難道要把寨主的性命交到一個底細不明的人手裏嗎?”


    “又不是灑家自願來的,你們要問便問,反正性命垂危的又不是灑家——”牛旺四處張望,眉頭緊皺,“問東問西之前,你們是不是也該上點好酒好菜,讓灑家至少有個坐的地方?”


    “是我們待客不周,疏忽了。”二虎拿著扇子往手心輕輕一打,笑道,“大師請跟我往聚英堂來。”


    小猢見兩個兄長把她忘在腦後,悄悄拿起馬鞭,往馬屁股上拍了拍。


    軲轆軲轆,馬車往寨外走去。


    “大凶之兆!大凶之兆!”牛旺忽然變了臉色,指著正要趁虛而出的馬車道,“車上的人若走了,你們寨主定然挺不過今夜!”


    二虎驟然變了臉色,衝寨子門前愣住的小嘍囉厲聲道:“還不把車攔下?!”


    小嘍囉們一窩蜂地湧了上來,把好不容易開闊的道路再次堵了起來。


    最後的機會被阻,小猢跳下馬車,冷冷瞪著手握禪杖的牛旺,怒聲道:“你這禿驢在胡說八道什麽?”


    “出家人不打誑語——”牛旺往下巴下一摸,仿佛一瞬以為自己是仙風道骨的道士,摸空了之後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和尚,順勢往胸口上拍了拍,“你這車一動,寨子裏的風水就變。顯然是車上載著能改變平山寨命數的人啊。”


    “小虎,你就別急於一時了。換賞金這事什麽時候做不行?”二虎虛情假意地重聲道,“現在最要緊的是爹的身體啊!”


    小猢臉色越發難看,她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轉身往車上走去。


    “你去幹什麽?!”二虎叫道。


    “我奉寨主之命換取賞金,誰都別想攔我!”


    小猢跳上馬車,拿起馬鞭,眼見就要強行突破山寨防守。


    “不行!”沈珠曦一聲大叫。


    小猢揚鞭的手因為她的聲音停了下來。


    想要製止小猢,起身起了一半的李鵲朝她看來。


    “我……”


    車門和車窗都是大開的。


    沈珠曦在各方勢力的注視下,眼眶蓄起淚光——羞的。


    “我要如廁……”


    熟悉的羞恥和台詞讓她想起了和李鶩相遇的那一天。


    她怎麽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會有在眾目睽睽下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


    裏外夾攻,小猢是怎麽也走不了了。


    沈珠曦被送至最近的茅房,李鵲和李鶤被送回軟禁的院子,平山寨的三兄弟則和身份神秘的牛弼大師轉移至山寨待客的聚英堂。


    “二弟,你和牛弼大師是怎麽認識的?”大虎問。


    三兄弟同坐一桌,互成犄角之勢,誰也不想看見某人占據優勢。


    比起戒備重重的三兄弟,牛旺悠閑地翹著二郎腿,大口牛飲著麵前的茶水。


    大虎發問後,二虎還沒開口,牛旺先呸地吐出口中的茶葉,忿忿不平地開口了:


    “灑家和你大中小虎可不認識!灑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你們綁上山了!”


    “大師說這話就傷感情了,”二虎手拿折扇,輕輕敲著圓桌邊緣,“我是命人請你上山的,再三交代不能傷害大師分毫,大師不能誤會我的一片誠心啊!”


    “你是怎麽得知牛弼大師的?”大虎問。


    “自然是多方打聽,這才得知牛弼大師這位高僧。”二虎故作憂心地歎了口氣,“我為寨主這病,整顆心都撲在上邊了,寨子裏的好多事務都疏忽了,不像大哥,還能料理好上下要務——”


    被含沙射影的大虎臉色不虞。


    二虎話鋒一轉,揚聲道:“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讓我找到了牛弼大師!牛弼大師既然能讓死人死而複生,定然也能讓病重之人霍然而愈!”


    “灑家又不是神仙,不過剛好救了一個快死的人罷了,起死回生這等禁術也是不敢為的。”


    牛旺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呸呸吐出幾片茶葉。


    桌上的燭燈在他的第二聲呸之後熄滅。


    “來人啊,把燈——”


    大虎話音未落,牛旺就伸出手指在熄滅的燈芯上一撫。


    火苗蹭地燃起,燭光重新搖曳。


    大虎目瞪口呆,二虎拍手叫好,小猢緊皺眉頭。


    “大師果然有真功夫,竟然還能空手點燈!真大師也!”二虎滿臉驚喜,讚不絕口道。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牛旺謙虛道。


    “大師的這些法力,是師從哪位尊者?”大虎小心翼翼問。


    “這個——也是機緣巧合叫我認識了一位隱士高人,才有如今的法號牛弼。”牛旺感慨道,“這手點燈和竹籃打水的法術,也是灑家從他那裏學來的。”


    “不知這位尊者可有法號?”大虎說,“興許我們聽過也不一定呢?”


    “都說了是隱士高人,咋個還會有法號傳世?”牛旺不開心地睨了大虎一眼,官話再次變得零碎蹩腳。


    “是我沒想到……”大虎尷尬笑道。


    “不過嘛——這高人雖無法號,卻有自號。”


    牛旺賣了個關子,二虎很給麵子,立即追問道:“這高人自號什麽?”


    “因家中養有一豬,所以這位高人自號——有珠居士。”


    ……


    沈珠曦捏著鼻子在臭烘烘的茅房裏站了半晌,什麽都沒做就又走了出來。


    負責看守她的兩個小嘍囉態度粗暴地將她趕回軟禁的院子。


    她才一跨進門檻,就打了個噴嚏。


    奇怪——


    沒有起風啊?


    她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小嘍囉不給她向外張望的機會,從外緊閉上了院門。


    一隻大手忽然從身後探出,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唔——”


    沈珠曦魂飛魄散,拚命掙紮起來。


    “別叫——”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沈珠曦渾身的力氣隨之溜走。


    她猛地轉過身——


    就像做夢一樣,日思夜想的人奇跡一般出現在這裏。


    李鶩挑起嘴角,低頭在她耳旁道:


    “呆瓜,你男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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