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十九歲了,但還不曾喜歡過任何男人。


    雖然我和幾個男生交往過,但總是在沒有搞清楚這究竟算不算談戀愛前,那個稀薄的感覺便消失了。


    我為什麽沒辦法跟其他人一樣,輕輕鬆鬆地談場戀愛呢?


    常常聽女生說:「我和他相遇,是冥冥中注定的。」然而這卻從未在我身上發生過。


    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當然也沒有分手的經驗。每次我的朋友因為和男友—而哭泣時,我總是把她們當成稀有動物般盯著看。


    我每次都在想,為什麽她們非得這麽絕望不可?


    為什麽她們可以如此地依賴別人過活?


    我的朋友們是因為相信別人,所以才要承受如此難耐的悲痛。每當她們談起這些事情時,我都會呆上半晌,也覺得她們很笨。


    可是我同時也覺得很羨慕。


    我想知道,一顆可以相信自己以外的人的心,究竟是什麽構造。


    我希望我能有那一份愛人的直率。


    我真的有辦法愛上別人嗎?


    愛是個什麽樣的東西?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溫暖的?


    還是涼快的?


    柔軟的?


    圓圓的?


    輕飄飄的?


    然而,我每次都僅止於想像。


    因為我沒有戀愛過,所以再怎麽樣想,也無法了解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感受。


    或許,我們人類在一開始就失去了某種重要的情感。


    我不時為此而煩惱,也為此舉棋不定。


    * * *


    午夜時分,我正在洗衣服。


    深夜中,我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投幣式自助洗衣店裏,一麵隨手翻翻目前流行的小說,麵等待衣服烘幹,這也是我最近的例行公事。


    媽咪常常提醒我,這麽晚了,女生一個人洗衣服很危險。


    媽咪就是我的媽媽,我從小就這樣叫她。


    媽咪則是都叫我小藥。


    我的本名是藥子。這明明是她幫我取的,但是她卻嫌藥子【譯注:藥子在日文中的發音為kusuko】念起來很拗口,因此都不叫我藥子。


    我在等待衣服洗好的空檔所看的,大部分是外國作家所寫的言情小說。


    不知為何,讀日本作家的作品老是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並沒有看得很認真,隻不過是約略看過去罷了。


    我之所以會去看這些小說,是想弄清楚為何人會去喜歡別人,可是我卻愈看愈搞不懂。


    所以每當我讀到作家所認真描繪出來的愛情場景,我都苦笑以對,我認為那都不可能是真的,在自己對自己都不了解的情況下,縱使對方再怎麽帥,也不可能真的喜歡上對方吧!


    世界上最難懂的東西就是自己,或許正因為如此,和自己認真交往的人,最後都會落得精疲力盡的下場。


    * * *


    我坐在動洗衣機上,這一幕像極了電影中的場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模仿別人看書,所以總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的臉映照在我正前方的玻璃上,看起來就像是畫中愚蠢的臉,我歎了口氣。


    不過老實說,我還是想談一場戀愛。


    我那些朋友們把雙眸哭紅、哭腫了,並且一邊訴說著她們和男友分手的經過,還真讓我不禁有幾分羨慕。


    她們甚至泣不成聲到仿佛要去自殺一般。我真的打從心底羨慕她們。


    我每次都隻能當她們的垃圾桶,所以我覺得自己有點沒用。


    不過我壓根都不懂什麽是戀愛,因此不曾覺得她們很可憐。


    我一麵在心中想像,喜歡別人,應該是一件很花體力的事情吧!可是我還是對戀愛有著憧憬。


    我走出投幣式自助洗衣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月亮。


    每當我在搖晃的樹木縫隙中、長滿野草的空地,或是屋頂上方、道路前前方,見到高掛在天空中的月亮,幸福的感覺就會湧上心頭。


    在這個分不清是春天還是夏天,正好適合洗衣服的夜裏,我,就好像有人在呼喚一般,不經意地抬起頭。我看見了月亮,他仿佛與我有約似地,佇立在夜空。


    這是最幸福的一刻,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


    我甚至有「他是為了我而散發出光輝」的錯覺。


    我在月亮的陪伴下,漫步回家。


    * * *


    我會走到住宅區小十字路口的圓形地下水道蓋上,抬頭仰望。


    我會站在昏暗小巷中,發出炫目光芒的自動販賣機前,抬領仰望。


    我還會在空蕩蕩的包月製停車場正中央,試著抬頭仰望。


    他果真緊緊跟隨著我。


    他是個又大又溫柔的人。


    我隻要和他四目相望,就會覺得一陣羞澀。


    不論何時,不論我有多難過,月亮都陪在我身旁。


    父親突然去世的那一天,月亮同樣凝視著我。


    月亮的光芒,總是很低調地直射在我身上。


    當我沐浴在月光下,心中的悲傷也同時被洗淨。


    泛著些許藍色的白色月光,滲進了皮膚,進入我的體內,照亮了聳立在我身體中央的心之塔。


    * * *


    有個女人對我說:「抱歉,請問一下……」此刻也是個皓月高懸天際的夜晚。


    大且圓的黃色月亮,在神社的社【譯注:日本的神社通常有樹木包圍著,這些樹木就稱為「社」】上方綻放光明。


    那時我正好和高中時代的朋友喝完酒,因此有些醉意。


    我常常看到你耶!你住在這附近嗎?


    因為這名女子的口吻,聽起來有如我跟她很熟似地,所以我就老實回答道:「我就住在旁邊啊!在神社後麵。」


    祭典剛結束,道路上、店門口、人行道上與空地上,仍殘留著有如夏天餘韻般的氣味。


    「那很近耶!」那名女子露出微笑,「我家就在神社正對麵,就是那間種著大銀杏樹的房子,你知道嗎?」她接著說。


    我立刻回答:「我知道。」這是有原因的。


    因為那棵銀杏樹每到楓葉的季節,就會整株轉變為黃色,在這個色彩單調的住宅區裏很醒目。


    但引人注目的,不僅是它的顏色。


    那棵銀杏樹很吸引我,所以我每次都抬頭看它。


    「您住在那裏嗎?」


    那名女子高雅地笑了笑說:「嗯,我就是住在那裏。」


    附近沒有比這棵銀杏還要大的樹了。


    路旁的神社種著一整排的樹,但是對麵的住宅區卻隻有一棵銀杏。


    然而銀杏卻讓人很難忽視它的存在。


    偌大的宅邸四周,被低矮的圍牆所圍繞。


    每到了夜晚,宅邸二樓便會出現一個朝神社凝望的人影。


    對了,那個人影,比銀杏更吸引我的注意。


    雖然光線昏暗令我看不清楚,但依稀可辨他是個男性。


    而且是個年輕男性。


    那扇窗,在白天幾乎都是緊閉著,到了夜晚才會打開。


    他時常望著位在神社上方的社亮。


    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當我抬頭看銀杏時,他總是站在窗邊。


    在我心中,銀杏、月亮、窗邊男子三者的印象重疊在一起,


    原來這位女士就住在那間宅邸裏啊……


    「你急著要走嗎?」她問。


    我搖搖頭道:「沒有啊!」


    那要不要一起去那裏喝啤酒?今晚的月亮很美喔!


    這名女子說完後,手朝街角的烤雞肉店一指。


    幾名年輕人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快樂地舉杯喝酒。


    我們就像相識多年的老友般,麵對麵坐在圓椅上。道路對麵停車場的另一邊就是神社,我抬頭望,月亮就停留在社的上方。


    「月亮好美喔!」女子喝了一口啤酒後說道。


    她或許比媽咪的年紀還要大一些。


    但她是個大美人。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被瞧上後就不自覺為之著迷。


    「你應該很喜歡月亮吧?」她問。


    我不假思索,立即回答:「對啊!」


    「那我猜對了。」


    「我從小就對月亮很有興趣,後來我發現,月亮總是在我身邊。我覺得月亮好像在守護我。不過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女子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果然沒錯,你一定跟他很合得來。」


    「跟誰合得來?」我馬上反問,但女子卻笑而不答。


    不過,我卻忍不住猜測,她所指的,就是站在窗邊的那名男子。


    接著她仿佛有意轉移話題,問了我許多問題。


    連我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家庭成員、大學生活,甚至我的男朋友她都不放過。


    「我沒有男朋友。我來沒有喜歡過男生,我也常常為這件事煩惱。」


    我老實回答,女子嘴邊露出一抹輕柔的微笑說:「別擔心,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好男友的。」


    我反問道:「真的嗎?」


    「真的啊!」她回答。


    「其實啊!能陪你度過一生的伴侶,常常就在你們這樣的女生麵前,隻是你沒注意到,但不容易察覺也是事實,所以你需要注意你人生中的每一刻。」她語重心長地說。


    在將近一小時有如麵試般地質問後,她慎重地告訴我,有事情要拜托我。


    簡單地說,她希望我接下一個工作。


    工作的內容是陪她的兒子說話,這時我立刻想通了。


    她的兒子就是他……


    我感到很有興趣。


    她告訴我,一個星期一次,一次隻要大約一小時就好。


    她出的工資並不是很高,但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接下了這個工作。


    大學生活無趣,我也沒有在打工,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對那道窗邊的人影很感興趣。


    但是媽咪堅決反對。


    「你怎麽這樣啊!小藥。路上隨便一個人跟你搭訕,你就答應幫她工作喔?」


    媽咪的家在河邊,距離我家大約徒步二十分鍾的路程。


    河的兩岸各有一小片綠地,上麵生長著各種罕見的植物,讓到此散步的人心情得以紓緩。


    「但真的很想試試,每個人都會想替別人做點事吧!這不是一個好機會嗎?」


    「這和幫窮人募款之類的公益活動不一樣吧!你這樣隨隨便便就接下來好嗎?那個孩子不是生病嗎?」


    「聽說他心髒有毛病,沒辦法上學,所以才會一直待在房間裏看月亮啊!他很可憐耶!我覺得陪他說話是一件好事。」


    媽媽想說的是:「你有辦法做好這件工作嗎?你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你覺得他很可憐所以接下這個工作,這樣的行為本身就不是很健康,你一定會被自己的天真害死,然後一下子就不想做了,我真的不讚成。」


    「沒關係啦!我會努力的。」


    我知道媽咪不是真的反對我。


    她隻是要點醒我,不可以用不負責任的態度去麵對工作。


    * * *


    那名站在窗邊的青年,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把衣服放進洗衣籃後,決定趁著去投幣式洗衣時,再去瞧瞧那間大宅邸。


    現在比我平常去洗衣服的時間還早了一些。


    因為每天兩點左右,狹小的洗衣店裏總是擠滿了人,所以我都大約兩點前後到達洗衣店。


    不過今天的主要目的不是洗衣服,因此不得不提早出門。


    照亮鳥居【譯注:立於神社前的牌坊,為「神界」與「凡間」界線,可視為一種「門」,日本神社都有鳥居,因此鳥居也成為神社的象征】的路燈光線,投射到街道對麵的銀杏上。


    那幢宅邸的庭園中似乎也設置照明設備,銀杏仿佛就像是聚光燈的焦點,從黑暗中浮現。


    我一邊走下斜坡,一麵望著坡道盡頭的那棵黃銀杏樹。


    晚夏暖和的風,鑽進了我的襯衫裏。


    我深呼吸,加快腳步,嗅著秋天的氣息。


    宅邸門口的門牌上寫著「萬裏小路」。


    「萬裏小路」好像念成「madenokouji」。


    這是那位女士的姓。


    那天那位笑著告訴我,她是京都人,祖先是朝廷的高官。


    「萬裏小路」和「朝廷髙官」,對一般人來說是很陌生的詞,但是出自於那樣一位美女之口,反而帶有一點真實感。


    我站在鐵門前,望著大宅邸。


    二樓的窗戶是開著的,薄薄的窗戶隨風搖晃,但卻不見人影。


    風吹送著,襯衫的領口被吹了開。


    我發現我忘了穿胸罩,於是便馬上用手壓住襯衫隆起的部分。


    眼前的銀杏不停地搖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看起來就像無數綠色蝴蝶停在樹枝上,不停地拍動翅膀。


    我把樹給擬人化了,還不知不覺看得出神了。


    正當我決定先打道回府,待會再來瞄一眼時,我看見窗邊浮現了一道人影。


    我見到人影慢慢起身,看來窗邊擺著一張床。


    我屛住氣息,看著人影。


    人影本來在遠眺月亮,但他好似發現了我,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


    我所站的地方因為有門口燈光的照射,所以相當明亮。


    那名女子對我說:「我兒子的心髒裏就像埋了顆不定時炸彈,所以不能出門。」


    我在心中想像她兒子望著月亮時的心情,不自覺地為他感到有些可憐。


    不過我很討厭覺得病人可憐,因為這樣就好像在歧視他們一樣。


    於是我向他點頭致意,接著便離開了宅邸。


    * * *


    我在投幣式洗衣店洗衣服時,腦中還不斷想著那名女子的兒子。


    他沒辦法去學校念書,沒有朋友,總是孤伶伶地一個人待在房裏,他也正値青春年華,不知道他每天是怎麽度過的?


    幼稚的我,真有辦法鼓勵他嗎?


    我的不安比自信強烈了許多。


    我一邊盯著洗衣機裏旋轉的衣物,一邊反省自己太過輕率答應人家。


    「我會在適當的時機打給你。」我與那名女子分別時,她如此對我說。


    所謂適當的時機是指什麽時候?


    或許那名女子的兒子,對於母親找來的談話對象,一時還無法接受。


    要是他想把我趕走,那該怎麽辦?我愈想愈害怕。


    我到底能傾聽他說什麽呢?


    想當別人的談話對象,應該要能主動找話題才行,我沒有看報的習慣,但為了這個工作,我在車站前的書報台買了幾份報紙來讀。


    世上沒有一個工作是比「當談話對象」還要抽象、還要難以理出頭緒的。


    我該怎麽做呢?是不是該到他家裏去,打個招呼,聽他說話,然後點點頭做出回應,再適時提供意見或表示反對就夠了呢?


    提供意見或表示反對?


    我覺得我自己就如媽咪所說的,不僅不會說話,也缺乏談話技巧與溫柔的態度,也缺乏傾聽病


    人發牢騷的經驗。


    我此刻極度後悔當初接下這份工作。


    * * *


    我就像要去打仗一樣,做好各種心理準備,也煩惱著許多事,但那名女子卻遲遲沒打電話給我。


    一個禮拜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依然音訊全無。


    媽咪說:「我覺得你被騙了!很奇怪耶!我覺得這件事太不合理了,怎麽有人隨便去路上找個陌生人,來當自己生病兒子的聊天對象?」


    我無法反駁。


    之後我有好幾次去洗衣服的途中,或是與同學喝完酒,都會繞到銀杏宅邸前,看看二樓的窗戶。


    有時窗戶是開著,但是卻不見人影。


    我試著思考「我是不是真的被騙了」。


    但我卻找不到答案。


    那時我心想,算了,這樣也好。


    或許是那名女子改變心意了。


    媽咪說得沒錯,她可能心想:「我怎麽能把兒子交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因而改變了主意。


    那她為何當初要那麽殷切地拜托我?


    那天,那名女子對我提出了種種質問。


    她認為一切都沒問題後,才對我提起工作的事。


    「你為什麽會選我呢?」我如此向她反問。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啊!因為我常在這附近看見你嘛!」


    這句話真讓人感到一頭霧水。


    「為什麽單單因為這個原因,就找上了我?」


    我很後悔當時我沒有如此追問下去。


    媽咪這樣告訴我;


    「她可能是因為照顧兒子太累了,所以才會找你隨便聊個幾句,你看,你自己長得一副好人臉。而且人遇到困難就會像溺水一樣,看到一根稻草也會想抓住。」


    原來我就像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啊!


    * * *


    暑假結束,學期開始了。


    我又開始在公寓與學校間通勤。


    但是那窗邊的人影,依然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盤據。


    所以我每天回家,都會故意經過銀杏宅邸。


    某一天,我又看見了那道窗邊的人影。


    此時已過午夜一點。


    我為了看清人影,所以張大眼睛,瞧個仔細。


    接著,人影對我揮揮手。


    雖然他的動作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反射性地也對他揮手。


    他揮手的動作,看來就好像知道我是誰一般。


    我就站在門口的電燈旁,他應該能很清楚地看見我才對。


    人影不再動了。


    隻有窗簾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地搖晃。


    我對他點頭致意,然後就離開宅邸。


    隔天,我站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裏看雜誌時,有人從背後拍拍我的背。


    我原本以為是店員要來罵我不可以隻看不買,所以嚇了一大跳,慌忙把雜誌藏起來,然後回頭。


    是那名女子。


    「真的是藥子小姐。對不起,我後來都沒有打電話給你。」


    我用力搖頭答道:「沒關係」。


    「上次跟你見麵以後,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所以沒辦法跟你聯絡。」


    「是喔。」


    我絞盡腦汁,隻想出了這個愚蠢的回答。


    「要不要去旁邊的簡餐店喝杯啤酒?」


    女子放下購物籃,籃子裏的蔥露出臉來。


    我們兩人走進旁邊的簡餐廬,麵對麵坐下,女子點了啤酒。


    我則是點了杯咖啡。


    「您別客氣啊!您怎麽不喝啤酒呢?」她如此說道,嘴邊沾上了泡沫。


    她一口氣就喝下半杯。


    這樣豪爽的舉動,實在是與她高雅的氣質和美麗的臉龐格格不入。


    「因為現在還是白天啊!但馬上就要天黑啦!這在法文中就是所謂的餐前酒時間吧!」我解釋。


    「可是這裏是日本啊!」


    女子笑了。


    其實我真的很想喝啤酒,但我心裏還是想表現出品性端正的一麵。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工作嗎?」她說。


    我點點頭。


    「太好了,那明天晚上九點左右,您能不能到我家來?」


    因為這要求實在太突然了,所以我講話變得吞吞吐吐的。


    「明……明天嗎?」


    「是啊!明天。」


    我喝了一口完全冷掉的咖啡,說:「好。」


    「太好了,飛鳥一定會很高興的。」


    「asuka【譯注:飛鳥的日語發音為asuka】?」


    「對啊!」


    「他叫萬裏小路飛鳥,請你和他成為好朋友喔!這名字好長一串,他自己不是很喜歡,但是我還蠻喜歡的。」


    女子說完後,用手將嘴邊的泡沫拭去,然後露出一抹輕柔的微笑。


    * * *


    隔天,我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銀杏宅邸。


    玄關的天花板上,垂掛著一具我不曾看過的豪華歐式燈具,燈具發出了稍嫌微弱但卻柔和的光線。


    走廊的前方沒入黑暗中,可見這間宅邸之大。然而整間宅邸靜悄悄的毫無人氣,宛如一座廢墟。


    那名女子前來迎接我,並立即領我走向一間房間內。


    二樓走廊的地麵鋪著地毯,牆上掛著好幾幅看來相當昂貴的畫。


    乍看之下,這裏仿佛就像美術館。


    女子一麵走著,一麵說:「你的工作是和他說話,不過不用勉強去附和他。」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回答「是」。


    「他不喜歡被當成病人,你不用安慰他或是同情他。而且飛鳥喜歡自己滔滔不絕地講他心裏想的事,所以你隻要認真聽他說就好了。」


    「認真聽他說就好了嗎?」


    「嗯!對啊!打個比方,你隻要成為他故事世界裏的一部分就好了。」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


    女子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我微笑,接著敲敲門。


    房裏傳出一個溫柔的聲音:「請進。」


    我緊跟在女子身後走進房裏。


    整個宅邸灰灰暗暗的,但這個房間裏卻光線明亮,天花板也很高。


    我猜得沒錯,窗邊有張床,床上躺著一個青年。


    青年與床,看起來就像是一件雕刻作品,他把一張椅子推向我。


    女子對我說:「那就拜托你羅!」然後點頭向我致意。


    「要是飛鳥說到累了,睡著了,那你就自己下來吧!」她吩咐道。


    我在心裏試圖想叫她別走,但女子已轉身離開房間。


    門被關上,房裏隻剩我和青年兩人。


    我轉身麵向青年後,發現他正望著窗外。


    光從宅邸外看著窗邊人影,根本無法想像他的側臉是如此溫柔,或許是因為他臉的輪廓很深,所以刹那間錯認為自己是在美術館中觀賞銅像。


    他那頭及肩的烏亮長發,讓我印象深刻。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那棵漂浮在黑夜中的銀杏。


    此時我猛然想起,和青年說話,是我被賦予的責任。


    但是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向他說什麽,因此緊張到手心直冒汗。


    我一邊找尋說話的機會,同時也後悔自己來到此處。


    這時,青年先開口說:「你常常抬頭看銀杏樹,對不對?」


    我回答:「是的。」但是接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麽,接著青年轉過來麵對著我說:「我一直在看著你喔!」


    「我總是站在這裏,看著抬頭望銀杏的你。」


    我心想,窗邊的人影果然就是他,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


    「每天的那個時間,我都會看著月亮,你總是會來到門前,抬頭望著銀杏……」


    「我喜歡月亮。當月亮出現在銀杏的另一邊時,看起來更美。」


    「嗯,我知道你喜歡月亮,因為我和你都是『月族』的一份子。」


    月族這兩字在我耳邊回響。


    我問:「你剛剛說什麽?」


    飛鳥回答:「月亮的月,民族的族。」


    飛鳥露出微笑,接著再次把視線移到窗外,開始緩緩地講述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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