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雲密布, 就像李鶩此刻的心情。


    他側躺在簷下幹淨?木板上,提起酒壺咕嚕咕嚕大喝了幾口。


    此情此景,當吟詩一首。


    可是一想到那個唯一能賞析他大作?人已不在身邊, 李鶩就喪失了吟詩?欲望。


    他盯著愁雲慘霧的天空, 越看越覺得老天在嘲笑他。


    “你看個屁?看!”李鶩瞪著天空罵道,“信不信老子把你從天?撕下來填枕頭!”


    天空中那塊看熱鬧的浮雲, 被李鶩罵得飛快逃走了。


    李鶩猶嫌不夠,從木地板上坐了起來,望著天空罵罵咧咧道:


    “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想過家裏這些人提心吊膽沒有?老子是怕被你連累嗎?老子是怕你被那黑心眼的狗東西啃光骨頭!”


    他罵了一陣,直把天空???雲都罵得一絲不剩, 這才無趣地推倒空了?酒壺,從地板上站了起來。


    “老子口水都說幹了,這呆瓜怎麽還不出現?”李鶩不滿地嘀咕道, “往日早就該出現了……”


    自從李鶩發現唉聲歎氣幾聲就能獲得膝枕和抱抱, 他就專挑沈珠曦在附近?時候愁眉苦臉。沈珠曦一?他這模樣,幾乎是有求必應。


    這法子屢試不爽。


    直到幾日前開始, 這呆瓜開始找不著人了。


    也不知道在忙什?。


    再是天大的??, 有撫慰夫君重要嗎?


    李鶩回到臥室, 發現沒人,打開書房, ??麵還是沒人。不僅如此,早上起床時還在前前後後忙碌?下人們都消失不?了。偌大的李府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正想扯著嗓子尋找他失落的呆瓜,一聲突兀?鼓聲在後院之中響了起來。


    聽聲音方向, 來自後院花園。


    李鶩眯眼走出書房的時候,順手拿走了桌??裁紙刀。


    “咚——”


    鼓聲又一次響起了,還是孤零零的一聲, 響過之後空氣重新歸於寂靜。


    李鶩把裁紙刀藏在袖中,一步步走向鼓聲來源?方向。


    轉過廊下,他步入草木蔥鬱,假山林立?後花園中。李府前身還是李府,不過是李洽?李府。無論是風水還是裝飾都是一流,沈珠曦入住後,進一步整改,引入活水造湖,讓原本肅殺清幽的庭院多出一絲江南水鄉?溫婉之意。


    李鶩?視線越過回塘曲檻,落在水閣之中的那個茜色的身影?。


    他不禁停下了腳步。


    “咚——”


    鼓聲又一次響起了,這一次他看?了鼓聲從?而來。


    水閣??放著數十個高低大小不同?銀盤,鑲滿珠玉?舞鞋每次擊盤,寶石和銀盤之間就會發出清亮悠長的鼓聲。


    “咚咚咚——”


    沈珠曦穿著質如輕雲色如霞?水袖羅裙在銀盤?騰挪搖曳。


    在李鶩眼中,那是一株逆寒而開,隨風搖曳的柔美粉蓮。


    腰肢柔弱,但風吹不斷。


    忽然吹皺池麵的寒風送來了悠揚的琴聲,匯合了不斷擊響?鼓聲,流水般淌在空中。


    悠揚柔和?琴聲兀地一轉,銀盤?旋轉挪移?身影仿佛和琴聲化為一體,在同一時刻加快了速度。鼓聲急促起來,如雨打屋簷,起伏不斷。


    粉蓮打開了花苞。


    緋色的大袖飛轉起來,像淡玫瑰色的晚霞。鋪天蓋地籠罩了李鶩?視野。


    繁複急促?踏舞,讓她腰間的金鈴發出清脆?聲響,五光十色的珠玉,讓她整個人耀不可視。


    李鶩從未見過她如此一麵。


    他?過許多舞,卻從沒哪一支舞,能像現在一樣吸引他?眼球。


    不單是因為舞者是沈珠曦,而是她身上那股沉浸其中?投入,發自內心?享受,讓她?舞姿變得更加耀目。


    本就陰雲密布?天空在急促?鼓聲裏越發陰沉,轟地一聲,天邊響過一聲悶雷。


    隨即,慘白的電光劃破蒼穹。


    李鶩急忙去看沈珠曦。她絲毫不受影響,矯健明麗?踏舞酣暢淋漓地繼續著,鼓聲沒有片刻凝滯。


    她就像在完成一個練習了十七年的舞樂。


    全神貫注,不知世??。


    她在他麵前炫耀過茶藝,展現過琴棋書畫,可一次都沒有說過,她會跳舞。


    更沒有說過,她喜愛舞樂。


    雨落下來了。


    細密?雨幕遮住了天地,湖麵上升起了縷縷寒煙。煙雨蒙蒙?天地間,唯有一株粉蓮鮮豔奪目,逆風盛開。


    他原以為她是過於投入,沒有注意到風雨皆來,但是隨著雷聲在天際鳴響,她的節奏也改變了。


    鼓聲疾如細雨,快如閃電,她的踏舞逐漸融合了雷聲,每一次雷鳴之時,都是鼓響袖舞之時。


    鼓聲應和雷鳴,琴聲追隨踏舞。


    這一刻,李鶩眼中?沈珠曦和世界合g?為一。他看著她,便是在看著世界。


    時而輕柔,時而暴烈,時而風來,時而日出的世界。


    看著沈珠曦,李鶩有些明白那些沉迷享樂?紈絝公子???受了。


    如果是這樣的舞,他也願意看一輩子。


    轟隆一聲,白光撕裂陰沉?雨空。伴隨著一聲沉重悠遠?鼓聲,沈珠曦也停下了踏舞。


    她氣喘籲籲,身子在銀盤?一晃,險些沒有站穩。


    李鶩回過神來,大步流星地走向水閣。


    他一路飛快,右腳邁進水閣後,速度反而慢了下來。他緩緩走到一臉忐忑?沈珠曦麵前,發現她一身衣裳都半濕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浸透了她的羅衣,像一朵朵浪花,開在她?茜色衣裙?。


    她躊躇片刻,捏著裙角問道:“你……開心嗎?”


    李鶩怔了怔。


    “每次我不開心?時候,都是你在身旁鼓勵我,開導我,想方設法逗我開心……”沈珠曦紅著臉吞吞吐吐道,“李鵲走了,我知道你\?難過。我也想做些什?,來讓你重新打起精神。”


    她頓了頓,那雙真誠清澈?杏眼定?地迎?他?視線。


    “我想讓你開心,李鶩。”


    在這雙眼眸的注視下,一股羞愧忽然攥住了他?心。


    她為了讓他打起精神,費勁心力,無?不用。而他卻隻想著借此博取同情,不斷讓她擔心,隻為了騙她關心和退讓。


    “……是我錯了。”


    半晌沉默後,李鶩脫下自己身上?外袍攏在她身上。


    “你做錯什?了?”沈珠曦一臉不解。


    “我不該讓你擔心。”


    話音未落,李鶩打橫抱起沈珠曦,舞鞋?鑲嵌?玉石折射著璀璨的光芒。


    細雨從頭頂落下來,但都沒有落到沈珠曦臉上。


    李鶩?袍子為她遮擋了細雨。


    她伸出雙手,遮擋在李鶩頭上,認真而努力地想要為他遮風擋雨。


    李鶩抱著沈珠曦大步邁入臥房,將她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


    雨水打濕了她的鞋,他伸手去脫,沈珠曦的手下意識按住了他?肩,他停住了動作,耐心地等待著,直到那隻手慢慢從他肩上移開。


    他脫下濕透的舞鞋放到一邊,解下了濕潤?足衣,因為她腳背??淤青而停下了動作。


    “我沒……”


    沈珠曦還沒說完,李鶩就抬起了她的腳掌。


    不止腳背,就連足弓?,也散布著陰雲般的淤青。


    李鶩看著她腳??青色,忽然說:


    “這些日子,你找不著人,都是在練習這個?”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應了一聲。


    “……你哭了嗎?”李鶩問。


    沈珠曦不明所以,下意識道:“沒有。”


    “你後悔嗎?”


    沈珠曦看著他?眼睛說:“……不後悔。”


    “你高興嗎?”


    “高興。”


    李鶩笑了:“那就好。”


    他起身從一旁?紗櫥??拿來幾罐藥膏,又取來幹淨?手巾,重新蹲回沈珠曦麵前。


    珠白玉潤的指頭在手巾裏時隱時現,李鶩仔細地照顧了每一個角落,將她腳??水汽擦得分毫不剩,又在淤青處塗?一層薄薄?藥膏。


    沈珠曦悄悄看著他專注的側臉,不知不覺入了神。


    ?完藥後,沈珠曦正要收回腳,忽然發出一聲壓抑?驚叫。


    李鶩拿起她光潔?雙足,在沒有藥膏的腳尖處落下一吻。


    沈珠曦燒紅了臉正要質問,李鶩抬起頭,坦然而筆直的目光撞?她的雙眼。


    “我\?開心。”他說,“沈珠曦——因為有你,我才能這?開心。”


    他擦幹淨雙手,親手為她套?幹淨?足衣,然後起身走向外屋?書房。


    “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沈珠曦疑惑地坐在床?等待。


    不到一會,李鶩回來了,手??拿著她怎麽都沒想到的東西。


    “這是我?禮物。”


    李鶩重新在她麵前蹲下,拿起她的手,把那冰冷的竹節放入她?手中。


    “送給你。”


    冰冷的竹節灼燙了她的手掌,沈珠曦驚得想要從雙旌雙節?收手,李鶩卻握著她的手牢牢不放。


    “這是禦賜之物!”沈珠曦著急道。


    “那又怎麽樣?”李鶩滿不在乎道,“我早就說過,我?就是你?——你以為我隻是說說而已?”


    “這不一樣……”


    “沒什?不一樣。”李鶩神色堅?,看著她驚慌?眼睛道,“我這人說不來甜言蜜語,不像有些狗人能夠吹出花兒來——但我對你說過?話,一?當真。不管是這官印還是這爛竹棍,不管是名聲還是財富——”


    李鶩握住了她的手,連著竹節一起緊握其中。


    “我?就是你?,天塌下來也不會變。”


    沈珠曦相信他。


    奇怪的是,就在一年前她還屢屢猜忌於他,無論他作?承諾都忍不住往悲觀?方向去想。可如今,她卻連猜疑?念頭都升不起來了。


    李鶩赤誠?承諾讓她動容不已,沈珠曦回握住他?手,認真道:


    “我?也是你?,天塌下來也不會變。”


    對於她幼稚?回應,李鶩看著她咧嘴笑了起來。


    他?笑就像開啟了她的某個開關,讓她也跟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以前怎麽沒說,還會這一手?”李鶩問。


    “母妃不喜歡我習舞……傅玄邈也說,這是‘藝伎之??’。”沈珠曦頓了頓,忐忑地看著他,“你怎麽想?”


    “我想——你喜歡就行。”


    李鶩一屁股坐到她身邊,身子向後仰倒,大大咧咧躺在床?。


    他摸到她?手,用力握了起來。


    “你就是喜歡掏大糞,老子也陪你去掏。我不在乎旁人眼光,隻要你開心就行。”


    李鶩?話一瞬破壞了當前曖昧的氣氛。


    沈珠曦剛要因他煞風景的比擬而抱怨出聲,李鶩接著說:


    “因為你開心,我就開心。不管別人怎麽看,我隻要你做最真實?自己。因為讓我動心?,就是這樣的你——比任何人都努力生活的你。”


    沈珠曦怔怔地看著他,再也想不起剛剛?抱怨。


    “沈呆瓜——”李鶩說。


    “嗯?”


    “老子真?好喜歡你。”


    “……”


    沈珠曦一張臉變得滾燙。


    半晌後,她從口中發出低若蚊吟?聲音:


    “……我也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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