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那人是一副小生扮相,白衣上繡著粉色的牡丹,帶著黑帽,一舉一動是濃墨重彩的戲妝也掩飾不住的斯文。雖然是戲裏頭常見的小生裝束,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來這普通的表象之下自有一份獨特的魅惑。


    這些便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真個兒是顧盼生輝,勾人心魄。而且不知道為何,姚珊一看之下,竟然覺得這雙眼睛很有些麵熟,倒是不知道在哪裏曾經見過似得。然則仔細想來,卻又不是很能確定了。


    姚珊正在那裏發呆,完全沒注意到整個席麵上幾乎所有的女人們都在盯著這小生死看——除了因著男女大妨的限製,眾女眷們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明目張膽地看下帥哥之外,也的確是因著此人的扮相太過出色了,實在教人不忍心移開眼去。


    故此眾人居然都忘記了吃飯閑談,一個一個直瞪瞪地盯住了他看。待到他慢慢唱完了下麵幾句:“幾葉到寒儒,受雨打風吹。謾說書中能富貴,顏如玉,和黃金那裏?貧薄把人灰,且養就這浩然之氣。”早有人一疊聲地喝彩起來,尤以她們這兩桌的小姑娘們鬧得最歡。


    姚珊平素很少認真聽戲,故此對這曲目並不是十分熟悉。她見到那小生唱完了這段兒,便擺了個造型,在台上走起位來,雖然猜到了這大約是一個章節已經結束的意思,但聽得眾人喝彩,卻有些跟不上趟兒。


    沒文化,真心可怕啊。特別是看著隔壁桌子馮紫茜和衛若雪那投入的模樣,她因著生怕這倆猛女拉著她評論,便趕緊悄悄拉了拉身邊二姐兒的袖子,小聲問道:“二姐姐,這人唱的是什麽戲?”


    尤二姐也同周圍所有姑娘們一樣,正沉浸在粉紅色的花癡泡泡中,冷不丁被姚珊這麽一打斷,倒是愣了一下。看她那個樣子,姚珊心中不由得一哂,她這位二姐姐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兒,餘氏也不是很愛交際,她不知道,想必她這位二姐姐也比她強不到哪裏去了。


    更加杯催的是,即使她的聲音壓得再小,因著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那小生唱戲,席間十分安靜,故此臨近的幾個姑娘還是將這點兒動靜聽得清清楚楚,紛紛朝著姚珊姐妹兩人行起“注目禮”來。


    姚珊被她們這麽一看,窘迫得差點兒鑽到桌子底下去。正在那裏鬱悶,她這一席中臨著她坐的另外一位姑娘,想是看見了她麵露窘色、十分尷尬的模樣,便笑著小聲提示她道:“這是《還魂記》裏頭的《言懷》。想來三妹妹素來不愛這個,難怪不知道……原本這出兒也確是少見了些,我成日裏在家,跟著我們太太四處赴宴吃席的,先前卻也不過隻聽過一兩回呢。”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目光又投向了台上,臉上重新顯出那中宛若沉浸在夢幻中的神采,似乎是跟姚珊說話,又似乎是喃喃自語地道:“不過這江南班確實不差,倒是很少見到有人把這出兒《真珠簾》唱的這麽好的。”


    姚珊認出這位姑娘是方才跟自己禮貌地保持距離的董家姑娘。剛剛餘家二姑娘介紹了這位董姑娘的父親好像是宗人府府丞,現居三品,家世在她們這一桌子姑娘裏算是不錯的,也難怪她能跟著她母親四處出席宴會了。大約也是因著家世的差異,這位董姑娘一直跟她們這桌子人彬彬有禮、相敬如賓,一頓飯快吃完了也沒說過幾句話。沒想到,因著一出兒戲,倒是肯同姚珊說這麽多話,也真是件神奇的機緣。


    隻不過,被這麽科普之後,姚珊也沒想到這倒是哪出兒戲。但見著這姑娘明顯是個票友的模樣,便也不由得跟著附和了一句道:“唱的實在是不錯,連我這個沒怎麽聽過戲的俗人,都覺得快要入戲了。”


    那董姑娘聽得她這麽一說,略愣了愣,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旁邊另外一個姑娘卻沒有她這麽矜持了,早“撲哧”一下子笑了。姚珊開始還不明所以,等聽到了後來幾句,知道了此中緣由之後,她恨不得把自己當場掐死——甚麽《還魂記》啊,明明就是《牡丹亭》嘛,可不可以不要欺負人家古典文學不太過關,古典戲曲啥的,真心沒研究過啊。


    雖然詫異於《牡丹亭》這種香、豔的曲目也如此風靡,但因著這小生唱的實在是好,姚珊卻也很快地進入了狀態。作為又一個喜聞樂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這小生扮演的自然就是男主角柳夢梅了。這一出戲叫做《言懷》,是柳夢梅全曲中第一次登場所唱。之前那段兒震驚全場的詞兒叫做《真珠簾》,算是引子,跟著就換了另外的詞牌,開始介紹自己的家世和身份。


    什麽“小生姓柳,名夢梅,表字春卿”啦——就是這一句讓姚珊猛然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牡丹亭》的故事,而她居然還想“入戲”,簡直不要太大膽孟浪啊……。接著自然要吹噓一下,比如“原係唐朝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後”、“誌慧聰明,三場得手”之類,這也就罷了,最後居然還解釋了下自己為啥叫“夢梅”——原因自然就是他夢到了杜麗娘小姐,跟他說大家有“姻緣”,必須得跟她成家了他才好立業。


    這故事姚珊雖則曾有所耳聞,對情節也一知半解,但是這原汁原味兒的唱詞卻是第一次聽見。偏偏這小生除了有一副極其俊秀的容貌不說,還有一副極其漂亮的嗓子。兩相配合下,再加上身段兒、功架兒也都是恰到好處,竟真真將那柳夢梅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演繹得十分到位,也難怪叫一幹女眷們十分著迷,如夢似幻了。


    一出兒《言懷》唱完,自然是博得了滿堂彩。想是大家都還沒看過癮,那小生還沒謝完幕下台,已經早有人遞了戲單子上去,竟又連點了三出兒。


    原本這種加戲的情況算是生意好、受歡迎的表現,一般的戲子都會是十分開心的,然則因著姚珊這裏的角度比較好,她也在恰當的時候恰好看了那小生一眼,居然正好發現他目光之中竟似略微有些不耐之色。但是顯然,他還是個十分敬業的演員的,下了台去稍事休整、換裝之後,便仍是上得台來,繼續粉墨登場。


    因著這其實是個一波三折的故事,故此這一回唱的便是流傳甚廣、點唱率很高的中後段兒了。那小生換了件兒粗葛布的衣裳,上頭還繡著葡萄花樣兒。仍帶著濃妝,眉目俊朗,緩緩唱道:“驚春誰似我?客途中都不問其他。”聲調緩慢,如泣如訴,帶著一股子若有似無的憂鬱之氣,同此前的意氣風發、無限可能相比,這一段兒就明顯有些低落了。卻是講得柳夢梅寄宿梅花觀,小病初愈,“春困發幽思”的意思了。


    除了這小生唱之外,另外還有個淨角登場配合,咿咿呀呀唱了小半個時辰,兩個人方才下去了。那位董姑娘有些意猶未盡似地,捧起桌子上的茶盅喝了一口,看那個樣子還想著找姚珊說話兒。姚珊正準備接受新一輪的鄙視,卻見旁邊另外一位姑娘早瞅準了機會上前跟那董姑娘搭話兒道:“董姐姐看他這出兒《拾畫》唱的如何?”


    那董姑娘的禮儀也是十分好的,因笑道:“先前那《言懷》都能唱得那般,這《拾畫》便更是不需說了。隻是這江南班不知道何時尋了這麽一位台柱子來——此前倒是從未見過這人,唱的真是好。”


    那個搭話兒的已經記不清楚是誰家的姑娘笑道:“聽說,這位不是本班子裏的,倒是個外頭來的臨時替手兒的……”


    董姑娘歎息了一聲道:“怪不得此前沒見過。我就說這樣的人物兒、這把好嗓兒,怎麽聽過了卻半點印象都無呢。”


    兩個人討論了兩句,那小生的下一出兒戲又上了。這一回中間有一句姚珊卻也是曾經聽過的——“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妥妥地牡丹亭代表了。跟著那下一出兒戲,卻是有些不妥了。


    開始看著小生和花旦先後上場,姚珊還沒覺出什麽,但見到那兩人眉來眼去,各種眉目傳情,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妥。再聽聽那詞曲,更覺得這出兒也太香、豔了些。


    什麽“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願足矣。”這種話真的沒問題麽?還有那“朝雲夜入無行處,神女知來第幾峰?”什麽的,讓人聽了就愈發的不好了啊。這裏還有七八歲的小姑娘們呢?這種級別的真心可以全年齡開放麽?


    姚珊在那裏看得目瞪口呆,周圍的姑娘們卻似渾然不覺,都沉浸在了美好的劇情裏、優美的唱腔中,倒是顯得她有些少見多怪了。


    終於落幕的時候,姚珊正想著鬆口氣,卻忽然聽得旁邊有人歎息道:“也就隻有他才能唱得來這柳夢梅了,偏巧他也姓柳,真真再合適不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赫赫~~更新滾走。


    以及說明下,文中引用了部分《牡丹亭》曲詞原文、詞牌名等。不得不說湯大大的文筆真心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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