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群山疊翠, 近處金戈鐵馬。


    一輪光芒四射的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融b?了昨夜殘留的霧氣,破損嚴重的城牆在橘紅的朝日照射下, 好像下一刻就?淌下鮮紅的血液。


    幾輪強攻下來, 襄陽城還能守城的兵力所剩無幾。


    城樓上強撐的,不過?些傷兵弱將。


    鮮血浸潤城樓磚麵, 就連空氣裏,?飄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沒有打掃幹淨的一截斷指,一段小腸,裹著烏黑的灰塵,和斷劍殘矢一起堆積在城樓角落。


    城樓上鴉雀無聲, 每個守城的將士都一身傷勢,臉色灰暗,像石雕一樣動?不動地靠著城牆爭?奪秒休息。


    下一次強攻, 就???後一次強攻, 麵對養精蓄銳,攻城器械完備的遼軍, 除了殘敗, 襄陽守軍看不到任何希望。


    李青曼在城樓上走了一遍, 將潰敗的士氣盡收??底。


    李鴻跟在她身邊,一邊皺眉看著周邊東倒西歪的將士, 一邊小聲對李青曼耳語道:


    “姐,我們??麽時候跑?”


    李青曼聞若未聞。


    “姐!你聽我說話沒有?”李鴻不滿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再不走, 真走不了了!等遼軍打進來,難道你想給偽帝當後妃?”


    李青曼睨了他一??,李鴻的氣勢立即萎了。


    “姐, 我??不?擔心你麽!”


    “你自己走吧。”李青曼扯回自己的衣角,頭?不回地往城樓下走去。


    “我自己能去哪兒?”李鴻瞪大??睛,“沒了姐姐,我還能活過三天?”


    李青曼背對著他道,“既然知道,還不去做自己的事?”


    “那我們??麽時候走?!”


    “還不到時候。”


    李鴻停下腳步,瞪著她的背影,直到她一步未停,一次都沒回頭地走進了後勤營地,他才垂頭喪氣地夾著尾巴往傷員區走去。


    “多謝。”


    李青曼微微一笑,接過夥夫遞來的食盒,轉身往不遠處的小樹林裏走去。


    卯時剛過,就連鳥雀都未出窩,山林裏寂靜得隻有風聲,還有隱隱約約地射箭聲。


    李青曼踩著落葉走了沒一會,看見了她?找的人。


    “嗖!”


    箭矢軟綿綿地射了出去,離作靶子的樹幹還有一段距離就無力地落了下去。


    射箭之人一臉懊喪,走了過去撿起落下的箭矢。正轉身的時候,她看見了佇立一旁的李青曼。


    “青曼?”沈珠曦驚訝道。


    李青曼定定地看著她。


    沈珠曦一臉細密的汗珠,露出衣領的頸部?覆著一層薄薄的水光。她的胸口略微急促地起伏,看上去已獨自在?處練習許久。


    “我給你帶了點心,來休息一會吧。”李青曼說。


    沈珠曦看著手裏的弓猶豫了。


    “夫人的手都在抖,再練下去?出不了成果。不如休息一會,才有力氣繼續練習。”


    沈珠曦被她的話打動,疲憊的臉龐上露出一個笑容:“……你說得對。”


    李青曼拿出一塊折好的油布在地上攤?,跪在油布上拿出了食盒裏的幾份小點心。


    她跪姿端正,仿佛??裏???麽大雅之堂。沈珠曦?就拿出了宮裏的那套做派,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她對麵。


    “??些?我問過李府的廚子後準備的,口味或許不及夫人常吃的那款,???算聊以慰藉了。”


    沈珠曦拿起豌豆黃小碟上放的綠豆糕,輕輕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不?仙客來酒家的手藝嗎?”她驚道。


    “正?。”李青曼笑道,“???今日天沒亮,仙客來掌櫃親自送來營地的點心。”


    “其他人有嗎?”沈珠曦忙問。


    “還有一些,已經?出去。夫人放心。”


    沈珠曦??才把剩下的半塊綠豆糕放進嘴裏。


    “夫人在??裏練習多久了?”李青曼問。


    “我?不記得了。”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夜裏睡不著,未免胡思亂想,幹脆出來練練箭法。”


    “夫人還會射箭?”


    “昨日才和小猢?的,想著萬一有個??麽……”沈珠曦的笑容漸漸沉了下去,她垂眸看著小碟上剩的另一枚綠豆糕,低聲道,“我?想派上用場。”


    李青曼看了她好一會,終於?口:


    “夫人,襄陽守不住了,我們走吧。”


    沈珠曦麵無異色,似乎早已料到她會??麽說。


    她咽下口中的綠豆糕,笑著抬起??來對她說:“青曼帶著弟弟走吧,我給你們安排車馬。”


    “夫人呢?”


    “我?留下。”在李青曼?口之前,沈珠曦先笑道,“青曼,我已經決定了。”


    李青曼沉默不語地看著??前故意用輕鬆笑意來麵對她的人。


    她永遠?無法理解??樣的人。


    不為錢,不為名,不為利。


    近乎愚蠢地犧牲著自己。


    對沈珠曦而言,似乎擔負著比生命更為重?的東西。


    那種東西,叫責任。


    ?作為李鶩之妻的責任?還?作為襄州夫人的責任?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猶豫片刻,從貼身的裏衣裏掏出一物放入她的手中。


    金鳳在牌麵上騰飛,纖長的鳳翎如火燙過李青曼的手指。


    她猛地一顫,險些摔落鳳牌。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認真而懇求地看著麵露震驚的李青曼,“請幫我交給李鶩。”


    ……


    “姐!你還不收拾東西等??麽呢!”李鴻叫道。


    他搬著沉甸甸一箱細軟,搖搖晃晃地走到馬車前放好,轉過頭再次催促道:


    “姐!你的衣裳首飾不收了嗎?”


    石桌前坐著一動不動的李青曼說:“你收吧。”


    李鴻敢怒不敢言,氣成一隻圓鼓鼓的河豚,氣衝衝地走進了主臥。


    “飯?叫我做,碗?叫我洗,髒活累活都該我幹,現在連衣裳都不收了!我命苦啊,命苦啊,爹娘啊,你們怎麽走得??麽早……”


    他打?衣櫃,?不管起不起褶,往空著的木箱裏一股腦地塞著衣裳。


    “你叫我收的,??可不關我事。”


    塞了幾件後,李鴻停了下來,看著箱子裏皺皺巴巴的衣裳,終究還?敵不過內心的畏懼,重新把衣裳拿出來折好再放了進去。


    “哼,我不?怕了你,我?好男不跟女鬥……”李鴻一邊收,一邊碎碎念道。


    院子外的李青曼依然坐在石桌前。


    西??的投石箭雨聲又響起了。


    ??後的戰鬥已經拉?,結局顯而易見。


    護送她出城的馬車已經備好,隻帶遼軍攻破大??後,他們趁亂衝出襄陽。在富饒的襄陽麵前,遼軍不會追著他們一輛平民的馬車不放。


    可?,她真的?走嗎?


    李青曼望著手中的鳳牌,沉默無言。


    傳聞中的越國公主驕奢淫逸,傲氣淩人,現實中的沈珠曦友善親切,堅韌不拔。


    傳聞和現實有天壤之別,究竟?何處出了問題?


    越國公主名譽受損,誰會?既得利益者?


    李鴻抱著滿滿一箱衣物走出,看她還坐在原地,忍無可忍道:


    “姐!你怎麽還不動?你真?去給偽帝當後妃嗎?!”


    李青曼看著手中的鳳牌,五指慢慢收緊起來。


    “阿鴻,你可知為君者??應具備的一點???麽嗎?”


    “不知道。”李鴻一臉茫然,隨口猜了幾個,“錢智力?武力?”


    “人望。”李青曼輕聲說。


    “仁王?誰?仁王?”李鴻狐疑道,“仁王娶妻了嗎?給皇帝當妾還行,你可別去當王爺的妾……”


    李青曼聞若未聞,繼續道:


    “為君者,無須智謀超絕,武力拔群,隻需擁有人望,就能吸引到無數智囊和武將依附而來。為君者,??重?的?人望,能夠讓追隨者心甘情願信任,心無旁騖戰鬥,而無須擔心被辜負,被背叛。對為君者而言,擁有出眾的德行,比擁有鶴立雞群的能力更為重?。”


    “姐……你在說??麽呢?我們還不走嗎?”李鴻聽得一頭霧水。


    “當你想掌控一城一縣,隻?擁有出眾的個人實力即可;當你想?執掌天下,個人實力在天地之?就變得不值一提。”


    李鴻驚恐地看著她:“姐!我隻想當執掌天下的人的小舅子!”


    “……沒出息的東西。”李青曼終於將正??掃向他,冷冷道,“把馬車上的東西都搬回去。”


    “啊?”李鴻的嘴和??睛一齊張大。


    李青曼將鳳牌收好,起身走向李鴻,拿出了他隨手插在木箱裏的一柄匕首。


    “姐!”李鴻在身後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真不走了?!”


    “不走了。”


    李青曼輕聲道。


    仁德之君可遇不可求,與其重頭再來,不如賭??一把。


    敗則為奴為妾,勝則出人頭地。


    連一國公主都敢豁出性命去賭,她又有??麽好怕的?


    “你?去哪兒?!”李鴻急聲道,“遼軍就快攻入城了,你就?不離?襄陽,?別再往外城樓那邊去了!會被遼軍捉到的!”


    李青曼在??口停下腳步,側頭給了他一個??角餘光。


    “隻有廢物,才會躲在家裏。”


    她踏出??檻走出院??,身影一如往常柔弱,背脊卻挺得比任何時候都直。


    李鴻呆呆看著,半晌後,生氣地扔掉了手裏的箱子。


    他衝回廚房,東翻西找拿著一把柴刀,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姐!等我!等等我!”


    ……


    轟!


    投石機甩出的石頭在破損的城牆上砸出一個大坑。


    遼軍借著箭雨和石塊的掩護衝了過來,將巨大的雲梯穩穩架在了城牆上。


    沈珠曦急得衝過去推,沉重的登牆梯卻紋絲不動。


    媞娘含著恐懼的??淚不斷拉扯著她的手臂:“夫人,快走吧!??裏撐不住了!”


    “我不走!”沈珠曦的叫喊聲淹沒在箭雨中。


    媞娘還沒反應過來,沈珠曦??幾日鍛煉出來的反應力已經讓她條件反射拉著媞娘躲到了牆邊。


    許多襄陽守軍身體中箭,歪倒下來。其中一名麵容稚嫩的小兵倒在沈珠曦不遠處,她咬了咬牙,冒著箭雨不顧媞娘阻攔,伸手將他用力拉進了牆體的庇佑。


    小兵滿麵淚痕,帶著死裏逃生的餘恐顫聲道:“多……多謝夫人……”


    “夫人!我們走吧!”媞娘終於哭了出來。


    四麵八方的哀聲絡繹不絕。


    襄陽守不住了。


    她晝夜不歇地布兵排陣,提前準備好的熱油?水?已澆完,城中能征召的青壯都在??裏,就連城中平民工匠?加入了修繕防禦工事的隊列——能做的她都做了。


    她隻能支撐到??裏了。


    ??淚在沈珠曦??中打著轉,?恐懼,??愧疚,還有對自身力量不足的痛恨。


    她不能哭。


    即便到了??後一刻,她?不能哭。


    她?百姓信服的襄州夫人,她??食君之祿的公主,她還?李鶩的妻子,她就?死,??死得其所。


    她死死咬著牙齒,拂?媞娘的手,不顧媞娘驚呼,忽然衝向不遠處的箭塔。


    箭塔裏的弓兵已經全軍覆沒,可?沒有新的弓兵能再填補空缺。


    登城的遼軍瞄準空隙,源源不斷順著雲梯攀爬上來。


    沈珠曦撿起地上散落的弓箭,用上十七?來??大的力氣,緩緩將弓拉至滿弦。


    ??淚在??眶中閃爍,她的神情卻決絕而勇敢。


    她沒有守住襄陽。


    她對不起信任她的襄陽百姓。


    她對不起將大後方交到她手中的李鶩。


    事到如今,沈珠曦還?畏懼死亡,??她更畏懼的?像淑妃那樣,毫無尊嚴地死去。


    即便?死,她??不負公主之名。


    “嗖!”


    箭矢飛射出去,射中登牆梯上一名正在攀登的小卒。


    小卒如折翼的飛鳥那般,慘叫著砸落地麵,然後鴉雀無聲了。


    可?還有?多,還有?多?多小卒在順著雲梯爬向城樓。


    ??二箭,??三箭,??四箭——


    沈珠曦的雙手因不斷?弓而麻痹,指腹上的薄繭被弓弦磨破,潔白箭羽染上斑駁的鮮紅。


    她恍若未察。


    一箭又一箭,她如牽線木偶一般,用越來越沉重,仿佛灌了鉛的雙臂重複??一過程。


    沒有射中?沒關係。


    她還有箭,她的手?還能動,她的胸口還在起伏。


    隻?還活著。


    她就不會放棄。


    一盞茶的時??好,一炷香的時??好,隻?她的拖延能讓襄陽百姓多出一線生機,她就?堅持到生命的??後一刻。


    沈珠曦撿起地上的箭矢,再一次搭箭?弓,然而,她還未鬆?弓箭,一支流矢先朝著她飛了過來。


    “小心!”


    一隻長臂將她拉入熟悉的懷抱。


    叮的一聲蜂鳴,長刀擋住了冰冷的箭鏃。


    李鶩緊緊抱著沈珠曦,聲嘶力竭地吼道:“全軍聽我號令,?西城??,守軍避讓!”


    轟隆隆的聲音還在繼續,??不?來自城外投石機。


    裝備精良的鎮川軍穿著烏黑盔甲從襄陽大道的盡頭疾馳而來,像一條奔湧的黑色河流,勢不可擋地衝向搖搖欲墜的西城??。


    為首者,正?雙手揮舞大斧,口中怒吼不斷的李鶤。


    “?——城——??——”


    一聲又一聲?城??的聲音傳遞下去。


    破損嚴重的西城??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遲鈍地緩緩打?了。


    沈珠曦像做夢一般,看著從天而降的鎮川軍一湧而出,如大海,如巨山,轉瞬便衝破了遼軍的封鎖,迅猛地撕裂了遼軍的中軍。


    ??淚終於奪眶而出。


    李鶩把她推進安全的地方,自己幾步躍下殘破的城牆。


    李鵲騎馬等在樓下,手中牽著一匹矯健的大紅馬。


    李鶩翻身上馬,雙腿用力一夾,如離弦之箭匯入鎮川軍黑色的河流。李鵲拍馬緊隨其後。


    遼軍絲毫沒有料到南??的布陣已經被全數剿滅,城中忽然多出源源不斷的精銳,讓遼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身高九尺有餘的李鶤在敵軍中央怒聲嘶吼著,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無人膽敢靠近。


    兩把沉重的戰斧如流星般毫無章法地亂舞,斷肢碎肉伴隨著飛濺的血液不斷飛出。李鶤用事實告訴麵前的敵軍,??麽叫作以一敵百。


    不過短短片刻,遼軍就丟盔棄甲,士氣散盡。


    李鶩策馬疾馳在大亂的遼軍中,他鎖定一輛在逃跑隊伍裏??為豪華的車馬,拍馬衝了過去。


    他朗聲道,“來都來了,就別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亡國後我嫁給了泥腿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匹薩娘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匹薩娘子並收藏亡國後我嫁給了泥腿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