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間,莊曉傑西裝革履鄭重打扮,去向恩師做誠摯的感謝和道別。這是人數最齊的一次同學會,連遠在國外的人也漂洋過海趕回來,大家簇擁著唐老師,談天說地追憶似水年華,很多人笑中帶淚,不僅為迫在眉睫的死別,也因這位慈祥的老人是自身豆蔻青春的直接見證者,來日西歸,連他們的青春一同葬進墳墓,一代人死去也意味著一代人老去,自然界的更迭規律刻板到無情,常常叫人顫抖著心傷。


    餐會上莊曉傑略加留意便找到文靜,十多年以後女同學們都脫胎換骨的變美,可她仍是毫無爭議的班花。歲月還沒來得及變成殺豬刀,於她是精雕細琢的刻筆,抹去幼嫩稚氣的線條後華容盛放,明媚鮮妍中更多出幾分初為人母的端莊,而且從她的儀態神情能看出她目前過得很安適,物質精神兩遂意那種。


    幾個當初交好的男生不停慫恿莊曉傑前去打招呼,莊曉傑嬉笑不允,再美的花開在了昨日也難以引發今日的悸動,少年時代的詩意早已掩卷,也就隻能發發“老子當初的眼光果然不錯”之類的庸俗感歎了。


    誰知散場時文靜主動近前挽留,邀他去別處敘談,時過境遷,莊曉傑沒什麽好不自在的,少小相識的交情也似乎不存在非要避諱的禁忌,於是輕鬆坦蕩的同她並肩走上酒店頂樓的空中花園。


    花前月下,少年男女也已長成才子佳人,曾經浮躁率真的學會韜光斂彩,矜持羞怯的也變得雍容淡定,她掏出手機給他看自家女兒的照片,白白嫩嫩的小阿囡像褓在綺羅叢裏的粉團,莊曉傑稱讚:“真可愛,很像你。”


    文靜注視女兒,甜笑流淌在眉目間。


    “我倒希望她多像她爸爸一點,聽說女兒像父親更有福氣。”


    二人先聊一番家長裏短,她果然過得舒適愜意,穩定的事業,美滿的婚姻,可愛的孩子,好像沒有哪個地方可供挑剔,莊曉傑暗自琢磨,她該不是來向他這個光棍炫耀的吧,那麽做能得到什麽心理快感?真搞不懂。


    文靜早察出他的疑惑,寒暄到一定火候開煲正餐。


    “我很久以前就想向你道歉,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


    她的微笑令莊曉傑糊塗,跟著詡笑:“為什麽要跟我道歉?你沒對我做過什麽啊。”


    文靜笑意更濃:“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初中那會兒我喜歡過你。”


    詫異的答案被她說得風輕雲淨,青春期的繚亂琴弦寂然無聲,激蕩的音符篩過時間的沙漏都成了波瀾不驚的侃談。


    她說她初二下期就喜歡他了,那次她被班上的女生堵在廁所裏欺負,全靠莊曉傑及時出手解了圍,心動便由那時發端。莊曉傑也記得此事,文靜長相漂亮學習優秀,剛轉學過來就被幾個蠻不講理的三八嫉妒排擠,經常抓各種小辮子刁難她,“不穿校服”是最常用的理由。他們的初中校服是土不拉幾的化纖運動裝,土肥圓穿著還能往童趣方麵靠,個子高挑的女生穿真的各種不合身,哪個城市小姑娘願意做村姑呢?愛美的女生們無不嫌棄這地味粗糙的服裝,能不穿就不穿。別人不穿沒什麽,文靜不穿就成了大逆不道,動不動招八婆攻擊,有一次體育課後更被她們擋在廁所,霸道的將“小婊、子”、“騷、娘們”、“狐狸精”這些在皮薄麵淺的小女生眼中十分可怕的稱謂一個接一個硬往她身上貼。


    莊曉傑當時正提著水桶在對麵樓上做掃除,居高臨下透過窗戶目睹這一幕,少年心中頓時湧起騎士的熱血,拔腿衝進女廁所,舉起整桶髒水潑向這夥欺負公主的巫婆。女生們本是來廁所換衣的,所以有的巫婆身上隻穿著胸罩背心,水淋淋的驚恐怒斥他耍流氓。莊曉傑自幼練就一條毒舌,馬上麵不改色罵回去。


    “你們這群醜八怪脫光了送我看我都嫌惡心,山雞再怎麽作踐鳳凰也不能上天,再攤上一顆腐爛的心,就隻配做糞坑裏臭蛆!”


    文靜回憶他的少俠義舉時眼眶裏仍閃動憧憬的光彩,接著款款道出暗戀開始後她的一係列幼稚行為。


    她會在他參加籃球隊訓練的日子坐在球場外,借書本掩護偷看他的一舉一動;她會觀察他喜歡坐在圖書館的哪個位置,牢牢記下,每當他在,便裝作若無其事的從附近走過;她每天悄悄的打望他,當他回眸又馬上躲到暗處;她知道他喜歡她的長辮子,常常製造意外,讓辮子垂落到他的桌麵。後來她注意到他經常在放學後騎車跟蹤她,便故意遠遊繞彎,一路同行的感覺真好啊,像兩隻在熏風裏前後追逐的小燕子,剪一段春光製成雋永書簽,標記朦朧花季裏最純美的章節。


    “你知道嗎?那次你跟我表白,我其實高興壞了,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父母管我管得很嚴,不許我跟男生交往,書包裏出現一本寫了男生名字的作業本他們都會緊張兮兮的不停追問,甚至跑去學校向老師調查。所以學生時代的我根本不懂如何跟男生相處,更不敢動談戀愛的心思。你當時紅著臉看我,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隻好逃走了。事後我很後悔,沒做出任何解釋,你一定很傷自尊,給你寫過無數封信也都沒敢寄出去,一直懦弱的一拖再拖。初中畢業後沒能再見麵,後來又徹底找不到你的音訊,漸漸的心思淡了,開始喜歡別的人,可是每次想起這件事都會自責,想告訴你不是你不夠好,隻怪當初的我太膽小,辜負了你的心意。”


    她說那天她一口氣跑出老遠,直到力氣用光了才停住,彎下腰支著膝蓋喘氣,再抬頭發現整個世界光耀奪目,空氣不再料峭,樹枝不再幹禿,春神提前鼓動暖風播撒綠意,來為一個十五歲少女的驚喜助興。


    人生中的錯過不全是憾恨,總有那麽些陰錯陽差回味起來甜香悠長,就像一場好夢夢到最繁華絢爛的時節戛然而止,而後反複逆溯也永遠是一支不熄滅的燦爛花盞,一枚品不完的


    甘美果實。


    莊曉傑收下遲到並已作廢了的唯美告白,宛如聽到一則歡欣怡悅的好故事,笑嗬嗬問文靜:“當時追你的男生那麽多,其中也有不少願意幫你打抱不平的,你怎麽會看上我呢?”


    “因為你最勇敢坦誠啊,看到身邊人受欺負會毫不猶豫挺身而出,不光對喜歡的女孩子,對朋友也是,這種品質很令我感動。尤其是長大後見過太多計較得失的人,對比之下感觸更深。也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還跟從前一樣,如果是,真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這種寶貴的品質會吸引跟你同樣優秀的人來愛你,你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的。”


    文靜起身抖了抖裙擺,準備完成這次圓滿的聚散,臨別時她幽默又帶幾許認真的說:“將來等我女兒讀中學了,如果遇到一個品行跟你接近的男生追求,我想我會支持他們交往,女孩子在年少時擁有一段美好的初戀,直到長大成人都會對愛情保持信心,所以我還欠你一句謝謝,謝謝你曾經溫柔勇敢的守護過我。”


    去家的路上莊曉傑車開得飛快,夜依然漆黑深邃,但那種黑暗再不能壓迫他,那種深邃也再不能誤導他,他猶如掙脫樊籠的鳥找回天空,要和闊別的清風擁抱,向久違的白雲致敬。一直以來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麽對瀟瀟雨歇另眼相看,一邊指責他的愚蠢一邊又為他的愚蠢護航,現在明了了,那被他百般鄙夷的“蠢”,其實正是他丟失已久的赤子之心。曾幾何時他也是個淡泊俗利,肝膽相照的無畏少年啊,能自然的供人依賴,也能衷心的付出信任,像一汪靈動的泉水,欣欣向榮活力十足。後來在炎涼的世態裏待久了,活泉流入死水,在泥沼中麻痹。他不再像勇敢的幼犬以赤誠良善的眼光看待世界,而是學狡猾的狐狸步步為營,潛行穴居染上一身市儈的腥臭,驀然臨水照影,才醒悟自身墮落得太久。


    重生?不,他隻是原路返回,找到失散在縱橫阡陌邊的真我,那真我正等在迷津渡口,指點他正確的方向。整舊如新的路始於足下,讓無關緊要的利害統統見鬼,從今往後他要活得避虛就實,打破一切浮妄,畫純然的本色。


    將車送進停車場,他等不及開門便發了條微博。


    “狗尾巴草說我的壞話的錘子是她自己偽造的,她怕連累我想用這個辦法跟我撇清關係,我知道這很荒唐搞笑,她在《捆綁之愛2》劇貼裏也確實有很多言行不當的地方,但據多年來的觀察了解她真不是外界評論的那麽壞。作為朋友我不希望她被汙蔑指責,做為cv我也離不開這個助手,說出真相是想替她澄清並求情,希望跟她有過結的人能放下仇恨彼此寬恕,也希望廣大路人給她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如果不放心她的為人,認為她還會做出擾亂圈內秩序的糊塗事,我可以替她擔保,再有下次我將跟她一起退圈,此微博置頂存證,永不刪除。”


    太多如狼似虎的黑粉正虎視眈眈監視他的微博,獵物一出現馬上撕下一塊肉叼到2區圈定的領地與同伴分享,一方麵吸引更多獵食者前去饕餮,而其中一些用小號易容的仇家幹脆在微博就地進餐,血紅的獸口一個比一個更張得大。


    “三更親自出來給狗尾巴草洗白啦,fh女王人設繃不住,改走苦情路線了,不過這場戲選得real糟糕,給自己插刀的感覺,腦子不是進水是進shit了。”


    “如果這都不算愛23333原來三更聚聚和狗尾巴艸才是真愛,愚蟹隻是一塊磚,沒事墊腳有事砸人。”


    “三更聚聚你是不是嗑藥了,我一個路人黑都看不下去了,你真以為自己在演帶頭大哥啊,話說的大義凜然,懂不懂什麽叫明人不裝暗b?”


    “三更你離了狗尾巴艸這個賤婢會死嗎?她平時是不是沒事就抱住你的臭腳狂舔?舔得你渾身舒爽高、潮不斷所以就離不開了是吧,沒事,我讚助你一根按、摩棒,拿來插菊花效果也一樣。”


    “一對賤婊,等待著你們退圈的那一刻。”


    “瘋狂人參說成言辭不當,三更聚聚洗得一手好白,然而並沒有什麽卵用,你和你的狗尾巴艸就是jp,地球人都知道。”


    “這幾天圈裏圈外掐得昏天黑地,多少人被拉下水,全是狗尾巴艸這賤人挑起的,看著都快被氣死了三更婊還敢出來洗白,一對雜種,天堂一路走好,你媽死了狗娘養的!”


    “一路上有你,賤一點就可以,你非要賤到底,聚聚,讓我說你什麽好?”


    “心機婊666,媽的在大街上看到你們絕逼一人甩一巴掌。”


    ……………………


    莊曉傑已有準備,不管這些人罵得多汙耳辣眼他都能忍,可不到三分鍾,瀟瀟雨歇便在點讚欄報到,令他瞬間抓狂。


    尼瑪,這麽快來站隊,外邊肯定以為我們商量好的,更要被人嘲了。


    他立刻想取消瀟瀟雨歇的點讚,誰知手慌腳亂下竟給自己點了個讚,眼尖手快的黑幾乎在同一時間將這一快訊截圖發表,52黑樓裏哄笑震天。


    “三更聚聚居然給自己點讚,哈哈哈,好可憐”


    “三更聚聚的微博無人安慰,寂寞欲瘋,也隻有他的舔shit官瀟瀟雨歇給他點了一個大大的讚23333這三個人還真是吉祥三寶快樂一家,好想買個火炮把他們發射到外太空去,留在地球上對環境汙染太大。”


    “自己給自己點讚也是沒誰了,哈哈哈哈哈哈,看了一下現在還在安慰聚聚的也不過就是他家愚蟹了,連腦殘粉都安靜如雞了,我覺得聚聚已經在崩潰邊緣,最近一年份的笑點已用完。”


    “23333從周一笑到現在,漲姿勢了,三更團夥用實際行動印證了一句話die”


    “狗尾巴艸在劇貼裏罵娘還不是三更聚聚指示的,所以聚聚才是元凶,這次從頭到尾看到一位作死神經病大大的發病過程,還有他飼養的瘋狗是如何自取滅亡的。”


    “三更大大今晚會不會躲在被窩裏哭啊,心愛的狗尾巴艸完蛋了,以後再想咬人難道要親自上?不要緊,還有愚蟹嘛,牙齒稍微鈍了點,但攻擊性還是蠻強的。”


    …………………………………………


    不等莊曉傑問罪,瀟瀟雨歇的扣扣頭像先亮了,莊曉傑想象他此刻的激動雀躍,拇指壓住“小小愚蟹”,像按跳蚤一樣用力轉來轉去。


    蠢材,又拖老子後腿,按死你按死你!


    他正準備使用這隻出氣筒,手機猝不及防響起來電鈴聲,狗尾巴草一定看到他的微博,是趕來謝恩還是哭訴


    兩種推測都失敗,小內圍萬分惱怒,張口咆哮如雷,像一頭發狂的母獅子。


    “大大你為什麽要發那個微博!腦袋被花盆砸中了嗎?我做這麽多事就是為了保住你的尊嚴,你為什麽不理解我一番苦心,為什麽要向那群賤人低頭!”


    莊曉傑倉促間沒弄清她的炸點,先行勸撫:“你別吼,我這不是在幫你洗地嗎,咱們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裝個孫子把禍事扛過去,日後再做打算。”


    狗尾巴草跟他不在一個頻道,瘋急嘶吼:“櫻桃檸檬、啞笛無聲還有那幫賤人都是沒人性的雜碎,我又沒罵錯他們,有什麽可洗的!大大你這不是幫我,是在毀我!”


    她又在那邊乒乒乓乓摔東西,狀態反常到歇斯底裏,莊曉傑以為她受不了外間的奚落,連自己的好心一同否定,便沒好氣的斥問:“你先別瘋,倒是說清楚我毀你什麽了?”


    “我!我!”


    狗尾巴草暴跳著答不上話,就像一截打了疙瘩的水管,快要撐爆炸。莊曉傑耐下心等她平靜,轉眼聽到嘟嘟的呼叫提示音,他一看來顯是隨變,預感有緊急狀況發生,便讓狗尾巴草先等等,將線路切換到第三方。


    “大大,你的粉被你剛才那條微博激怒了,很多人在群裏嚷著要脫粉,我加了你三個群,裏麵都是這種狀況,你最好馬上采取措施。”


    車廂裏頓時呈現詭異的安靜,大災難似乎即將來臨,空氣裏滲出壓迫感,慢慢侵襲,令人感到被巨蟒纏縛時那種遞進式的窒息。莊曉傑趕緊捏一捏手指,以保持血液暢通,掛線後轉回到跟狗尾巴草的通話中。


    “尾巴,你去看看你現在還在沒在我的粉絲群裏?”


    狗尾巴草從他凝重的語氣裏感知到險情,收住脾氣去執行指示,半分鍾後她有些惶駭的回報:“大大,我一共加了你5個群,剛才都被他們踢出來了。”


    危局清晰的擺在眼前,莊曉傑不想她再受旁的驚嚇,冷靜吩咐:“我先去處理點事,你老實呆著,晚點再聯係。”


    他將屏幕切到扣扣頁麵,在消息提示名單裏找到一個叫“湘裙”的好友,這是追隨他八年的資深粉絲,也是一號粉絲群的群主兼三更粉裏公認的top。


    該粉頭是位有家有室的女強人,近年來跟莊曉傑打交道都依照最成熟理性的社交模式——逢年過節問候致意,其餘時間保持距離,不打擾不妨礙不幹涉。今天既非節日又沒有別的值得交流的要事,能讓她這個稀客登門的原因不言自明。


    “弦弦,我和2、4、5、7、8、9這幾個群的群主想跟你談點事,能麻煩你到我們的討論組裏來一下嗎?”


    莊曉傑耳邊隱約浮現刀劍出鞘的摩擦聲,殊難料到這次逼陣的竟是他最忠實的粉絲。也對,正如《紅樓夢》裏的賈府那樣,像他這種根深蒂固的大聚聚單靠外力是掰不倒的,須得從內部開始自殺自滅才能一敗塗地。


    現在撤兵還來得及,但不行!這次他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勇士去補那塊破漏的天宇,相信丟掉擠眉弄眼的花槍,憑自己的一雙臂膀也能力挽狂瀾。


    他點開對話框,輸入“好的”兩個字,絕無遲疑的按下發送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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