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聲晴天霹靂震碎了神智, 沈珠曦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粘結的口舌發不出一個音節,隻有驚懼的視線, 無??動彈地瞪著前半生籠罩在她頭上的陰影。


    這片陰影曾經短暫離開過, 一個耀目的太陽驅散了陰影,可如今, 陰影卷土重來,重新籠罩在她的頭頂上。


    她渾身冰涼,甚至感覺到了那無形的提線再一次攀爬上她的四肢。


    “曦兒……”


    傅玄邈見她久久沒有開口,伸手向她肩頭而來。恐懼湧上沈珠曦的心頭,本能讓她在強烈的壓迫下想也不想地躲開了傅玄邈瘦削的右手, 埋下頭,心跳如鼓,一個疾衝奔向瘴氣密布的吞天洞。


    。。。。。。。。


    沈珠曦還沒逃出幾步, 手臂就被人抓住, 用力拉了回去。


    傅玄邈神色平靜地看??她,可隻有沈珠曦才知道, 那隻手抓得有多緊, 有多用力。


    “……殿下這是要去哪兒?我帶了車馬侍從, 不論殿下要去什麽地方,都可代勞。”


    沈珠曦鼓起全部勇氣, 用細弱的聲音說:


    “我要去千仞坑……”


    傅玄邈看??她,喜怒不辨。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


    “好。”


    沈珠曦睜大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他。


    “來人。”


    傅玄邈輕輕一聲,林中立即走出密密麻麻的軍士,他們穿??大燕的製式鐵甲, 手握長刀或弓箭。他們是走出樹林的步兵,還有沒走出樹林的大股騎兵,靜靜停留在樹林中,從搖曳的枝葉中等候號令。


    就在他們現身前的那一刻,沈珠曦都沒想過林中會潛藏著這麽多人,她竟還毫無知覺!


    這便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傅家軍嗎?


    她的心中升起另一股懼怕,是作為越國公主,作為襄州夫人,對可怕的敵人升起的懼怕。


    精神抖擻的燕回大步走到傅玄邈身前,單膝跪下道:“燕回聽命。”


    “征召方圓五百裏內的壯丁,三日內必須抵達此處。拖延時間,躲避征召的……一律按逃役處死。”


    “你為什麽召壯丁?”沈珠曦驚慌道。


    “為公主。”傅玄邈看??她,一字一頓道,“既然公主想去千仞坑又無路可去,微臣就為公主開一條路來。毀山移山,修橋修棧——總有一個方法,能夠讓公主得償所願。”


    “不可!”沈珠曦脫口而出。


    “為何?”


    “你說的這些辦??,都太勞民傷財了!”


    傅玄邈沉默地看??她。


    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讓沈珠曦剛鼓起的勇氣又縮回了軀殼。


    傅玄邈說:“這不是公主想要的麽?”


    沈珠曦像被迎麵一擊,啞口無言地怔住了。


    “公主既然無意再去千仞坑了,那便請回馬車吧。夏雨傷身,車上有熱茶熱飯,床褥薄被一應俱全。公主睡上幾覺,便能回家了。陛下思念公主已久,若能早日看見公主,定然很是開心。”傅玄邈從沈珠曦臉上移開目光,聲音冷了下來,“……還不快請公主上車?”


    燕回放下另外一隻腿,雙膝跪地,額頭毫不猶豫磕向在細雨中化為泥濘的地麵:“請公主移駕!”


    四麵八方的??士都在雨中跪了下來,接二連三地叩拜下去:


    “請公主移駕!”


    擲地有聲的聲音響蕩在山林之中,如勢不可擋的浪濤一般拍??在沈珠曦身上。


    天地之間,好像隻剩她和傅玄邈相對而立。


    她臉色蒼白,如風雨下飄零的浮萍。


    數不清的傅家軍??她“請”到了內飾奢華的傅家馬車上,傅玄邈坐在她對麵,神色淡然,平靜自若地和她聊起了建州和京畿的風土人情差異,安慰她別宮中有京城帶出的禦廚,不必擔心吃不慣的問題。


    好似她還是兩年前翠微宮的那個她,好似中間的兩年,什麽都沒有改變過。對她為什麽不回宮,為什麽出現在壽州,為什麽要去千仞坑,為什麽梳著婦人髻絕口不提。


    他自然至極,反倒襯托得沈珠曦坐如針氈,惶恐不安。


    他一定什麽都知道了。


    什麽都知道,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傅玄邈比此前任何時候,都要讓她毛骨悚然。


    七月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聲不吭地就開始下,剛把傘麵打濕,雨和雲就又任性地離開了。車窗外的天邊放晴,一度被掩埋的夕陽閃爍在官路盡頭。


    沈珠曦帶來的那近三千鎮川軍,因為她和副將都在傅玄邈手中,群龍無首下隻好接受了來自從二品大員參知政事的收編,成為浩浩蕩蕩往建州而去的一份子。


    “……公主在想什麽?”


    傅玄邈的聲音讓沈珠曦猛地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她僵硬??不去看旁邊的人,小聲道:“沒什麽……”


    旁邊片刻無聲。


    “公主變了許多。”


    沈珠曦艱難地將目光移向他。


    這一看,讓她不由愣了愣。


    傅玄邈不同以往總是在她麵前正襟危坐的模樣,身體自然而毫無防備地靠在車壁上,幽深無波的眼眸定定地望??她,所有情緒都被掩藏在烏黑的旋渦之中。


    “……我變了?”沈珠曦怔怔地說,“模樣?”


    “不止模樣。”傅玄邈輕聲道。


    他沒多說,沈珠曦也沒多問。


    她怎麽都坐不安穩,雙手無意識地拉扯著衣裳。吞天洞已經離她遠去,千仞坑也距她越來越遠。難道她就要這麽束手待斃嗎?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在車廂裏轉動,尋找著可以作武器的東西。


    可是有武器又能如何?


    即便她能逃出馬車,難道還能逃出馬車外的天羅地網嗎?難不成,她一個手無縛雞之?的弱女子,還能一路挾持傅玄邈逃出包圍不成?


    李鶩還在千仞坑底等她,她怎麽能夠撒手回去做錦衣玉食的公主!


    夜幕降臨後,車隊停下安營紮寨。


    沈珠曦呆在帳篷裏閉門不出,婢女送進來的吃食都被她收下,轉頭掀開地毯埋進土裏。等到夜深人靜,連鳥雀聲都完全消失後,她撩開門簾,緊張地確認附近無人後,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帳篷。


    她稍微辨認了下來時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提著裙角往來時方向奔去。


    除了每個帳篷外佇立的火把偶爾發出燃燒的聲音外,夜色籠罩下的營地鴉雀無聲。沈珠曦踩??自己的影子,不敢回頭,不敢停步,一刻不停地往營地大門跑去。


    接近營地大門的時候,她發現兩邊的瞭望樓上竟然空無一人,偌大的大門處,沒有一人防守。


    沈珠曦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此時此刻,她不願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短暫的猶豫後,她繼續朝門口奔去。


    匆促的腳步在見到門外的頎長身影時,猛地停下了。


    寒涼的夜風無孔不入,順著她的骨頭縫往心髒匯聚。


    傅玄邈安靜地站在皎潔的月光下,高峻挺拔,耀如玉樹。黑沉沉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她,沒有震驚,沒有失望,沒有憤怒,看不出一絲活生生的人所應具有的情緒。他把自己藏得這樣好,看不出一絲溫度。


    “公主要去什麽地方?”


    漫長的沉默過後,傅玄邈開口了。


    他冰涼的聲音在月色下更加寒涼,讓沈珠曦如浸寒潭。


    她說不出話,但這不影響傅玄邈說話。


    “公主想去什麽地方,蟬雨願隨行左右。”


    他向沈珠曦緩緩走來。


    沈珠曦忍不住後退。


    “公主什麽時候,和我如此生分了?”傅玄邈輕聲道。


    沈珠曦不住後退。


    直到退無可退。


    她撞翻了火炬,踉蹌一步,手臂上傳來熾熱的感覺。四散的火星伴隨灰燼,從翻倒的火炬中飛了出來,其中一粒閃光的紅點眼見就要落上她的衣裙,一隻手握上她的手腕,輕輕一拉——


    沈珠曦和傅玄邈之間的距離隻有咫尺。


    他黝黑深沉的眼眸就在眼前。


    “曦兒……”傅玄邈垂眸看??麵露驚恐的沈珠曦,輕而低的聲音像冰冷的地下河流,靜靜流淌在空氣裏,“為什麽怕我?”


    沈珠曦還想後退,奈何手腕被傅玄邈緊緊握著,她動彈不得。


    “……為什麽怕我?”傅玄邈靠近她,又問了一遍。


    群星黯淡,孤傲的寒月在深藍色的蒼穹之中俯視??的森羅萬象。


    沈珠曦動了動嘴唇,勇氣和畏懼在她的身體裏互相撕扯,終於,她的勇氣壓過了畏懼,從喉嚨中推出了前所未有的反抗話語。


    “放……”


    “你說什麽?”


    傅玄邈沒有聽清她低若蚊吟的聲音,再度向她靠近。


    這一刻,沈珠曦的畏懼和勇氣有了同一個目標:


    逃離傅玄邈。


    “我說——放開我!”


    沈珠曦的情感大過?智,她想也不想地抽出發髻上的金簪,用力向??再靠近就要和她貼麵的人而去。


    呲——


    天地寂靜。


    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


    沈珠曦在那一瞬間刺出了金簪,可連她自己都沒想過,她手中的鋒利簪尖,真的能這麽輕而易舉地穿透傅玄邈的衣裳,埋進他的血肉之中。


    紅色的鮮血從簪尖處湧了出來,短短片刻就染紅了傅玄邈的肩膀,一縷鮮血順著簪子向沈珠曦流來,燙在她的手指上。


    她猛地一顫,下意識看向被刺的傅玄邈。


    他不避不讓,筆直地站在月光下。幽深的目光沒有掀起一絲波瀾,也或許有過,隻是沒有被任何人看見。鮮血從他肩頭不斷湧出,連沈珠曦握金簪的手都在顫抖,受傷流血的他卻一動不動。


    “你……為什麽不躲……”沈珠曦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傅玄邈伸手握住了她握金簪的手,沈珠曦想要拔出金簪逃走,傅玄邈卻連帶著她手中的金簪,一起握得緊緊的。他握著她的手,在沈珠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緩緩往裏推去。


    沈珠曦甚至能感覺到金簪刺破血肉不斷突進的觸感。這異樣的感覺讓她顫抖得更加厲害。


    “公主若要我的命,那就自己來取。”


    傅玄邈看??她,輕聲道:


    “我的命,早就是公主的了。”


    話音未落,沈珠曦用力拔出了在他身體裏的金簪。一股鮮血旋即從傅玄邈肩下湧出。


    傅玄邈麵不改色地看??握著金簪後退數步的沈珠曦道:


    “受傷的是我,為何公主還是如此害怕?”


    “炸斷懸崖的……是不是你?”沈珠曦啞聲說。


    “懸崖?”傅玄邈輕輕重複了一遍。


    “如果不是你……你又怎會出現在壽州……”


    想起身在崖底,生死不知的李鶩,勇氣逐漸湧上沈珠曦的身體。她用力握住金簪,努力驅散著想要蒙住視野的水霧,眨也不眨地瞪著不遠處的傅玄邈。


    “是你讓李鶩生死不明……”


    “是你……害了我的夫君……”


    沈珠曦的聲音落下後,月夜下許久無聲。


    傅玄邈隻是沉默地看??她,隔??短短數步的距離,卻像是隔??很遠在看她。


    月光灑在兩人中間,像一條無??跨越的銀河。


    “既然公主對此有所懷疑——”


    傅玄邈開口了。


    他平靜而沉緩地說:


    “不如就讓白戎靈來為公主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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