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來到暌違許久的銀杏宅邸。


    我向北條提到銀杏宅邸之後,他說:「那就在那裏拍吧!」


    自從飛鳥他們搬走後,那裏就成了無人居住的空屋,種了銀杏的庭院裏也堆滿落葉,一眼望去盡是一片荒蕪。


    銀杏宅邸是這一帶最大的房子,裏麵的銀杏就像穿上了一件厚厚的外套般,被樹葉包覆著。


    我抬頭望著銀杏,便聽見快門聲在靜謐的銀杏宅邸裏響起。


    北條點點頭,微笑著對我說:「就是這樣。」


    擔任攝影助理的青山,就站在爬滿蔦蘿的牆邊。


    他們沒有對我提出任何要求,我隻是抬頭仰望著銀杏,如此而已。


    「請問這樣就可以了嗎?」


    「當然可以。」北條依然帶著微笑說,「又不是在拍偶像的寫真集,這樣就可以了。」


    我也笑了。


    「來,看一下鏡頭。」


    我點點頭,望向北條手中的照相機,聽見快門輕輕地被按下。


    一陣風吹來,銀杏的葉子在空中飛舞,這裏是最能讓我感到自在的地方。


    因為這裏充滿了我與飛鳥的回憶……


    雖然北條沒有指示我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我卻能很自然地望著相機,這真的很不可思議。


    這本北條成信的《月之後裔》攝影集,將與我有關,不,應該說,我將會出現在裏麵。這一切雖然讓我感到有些緊張,但同時也使我感到無比的幸福。


    站在牆邊的青山,一定也是讓我感受到幸福的主因之一。


    在銀杏樹下照得差不多之後,北條說:「要不要去二樓的房間看看?」


    我嚇了一跳,反問:「二樓?我們能上去嗎?」


    北條點點頭,而青山則從皮包裏拿出向不動產公司借來的鑰匙,高舉給我看。


    北條朝我走近,低聲說:「我們去看看萬裏小路飛鳥的房間吧!」


    我不知道這麽做究竟好不好,但我實在無法戰勝好奇心與心中的回憶。


    宅邸裏一片死寂,家具都被搬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房子。我換上青山準備的拖鞋,爬上階梯。


    回憶讓我的胸口感到一陣苦悶,飛鳥的房裏空無一物,當然更沒有半個人,房裏隻有奶油色壁紙以及木質地板。


    我心想,飛鳥曾經住在這裏!同時胸口感到一陣緊繃。


    我站在從前擺放著床的位置,沉浸在回憶裏,一回想起飛鳥嘴唇的觸感,我就幾乎無法呼吸。


    北條將我的表情拍了下來。我抬起頭,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便沿著臉頰滑落。


    北條再度按下快門後,抬起頭問:「你還好吧?」


    青山打開窗戶,窗框上滿是銀杏的葉子,我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北條開始拍攝位在銀杏樹後方的那座神社,每響起一次「喀嚓」、「喀嚓」的快門聲,我的心就如同被洗滌過一般,變得更純淨。


    ※※※


    之後,我們來到我居住的城鎮,一邊走著,一邊拍攝街景,接著來到一間位在公車道的十字路口上、由二手家具店經營的懷舊風格咖啡廳。


    我們在年代久遠的家具環繞下,用啤酒幹杯。瘦瘦的青山爽快地一口氣喝掉了將近半杯。


    「好喝!」他暢快地說。


    我和北條指著青山嘴上的泡沫,開懷大笑。就在此時,玻璃窗外,也就是道路的另一邊,有個我很熟悉的身影經過。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來,丟下一句:「對不起,我離開一下。」接著就在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狀況下衝出店門口。


    那個看似飛鳥母親的人,已經走在很前麵,並消失在通往站前商店街的人潮中。我拚了命地追上去,在心裏疾呼:「萬裏小路太太!」


    耳邊傳來喇叭聲,我眼前的兩台車差點撞在一起,正要走過十字路口的我,險些被車子撞到。


    駕駛對我大聲罵道:「這樣很危險耶!」


    此時,那位看起來像飛鳥母親的女性,因為注意到這場騷動而回過頭來。我絲毫不理會周遭的喧嚷,隻是更仔細地看著她,這才發現她並不是飛鳥的母親。


    「你沒事吧?」路人探頭朝我問道。


    我的心還處於混亂中,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我走進巷子以躲避眾人的眼光。在穿過無數條巷子後,當我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飛鳥曾住過的銀杏宅邸前。


    ※※※


    當晚,我打了通電話向北條道歉。


    「你突然衝出去,讓我很擔心。我想你大概是想起什麽難過的事。都是我不好,這次的攝影工作似乎太勉強你了。」


    「不是那樣的,是因為我看見一個很像飛鳥母親的人。」


    北條隻發出了「咦」的一聲。


    「我追了上去,結果是我認錯人了。」


    隔了一會兒,北條才答道:「原來如此。」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保持沉默。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關係,這沒什麽,別在意。」


    北條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我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我要去北海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如果你也能一起去,我想在那邊再拍一些照片。星期六正好是滿月,我想找一座能清楚看見月亮的山丘,讓月亮和你一起入鏡。」


    「好——啊!」在允諾北條之後,我忽然想起那天正好是媽咪舉行婚禮的日子。


    「怎麽了?」


    「不,沒什麽,那天我有空。」


    「太好了!這麽突然真是不好意思,因為安藤星期日才有空。」北條說。


    「安藤?」我疑惑地問。


    「他是我被拘禁在西伯利亞監獄裏時認識的軍醫,我應該有向你提過吧?」


    ※※※


    這次是由我主動約青野吃飯。


    「今天是吹什麽風?你竟然主動要與我約會。」


    「才不是約會!隻是單純地吃頓飯。」


    青野笑著聳聳肩說:「你很冷淡耶!」


    我們在大阪燒的店裏一直吃東西,根本沒辦法好好地談話,於是我們決定換個地方,邊喝邊聊,但因為想不到合適的地點,我便帶青野來到洗衣店樓下的酒吧。


    小林看到我與男性一同前來,瞬間露出驚訝的神情,但隨即又露出笑容說:「歡迎光臨。」


    青野一邊在店裏繞來繞去,一邊說:「哇!我從來都不知道有這間店!」


    我們坐在吧台的角落,向小林點了兩杯適合在吃完大阪燒之後喝的雞尾酒。


    小林替我們調製以琴酒為基酒的雞尾酒,名字叫做「bluemoon」。


    他把雞尾酒放在我們麵前之後,便回到裏麵去了。


    「你常來嗎?」


    「應該不算吧!」


    「都一個人來?」


    「對呀!一開始是有人帶我來的。」


    「什麽樣的人?」


    我笑了,青野也跟著我笑。


    「我常在樓上洗衣服,他是我在洗衣店認識的男生。」


    青野收起笑容,聳了聳肩。


    「要是我現在和你是男女朋友,你應該會吃醋吧!因為帶我來的不是你。」


    「什麽嘛!我才不會吃醋!隻是我從沒來過這種地方,所以覺得有點羨慕。」


    這下換我聳肩了。


    「你現在不是來了嗎?」


    「是嗎?也對,謝謝你喔!」


    我們相視而笑。


    青野與我談起他的母親。在聽完他的敘述後,我發現青野從小時候開始,月亮就一直在他身邊,因為他把失去母親的寂


    寞,全寄托在月亮上。於是我決定藉酒壯膽,告訴青野有關月族的事。


    「青野,你聽過『月族』嗎?」


    「之前北條先生有提到過,對吧?」


    青野似乎不知道。


    「怎麽了?」


    「就是……」


    我因為不知該如何對他說明而感到苦惱。更重要的是,連我自己都半信半疑,又要怎麽對別人解釋月族的傳說?但若他也是月族的一份子,他一定會很遺憾自己沒能更接近母親一些。因此,我決定改變話題。然而話題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不知不覺中,話題又繞回了結婚。


    「你認真考慮一下吧!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最近青野總是把話說得很白,我所認識的青野,不是會這麽清楚表達自己意思的人,不知道是歲月改變了他,還是他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就讀,又參加同一個社團,這些年來,我竟然一直沒發現他已經變得這麽成熟可靠。


    「如果跟你結婚,我會幸福嗎?」


    青野笑了。


    在裏麵的小林望著我,表情似乎在說:「這樣問不好吧?」


    我微笑以對。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是很確定。」


    我凝視青野的眼睛。


    「至少,我會很幸福。」青野認真而堅定地說。


    我不由得笑了出來,青野與小林也跟著笑了。


    小林端出一盤花生,對我們說:「這是請你們的。」


    我們又各點了一杯bluemoon。


    ※※※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飛機,也是第一次來北海道,而且還因此被青山嘲笑。


    我們租了車,從機場直接前往攝影的地點,也就是那座山丘。


    弓形的地平線恰如畫中所描繪的一般,仿佛將童話故事的場景再現。四周相當空曠,讓人不禁錯覺是否會有幽浮突然出現。


    「照理說,滿月應該會在這座山丘的後麵出現。藥子,請你站在月亮的中間,我想捕捉你的輪廓。」


    青山拿出折疊椅,擺在地上。北條將相機安置在腳架上,開始調整角度。我聽從北架的指示,在月亮露臉之前,在山丘上散步。


    當天色暗下來,令人驚訝的現象發生了:一輪巨大的月亮從山丘中央升起。


    月光照亮山丘的每個角落,接著月亮便露出臉來。月亮之大,實在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總之它已經大到超出我的理解與想像,整個夜景就好像合成似地令人驚豔,而它的姿態,就宛如從樹叢後方偷看著我們一樣。


    秋天的滿月散發出皎潔的月光,山丘的景物在月光的照射下,逐漸變得鮮明,流動的風與搖晃的草,都清楚地映入眼簾。


    曲線圓滑的山丘就好比天體的一部分,月亮就從天體的另一端慢慢顯現,將整個世界框了起來。


    忽然間刮起了強風,草也隨之搖曳,我用手壓住被風吹亂的發絲,依照北條的指示,在山丘的斜坡上緩步前進。


    此刻,月亮就在我的身邊,我不禁感到無比的幸福。


    ※※※


    翌日,我們至劄幌市區的醫院與安藤修一見麵。他是一位年約八十出頭的老人。起初,我們在病房內拍攝,而安藤隻是默默地望著鏡頭,但過了一會兒後,他便開始打量我。


    北條說希望拍張我站在安藤先生身旁的照片,於是我便推著安藤先生的輪椅,前往醫院的頂樓。


    北條要拍的是月族的攝影集,現在卻在陽光普照的晴朗秋日下取景。


    安藤對我說:「你應該是月之子民的後裔,對吧?」


    「看得出來嗎?」


    「果然,我隻是用猜的,沒什麽根據。」


    「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半信半疑。」


    聽我這麽說,安藤笑了出來。


    「站在那裏的北條,剛開始也說過一樣的話。那是在……」


    「在西伯利亞的監獄裏。」北條說。


    安藤點點頭後,北條又繼續拍照。


    「那時我將自己所知道的月族故事全告訴北條。反正我們時間很多。不管是在勞動的時候、吃午餐的時候,或是在牢房裏的時候,我幾乎一整天都在說故事。我們兩人都對戰爭感到厭煩,所以月族的故事對疲累的我們而言,是最好的調適。」


    安藤的呼吸聲聽起來很痛苦,他每說一句話,氣管就會發出「唏唏」的聲音。


    「我說北條啊!那段時光還真是美好,對不對?」


    安藤一露出微笑,快門聲就立刻響起。


    「那些在西伯利亞的日子,有些人因為不堪負荷而死去,但我和北條在感到痛苦時,總是抬頭望著月亮,藉此獲得安慰,也因此得以存活下來,因為我們知道在月亮上,有個我們終將要回去的地方。月光公平地灑落在每個人身上,我和北條每次仰望月亮,心中的苦痛和疲憊就一掃而空,甚至可以說,我們能活到現在,都要歸功於月亮,我的人生也因此能不受欲望所支配。回到日本後,我決定到世界各地幫人義診。這段時間裏,我遇過許多與不治之症對抗的病患,但我總是不斷給予患者希望,直到他們咽下最後一口氣。當藥物已經幫不上忙的時候,我就會帶患者到戶外,讓他們看看月亮。有人會膜拜月亮,有人會流淚,有人則是對月亮表示感謝,但每個人都能在死前體驗到幸福的滋味。無論多麽高超的醫療技術,都遠遠不及月亮尊貴的光輝!」


    北條放下相機,凝視安藤。


    「我沒辦法離開這裏了。就像你們所看到的,我身上一定要掛著好幾條管子才能移動,不過我的意識早已離開地球,飛往月亮。再過不久,就會有人來接我,而我也將以月之子民的身分重生。」


    「北條,我們在月亮再見吧!」安藤說。


    北條輕輕頷首,接著又拿起相機。


    青山則認真地思考安藤的話。他曾在山丘上告訴我們,他不是月族,當時北條回答:「誰又能確定呢?」


    我無法想像現在的青山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聽這些話。但是,不論他選擇相信或否定,都是他的自由。


    「安藤先生,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最先告訴您月族故事的人,又是誰呢?」


    原本在拍照的北條也抬起頭來,輕聲地說:「真是個好問題。」


    安藤點點頭回答:「是我母親。那是在戰爭爆發之前的事,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就開始告訴我月族的故事,當時我不知道她生了重病,同一則故事,她對我說了好多次,我很喜歡聽她說故事哄我睡覺。後來她在我十二歲時過世了,她在臨終前曾對我說……」


    「『當你覺得寂寞時,就抬頭看看月亮』,對不對?」


    我插嘴道,安藤則微笑地點點頭。


    「一點也沒錯,她就是這麽說的。」


    「當時您母親說的是普菈妮奈的故事嗎?」


    「不,是魯恩的故事,還有其他好幾個故事。」


    我感到相當驚訝,原來還有其他的故事!


    「在這段漫長的人生中,我曾遇過幾個月族的人,從他們那裏聽到一些我不知道的月族故事。認識北條之前,我在上海的陸軍醫院認識了一位滿州出身的老護士,從她那裏聽到了一個比較靠近現代的月族故事,雖然我之後沒再見過她,但她所說的故事,卻一直活在我心中。月族與月族之間的緣分,是透過故事將彼此聯係在一起。我想,日後你也會遇到許多月之子民的後裔,並與他們交換故事,或是從他們那裏聽到新的故事吧!」


    我又追問了一個問題。


    「我有個朋友,我猜他可能也是月族。起初,我根本就沒


    感覺,最近卻愈來愈覺得他似乎也是月族,我應該要怎麽樣告訴他,他就是月族?」


    安藤露出溫柔的表情頷首說:「你應該對他直說。我想,當別人告訴你月族的故事時,他們應該都是直接說出來,並沒有畏懼什麽吧?不過,為了能率直地說出來,自己就必須先知道更多月族的故事才行。這並沒有一個標準,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不過,當你聽到愈多故事之後,身為月族的自覺就會愈高,如此一來,有一天你也會自然而然地將月族的故事告訴下一個人,隻要你能說出普菈妮奈的故事,你就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月族成員。因為將故事傳承下去,正是我們在這個地球上的使命!」


    我明白了,我與北條四目相交,他的眼睛彎成弧形,眼眶裏充滿淚水。


    ※※※


    攝影結束後,我們回到飯店洗澡,之後便前往薄野(譯注:劄幌市中央區的鬧區)用餐。


    在聽完安藤的一席話後,青山所受到的震撼似乎比我還要強烈,因此始終不發一語。


    我們在拉麵街上吃著醬油口味的拉麵時,我偷偷地觀察青山的表情。


    「其實,我覺得月亮有時在召喚我,我時常一抬頭就看到月亮。」青山低聲道。


    「說不定你也是月族呢!」我笑著說。


    「可是,一個人是不是月族,到底該怎麽判斷?」青山嚴肅地向北條問道。


    北條放下筷子,輕輕頷首後,答道:「沒有什麽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隻要覺得自己是月族,那麽,從那一瞬間開始,你就是月族。大家都會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而感到不安,我也曾經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月族,因而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但是當你遇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你就會更確信自己是月族了,安藤也是一樣。我所遇到的月族,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大家都是在某個時刻忽然產生自覺。在那之前,大家都隻是認真地聽著月族的故事。」


    月亮高掛在劄幌的夜空,我們在薄野的鬧區中,一同仰望月亮。


    「月亮被七彩的光環圍繞著,感覺好美。」青山站在薄野的十字路口,抬頭望著月亮。


    北條默默地按下快門,我則用一種幾乎快要往後倒的姿勢仰望月亮。


    「月族之間的邂逅與分離,是不為人知的。」北條將相機放在胸前,如是說道。


    ※※※


    在返回東京的飛機上,北條說起了魯恩故事的後續,青山坐在走道的另一邊,可能因為太累而睡著了。


    北條的聲音傳進我的耳裏,讓我感到非常安詳,仿佛正聽著搖籃曲似的。我的心裏再度出現一幅巨大的畫麵,畫麵中的場景是古代的世界,而魯恩和秀拉就在其中。


    我閉上眼睛,遨遊在故事的情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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