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命, 勝造七級浮屠。”


    身穿袈裟的方丈將沈珠曦送到安喜寺門口後,雙手合十道:


    “以襄州夫人所救人數,已相當於一片無形的佛塔林了。夫人}?在不必客氣, 老衲也隻是做了??所能及之事罷了。”


    “方丈過譽了……”沈珠曦謙虛道, “救災非我一人之??,是所有人齊心協力的結果。”


    方丈歎了口氣, 幽幽道:


    “自一年前先帝賓天,神州板蕩,烽煙四起,無數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禍不單行, 之後又是五十年難遇一次的大旱,人們好不容易挺過饑荒,本以為能過個暖冬, 卻又遇?了商江堰坍塌……夫人雖為女子, 卻有憂國憂民之心,救世濟人之才。若天下能有更多的人擁有夫人這般仁善之心, 世間也不會是如今這般千瘡百孔的模樣。”


    “阿彌陀佛, 時間不早了, 夫人早些回城吧……”方丈微微低頭,輕聲道, “安喜寺的大門永遠向夫人敞開。”


    沈珠曦也連忙還了一禮,看著方丈轉身走回了寺廟,?身邊的幾個小沙彌也向她鞠了一躬, 跟著師傅的步伐小跑離開了。


    沈珠曦心情複雜地上了馬車,馬蹄聲在媞娘坐穩後響了起來。


    她望著車窗外緩緩後退的外景,憂心忡忡地思考著方丈先前的那番話。


    神州板蕩, 生靈塗炭……究竟何時,天下百姓才能迎來安居樂業的那一天?


    馬車甫一進城,沈珠曦就落下了車窗。


    車窗剛落下,馬車就猛地一晃。


    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半天前才來過一次。


    沈珠曦不可思議地推開車窗,見到的卻不是田戍炅,而是兩個金雕玉琢的雙胞胎手拉手攔在車前。


    雙胞胎睜開因害怕緊閉的雙眼,看著還有一段距離的馬車鬆了口氣。


    “你們是誰家的孩子,知道自己攔的是誰的馬車嗎?”車夫詫異道。


    “我們是田家的書童,”左邊的那個清脆說,右邊的那個繼續接上,“我們公子想請馬車裏的那位夫人去金蝠樓,?有要事相商。”


    田家?


    不還是田戍炅嗎?這人究竟想做什麽?


    沈珠曦關上車窗,對媞娘耳語幾句。媞娘點了點頭,走出車門後,對雙胞胎道:“我們夫人每日忙裏忙外,哪是你說見就能見的?你這無禮小童,回去讓你家公子先去李府遞帖子,若是真有要事相商,到時候再約地點時間也不遲。”


    車夫剛要揚鞭,兩個小童一齊衝了?去,齊齊握住車夫手中的馬鞭。


    “求求夫人了,”兩人異口同聲,一臉哀求,“公子吩咐的事情,我們要是完不成,那就沒命了——”


    “公子會扒我們的皮——”左邊的那個說。


    “公子會抽我們的骨——”右邊的那個說。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再合起來,脆生生說道:


    “還要拿我們的骨灰來種莊稼!”


    媞娘大驚失色,一時拿不定主意。


    沈珠曦從門窗縫裏無奈地看著外邊兩個謊話連篇的小童。若那位公子真要抽他們的骨扒?們的皮,?們又怎會臉上沒有一絲恐懼?


    這就是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學壞人的道理吧。跟了一個謊話連篇的主子,兩個不滿十歲的書童也跟著說謊不打草稿來。


    “也罷。”沈珠曦說,“你讓你家公子在一炷香後到食客居來。”


    兩個小童立即亮了臉龐:


    “我們這就去——”


    “告訴公子!”


    兩人一人半句說完,手拉手地轉身跑了。


    媞娘回到車廂,擔心地看著沈珠曦:“夫人真要去食客居見那來曆不明的人?”


    “當然不會。”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快到用晚飯的時間了,回府吧。”


    跟壞人學壞人,跟奸鴨學奸鴨。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剛出宮時那個天真好騙的沈珠曦了。


    “是!”媞娘反應過來,高興答道。


    ……


    雙胞胎趕去襄陽縣裏消費最貴的酒樓金蝠樓時,田戍炅已經點好一桌好酒好菜,隻待客人到來就能談笑風生。


    兩個小童將沈珠曦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傳達,田戍炅神色略有失望,但很快就打起精神往外走去。


    下樓時,?和?菜的小二不期而遇。


    “客人,你還沒給——”


    “給了!自己去看!”田戍炅急著出門,沒好氣道。


    小二半信半疑走進田戍炅包下的雅間,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桌一口未動的美食。


    點了又不吃的客人?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點了不吃,還留下一錠黃澄澄金子的客人。


    ?像做夢一般迷迷糊糊走到桌前,拿起那錠金子放到嘴邊輕輕咬了咬。


    是真的——


    扣除了飯錢之後,這錠金子就是他的了!


    這可是一錠金子啊!最少也夠?們一家好吃好喝幾年!


    小二歡喜欲狂的同時,田戍炅匆匆趕到襄陽縣另一端的食客居。


    食客居就是一間擁有四張食桌的蒼蠅小館,桌椅?滿是缺乏清潔留下的汙垢,因為臨近碼頭,來這裏吃飯的也大多是滿身酸臭的纖夫。


    田戍炅一邊捂著鼻子,滿心不情願地被許多臭烘烘的彪形大漢擠在中間,一邊在心裏腹誹沈珠曦的品味。


    好好的金蝠樓不去,偏要來什麽食客居,這裏的碗筷似乎都浮著一層薄油,看得?恨不得退避三尺,更別提下箸夾進嘴裏。


    田戍炅在又髒又臭還髒得不行的食客居裏一直等了一個時辰,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被人玩了。


    ?氣急敗壞衝回客棧洗了好幾次熱水澡,才洗掉了那股好像醃進了身體裏的汗臭味。


    “公子,這可怎麽辦?”雙胞胎書童說,“你要放棄嗎?”


    “我絕不放棄!”田戍炅泡在浴桶裏,生氣地拍打了一下水麵,“好不容易有機會讓父親對我刮目相看,我絕不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搬救兵!”


    “襄州知府不是省油的燈,公子小心把自己賠在這裏。”雙胞胎說,“到時候我們就隻能回去找老爺救你了。”


    “本公子難道就是省油的燈?”田戍炅眼睛一瞪,理直氣壯道,“天下沒有比本公子更費油的燈!”


    雙胞胎想起一路上自家公子大手大腳的花費,深以為然。


    雙胞胎握在一起的兩隻手緊緊相連,其中一人伸出空閑的一手,從另一人的身上取出一個荷包清了清裏麵的數。


    “公子,接下來你可要省著點花了。”雙胞胎苦著臉說,“我們要沒錢花了。”


    “沒錢就去銀號支錢,”田戍炅不耐煩道,“再不濟,還有你們倆,把你們倆賣了多少也能換上一點。”


    雙胞胎嘀咕道:“那還不如賣公子你,我們又不值錢。”


    ?們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各自鬆開了手指,然而手掌卻依然緊緊貼合在一起。


    “不行,還得我親自出馬。”田戍炅咬了咬牙道,“既然她不吃軟的,我就隻能用硬的了!”


    “公子三思啊——”雙胞胎似是想到了什麽,一臉驚恐道,“你會被老爺打斷腿的!還會連累我們也要照顧殘疾人!”


    “滾!”


    田戍炅氣得潑了一把水出去,兩個小童身形靈活地閃避了過去。


    “好的不說說壞的,要不是你們派不?用場,用得著本公子親自出馬嗎?!”


    雙胞胎互相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吐了吐舌頭。


    同一時間的李府,沈珠曦在晚飯桌?得知了獨眼龍失蹤的消息。


    “?……他怎麽會失蹤呢?”沈珠曦震驚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街坊說已經五日沒見過?了。”李鶩一臉嚴肅,“當鋪裏還留下了打鬥的痕跡。”


    ?擔心沈珠曦受驚,猶豫片刻還是隱去了血跡的問題。


    一旦見血,獨眼龍的生死就難料了。


    獨眼龍明麵上開著當鋪,卻連個當鋪名字也沒有,隻要能來錢的活計,什麽都敢幹,什麽都敢賣。?在黑白兩道混了許久,這些年來,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隨時有人上門尋仇也不奇怪。


    隻是李鶩怎麽也沒想到,獨眼龍出事,反而會是在他金盆洗手?岸之後。


    看在兩人過往的交情?,李鶩已交代城中巡邏搜尋獨眼龍的蹤跡,又派出李鵲帶頭調查此事,希望能在最壞的結果出現前做些什麽。


    “既然如此,我也讓九娘隨蕊她們多留意一下民間的消息,說不定能有什麽線索……”沈珠曦神色擔憂道。


    “對了——我聽人說,你今天遇到碰瓷了?”李鶩問。


    “不是碰瓷,就是一個怪人。”沈珠曦將今日發生的事言簡意賅說明後,神色古怪道,“我看?光腰間的那枚玉佩就價值千兩,怎麽也不會淪落到碰瓷訛詐的地步。此人之前並未在襄陽出現過,恐怕是近日才入城的外鄉人。”


    “你之前見過?嗎?”李鶩問。


    “沒有。”沈珠曦搖了搖頭,“那樣的人,見過一次我就不會忘。”


    李鶩沉吟片刻後,說:“這事你不必擔心了,我會派人調查他的底細。”


    沈珠曦剛要說話,一個小廝急急忙忙地衝進主臥,站在外室裏喊道:“老爺,夫人,不好了——也不、不是不好了,可能是好的吧……”


    “你糊裏糊塗說什麽呢?”李鶩皺眉。


    “有個自稱田戍炅的人,正在我們府外,說——”


    小廝話音未落李鶩就站了起來。


    “老子不找你麻煩,你還送?門來——”


    李鶩大步流星往外走,沈珠曦怕?衝動出事,連忙跟了?去。


    李鶩一路來到大門口,衣著醒目的錦衣公子就大大方方站在門口,李鶩剛要出言質問,田戍炅往旁一讓,露出了身後的木箱。


    金燦燦的亮光,止住了李鶩的話頭。


    滿滿一箱黃金整整齊齊地排在木箱裏,粗略一看,至少萬兩。


    田戍炅一臉得意地看著瞠目結舌的李鶩,那眼神,好像在說:沒見過吧?


    李鶩確實沒見過——


    這麽有錢的肥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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