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士方給尤老爺複診了脈,剛剛回到書房坐下,茶都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猛然見到姚珊一陣風似得衝進來,倒是吃了一嚇,笑著道:


    “這丫頭今兒這又是怎麽一出兒?”


    姚珊也不答話,隻把她表姨媽謝氏的家信雙手呈上去,雖未發一言,眼圈兒卻已經紅了。


    張友士見了,也不由得肅容接過,凝神看了,久久沒有言語。


    這封信寫得並不長,卻似乎是被淚水淹過幾遍,將那紙箋都弄皺了,內中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天快塌下來了,快來救命吧”這幾個字而已。


    姚珊的表姨媽也就是餘氏的表妹謝氏,便是林如海的如夫人,也即是為了他誕下麟兒的那一位姨娘。


    這位林家庶子,黛玉的庶弟林默玉,今年不過才年方三歲,雖然謝姨娘孕中並未有什麽嚴重的不適反應,但這位默哥兒從出生的時候起身體不知怎地一直不好,請了好些大夫,從出生時會吃奶的時候就吃藥,居然還是沒有任何好轉,拖到了今年年關,看看地也就是個不行的樣子了。


    大約是因著姚珊素日在信中不時提到了她大外甥蘇哥兒的事情,加上默玉的生母是姚珊的表姨媽,所以黛玉對自己這庶弟也還算上心。如今因著弟弟的病,家裏父母都愁得什麽似的,她年紀雖小,見了這個情況,便也心中難過,故而最近來信時,情緒便愈發低落。


    她本就存著個想要姚珊幫著請動張友士去蘇州診治一番的意思,旁敲側擊了幾番之後,見也沒有什麽效果,且現今時不我待,故而此番索性專門讓謝姨娘做家書一封,一道兒寄給姚珊。


    謝姨娘早已經哭得六神無主,又聽黛玉說了姚珊師父張友士帶著她如何把寧國府的嫡孫賈蘇從一個早產的差點兒過不了滿月的嬰兒養到活蹦亂跳,雖然半信半疑,但此刻便也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她這個做生母的如何想的暫且不說,便是林如海和賈敏,也哪裏還有什麽異議,忙命謝姨娘依黛玉所言用心寫了信,其餘客套諸語都不多提,隻不住哀求餘氏和姚珊想辦法幫她們治病救人。


    姚珊見那字裏行間滿滿地都是慈母情懷,倒也不由得淚濕麵頰。她想著此番必然要去蘇州一趟了,隻是,她已經快滿八歲,按照這裏的規矩,是要開始關在家裏的年紀了,縱使她有此心,還要想著能不能說服餘氏和尤老爺了。


    然則,這一切與說服張友士同行相比,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與黛玉通信良久,在山中的時候便總想著從張友士那裏順方子幫著黛玉一家子調理調理身體——隻因她舊日讀紅樓,覺得黛玉一家人本是幸福和美、神仙也妒忌的豪門大戶,但不知為何,偏偏在這身體健康上十分不幸,全家人接二連三地英年早逝、甚至是少年夭亡,真真是遺憾的緊,想來除了先天不足之外,也隻有歎一聲天妒英才(紅顏)了。


    她起先還總是熱衷於研究些食補、藥膳之類的養生神方,為此無數次地騷擾張友士,然而,每次去,都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張友士對她的“勤學好問”是持有非常肯定的態度的,但是,就也僅限於此了。雖然他提起各種補藥、養生方子、藥膳來,都如數家珍,也非常誨人不倦,可一聽到姚珊是為了林家人求的,便會報以一個淡定的淺笑,撫摸著她的頭頂,緩緩地搖了搖頭,慢慢說出那句她聽了無數次的話來。


    “治的病,治不得命。”


    她初時雖然不明白,但張友士卻也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姚珊雖然時常腹誹自己這位師父頗有些神仙氣兒,但其實她心中對這位師父還是挺信服的。無論是醫術還是見識,甚至是所謂的天道循環、因果不爽這等虛幻之事,她都覺得隻要是自家這位師父說出來的話,必然都是大有深意的。


    但是唯有這句,不知道是她天生的唯物主義觀點終究還是矢誌不渝地占了上風,還是這樣的結果她根本不能接受所以拒絕承認——總之,她素來是不信命的。


    畢竟,張友士能幫著她出手救活了小賈蘇,那麽救個雖然聽說病重不治,但怎麽也已經三歲了的林默玉,自然更是簡單了——誰都知道嬰兒最脆弱,過了三歲基本就脫離了鬼門關的一半兒了,若是剛入輪回的時候都能救回來,這已經脫離了一半兒的鬼門關,救起來自然就更省力了。


    不管從哪裏看,救治林默玉在技術上都完全不是個什麽問題的。


    那麽有問題的,莫非竟然是林家?


    難道張老師跟林家有過什麽不愉快不成?


    姚珊沒事兒就琢磨這些彎彎兒繞,與此同時,她的信中也一封不差地夾帶各種養生*給黛玉一家子送去,一連三年未中斷。黛玉也回信致謝,並說均在服用等語。既然是如此,那麽為何賈敏也好,默玉小哥兒也好,為何還是筆直地朝著隕落的命運狂奔而去呢?


    此中曲直,也必定是要到了蘇州,進了林府才會知曉的。


    姚珊已經可以料定,若是此番勸得張友士動身前往蘇州,她再去找餘氏和尤老爺撒撒嬌、打打滾兒,自己也跟著一路去的這個心願必然是可以完成的。故而,此時順利地說服張友士,便顯得愈加重要。


    她一麵在心中百轉千回地思慮,一麵卻仍是紅著眼圈兒,半聲兒都沒出。過了一會子,她本就紅通通的眼眶裏,居然慢慢地流出淚來。這淚也無聲,隻默默順著麵頰流淌,卻仿佛哭盡了心中哀痛,人世滄桑。


    半響,在她如此強大的眼淚攻勢之下,張友士終於還是敗下陣來,歎息著開口道:“罷了,罷了,罷了!你這丫頭,竟不知怎地生成了這麽樣一種牛脾氣。就算為師怕了你了還不成,出了月,便啟程去蘇州罷。”


    姚珊當即破涕為笑,還想著再說點兒什麽,卻已經被張友士含笑製止:“你也不必多說了。我知你不同去自然不會放心,你也不必再想著如何去煩擾你家老爺太太了——索性我便一道兒替你做完,明日便同道奇兄提一提此事,想來他必是應的。便是你家太太,聽了是林家小公子這個緣故,也終究會依了你的。”


    姚珊這下子徹底放下了心,高高興興地站起了身來,恭恭敬敬地朝著張友士致謝:“我便說師父最是疼我了,也生的一副醫者仁慈心,那默玉小哥兒不過才三歲,如此年幼便要重回太虛,實在甚為可惜——若能得師父相助,想必這命,也是能續得的。”


    未料張友士一聽她此言,麵色卻忽然沉重了起來:“就隻怕,他命該如此,非人力所能為也。”


    姚珊也歎了口氣,又把張友士的茶重新換過,倒滿,方才接著道:“師父先莫要言之過早,且先去了蘇州林府,看過再說罷。若真是不濟,也無甚好說,但我總還是相信,‘人定勝天’的。”


    張友士聽了她這話,倒是微微一愣,繼而終於露出了這一晚的第一個微笑:“小丫頭倒是伶牙俐齒,不過,若是你的命格,也當真當得起此語——就不知令表姨母家的那位小公子可也如令長姊家的蘇哥兒一般,同你我師徒有段緣法了。”


    姚珊當即狗腿地捧起茶杯道:“這個自然是定要有的,師父說了這半日的話,必然口幹了,還請飲了此茶,早些安歇罷。”


    張友士啼笑皆非,順手接過茶盅,笑罵道:“你個猴兒丫頭,方才哭得那般傷心,直哭得老夫心都軟了。這眨眼的功夫居然就都好了,倒也真真是個潑皮人物。”


    姚珊笑道:“這自然是師父教導得宜之故,徒兒是潑皮,師父自然也非尋常俗物,如此方能攜手於此濁世間,任意遨遊。”


    張友士微微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說得甚好,如此才是老夫之弟子。”


    師徒二人索性又暢談了一二病理,將要夜半更深之時,姚珊才被終於發現時間太晚了的張友士趕出了書房。


    外間兒候著的王嬤嬤早已經睡過去了,還是小桃揉著眼睛叫醒了她一道兒把姚珊送回了房中。


    她在路上已經困得迷迷糊糊,到了房裏自然也就是倒頭便睡了。


    次日起來,果然聽見說尤老爺傳喚她去外書房。她慌忙梳洗了過去,路上碰見餘氏麵帶憂色地看著她開了口,自然也就是為的此事。


    原來尤老爺已經同餘氏商量過了,不過餘氏聽見說是尤老爺傳喚她,便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說具體情形還是“聽老爺說罷”。


    看她的神色,倒是把姚珊弄得心中有些忐忑了起來,待她到了外書房,見到張友士在,心中方才稍安。


    她爹尤老爺看了她一眼,半響方才歎了口氣,緩緩道:“既然近之兄親自出麵如此說項,那小弟也不敢多言,救人續命乃是善事,隻是此去路途遙遠,小女便要仰仗近之兄多多照料了。”


    姚珊照舊狗腿地上前“謝恩”,弄得尤老爺又好氣又好笑,張友士更是忍俊不禁。於是這件事兒便這麽定了下來。


    二月初二,宜出行,訪親友。


    她與張友士便於次日一同登船,啟程前往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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