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似乎無意躲藏。


    從什麽時候開始盯上我的呢……比較有可能的時機,大概就是在我斬下古普達的前後吧。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這種狀況其實不無可能。


    古普達簡直就像是一心求死似地,絲毫沒有打算隱藏自己行蹤的模樣。他遊走各地時,處處留下身為陣士的痕跡,彷佛就像是要引人來追殺自己一樣。所以我才能夠不費多少心力就找到他,得以拔出愛刀破爛相對。


    執行身為獵犬的任務時,相較於實際露出利齒咬向對手的戰鬥,更困難、更花時間的,其實是設法將目標納入攻擊範圍的過程。所以……雖然這麽說可能對古普達有點失禮……不過,他的情況還算是比較容易處理的。


    但是……對於「那些人」來說,可能就不是如此了吧。


    「那些人」也同樣為了奪取古普達的性命而多次發動襲擊,結果盡數遭到擊退,不得已改為監視態勢時,我突然現身,並且完成了他們的目標……或許就是這麽回事吧。


    原本正以背靠樹根,刀靠在肩膀上的姿勢處於淺眠之中的我,在睜開眼睛後站起身,先用土蓋熄燒得正旺的營火,接著把刀穿過腰帶上的扣環,將之掛到腰間。


    當我戴好眼鏡時……對方也到了。


    這個從遠處就刻意對著我發出強大氣勢的男子……不、應該還是少年吧。


    出現在我本來當成今晚落腳過夜的處所,森林中較為開闊之地的人物,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輕。大概跟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前後吧,或許小個一兩歲也說不定。總之,來者比我預期的要來得年輕。


    「陣士應該是兩人一組的吧,另外一個怎麽啦?」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看來毫不突兀……對方身穿統一成如此色調的服裝。他頭上綁著像是頭巾的深藍色布條,服裝則是重視行動靈活更勝於防禦力的戰鬥服。


    的確很像是「那些人」會喜歡的打扮。


    然而,我就是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如果真的是「那些人」,實在不太可能會像這樣正大光明前來挑戰。


    「你是總本山的陣士,碧藍獵犬亞爾克吧?……希望能跟你對決。」


    「在這之前,我要先問清楚一件事。……小子,你是『鴉』嗎?」


    鴉……反陣士派係中最具規模的組織、最大的暗殺集團。


    身為陣士,一旦離開據點所在的總本山,就必須隨時提防來自鴉的暗殺行動。


    不過,這些人通常隻會采取暗殺手段。從我開始以獵犬身分執行任務後,已經遭受過多次襲擊,全都是屬於暗殺類型的攻擊。那麽,這次的挑戰也是為了進行暗殺的陷阱嗎?


    「我們的年紀沒有差到可以讓你叫我小子的地步吧。我今年十六歲喔,亞爾克。……名字叫做斛。」


    世上居然有會自己報上名字的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斛拔出掛在腰間的刀。他的刀比正常長度略短,是一把刀身偏細的單刃直刀。看起來相當輕巧,很容易運用的樣子。


    雖然我腦海中還存有許多疑問,但也隨之拔出了破爛刀,刀尖朝下準備迎戰。斛則依然隻是以右手拎著刀,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朝我走來,沒有要擺出架式的樣子。


    不愧是鴉,斛的腳步聲非常小。但是,他的姿態看來十分自然,比起我所用的府津羅流變形架式都還要更為自然許多。看起來就像是拿著根撿來的木棒在散步一樣。


    在隻有些微月光的昏暗森林之中,我們保持刀尖朝下的姿態互望。


    斛突然停下腳步。他睜大眼睛,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這家夥相當厲害。他停下腳步的位置,剛剛好就在我的攻擊範圍之外。要是他再多踏出一個手掌的距離,大概就會在那個瞬間被我砍倒了吧。


    以主要采取暗殺手段的鴉而言,眼前此人身為劍士的鍛煉程度明顯超乎尋常。


    而且,他接受的鍛煉也不是有錢人的娛樂,或是為了培養孩子身心均衡發展的運動……是用來與他人一決生死的修練。


    鴉隻會學習、運用殺.害.目.標.的技術。所以,當鴉出手卻未能一擊奪取對手性命時,他們會馬上選擇撤退,這是鴉偏好的手法。


    然而,斛所擁有的卻是彼.此.廝.殺.的技術。


    雖然我始終覺得不對勁,但既然對方已經展露戰意,我也做好心理準備,打算回應他的期待,一決生死。


    不是以陣士身分,而是以劍士身分迎戰。


    我放出鬥氣,斛感受到之後隨即壓低重心,同時以雙手握住刀柄,將之高舉過頭,擺出上段架式。


    斛的架式很不錯,但也帶有一種奇妙的無瑕感。簡直就像是剛打造完成、剛磨好的嶄新刀劍一樣。絲毫沒有偏差,也不帶任何陰影。非常漂亮……但也因此而有種脆弱的感覺。剛才他一派輕鬆朝這邊走來時,感覺還更具威脅性。


    ……這樣一來,我就了解是怎麽回事了。


    「斛,為什麽不以鴉的身分來戰鬥,而是做為劍士前來挑戰?」


    「你是劍士吧?既然是這樣,我想這麽做應該比較上道。而且,我也想好好見識府津羅的劍。」


    斛的額頭上冒出汗水,但臉上還是展現出像是在逞強的笑容。看到他這副模樣,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哪,斛。……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猜想,斛多半已經確實學到了身為鴉的暗殺技術。所以,在他先前展現出令人無法感受到氣息的自然步伐時,才會散發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


    但是,他也的確好好學習過劍術。


    ……而且,他非常渴望嚐試自身所學。很可能是看到我和古普達雖是陣士卻以劍士身分對決的場麵……於是自己也想模仿看看吧。


    所以,他不是以鴉,而是以劍士身分來到這裏。這種孩童般的單純、天真……與之相對時會讓人感到十分爽快的真摯,讓我這種個性別別扭扭的人相當中意。或許說是「耀眼」會更為貼切吧。耀眼到雖然身處夜晚森林的黑暗之中,但還是讓人不由得要眯起眼睛的地步。


    「……我要出招了,斛。」


    我保持刀尖指向右下方的姿勢,一口氣朝斛衝過去。拜大哥毫不留情的鍛煉之賜,我對自己起步時的爆發力頗有自信,不過,斛不愧是鴉的一員,果然還能夠應付得來。


    在我踏出腳步的同時,斛也揮下了高舉的刀,打算在我逼近他之前就先以刀鋒砍中我的頭頂。……他的動作之快,讓我不禁覺得有點高興。對於我和古普達的一戰,斛真的觀察入微。


    所以,他才會預料我會和.那.時.一.樣.,在一口氣逼近距離之後將刀由下往上揮,早已做好可以立即應變的準備。


    能夠讓某人如此用心觀察,似乎也不壞……這樣的想法一瞬間掠過我的腦海。


    當斛的直刀逼近我頭頂的瞬間,我以像是要將左腳鞋跟刺進地麵般的動作緊急停下腳步,就這樣舉起了刀尖仍然指著下方的破爛刀。


    我以如同往上揮出刀的勢道,利用全金屬製,名為「柄頭」的刀柄前端部分,砸向斛的直刀刀鋒。


    火花在夜晚的黑暗中飛濺。斛多半貫注全身之力的直刀斬擊被我彈開,彷佛像是遭到衝擊拉走一樣,他的刀再次舉過頭頂,腳步踉蹌。


    雖然我的破爛刀也同樣遭到彈開,不過我則是利用這時的反作用力,迅速地順勢采取繃.緊.全.


    身.的右下段架式。


    我以刺入地麵停止衝勢的左腳為軸,這次換成用左腳帶領身體往前,在逼近斛的同時揮出由右下往左上的斬擊。斛露出幾分焦急神色,左手放開刀柄往後退。但是,即使如此,破爛的刀尖還是砍破了他上衣的一部分。


    我在上揮刀勢將盡之時將刀一轉,接著劈出第二刀。表情扭曲的斛把直刀打橫,以左手臂緊貼刀背的姿勢來承接攻擊。火花。我本來以為能夠直接將之斬斷,但斛在刀刃相觸的瞬間就放鬆了手臂、不、全身的力量,沒有選擇硬接,因此多少化解了我斬擊的勁道。


    漂亮的對應。但是,攻擊主導權明顯還留在我這邊。


    在完全撐過攻擊的瞬間,斛隨即用擺成水平的刀壓向我的刀,設法帶入比拚力氣的「鍔迫」狀態。


    斛打算藉著壓過來,或者是成功將我徹底推開時的反動,讓自己能夠往後方跳開,以便拉開距離重整態勢──他慌張的眼神已經說明了這一切。


    斛在刀鍔處施力壓過來,我沒有抵抗,反而刻意放鬆力量將手臂後收,讓斛的打算落了空。在此同時,我更一腳踢向他疏於防備的腹部。


    斛雖然被我踢飛出去,但也刻意摔在地上滾出幾圈,和我拉開距離,邊起身邊擺出架式……不過,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跳到了斛的上方,朝他的頭頂劈出了一刀。


    麵對包含我全身重量與下墜之勢的一擊,斛看出無法再像剛才那樣化解,所以左手果.然.又放開刀柄,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身體一偏,避過了攻擊。


    當我一邊揮下刀一邊著地時,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貼近到能夠感受到對方呼吸的地步。


    我沒有選擇揮砍,而是將刀鍔壓向對方,引誘斛再次進行鍔迫。對於坦率準備對抗的斛,我這次非但沒有放鬆力量,反倒使出全力壓過去。


    遭到我推飛出去的斛,往後退開幾步,背部撞上樹幹。雖然陷入無路可逃的狀態,但他還是注視著我,本來快要放開的左手也重新握好刀柄,擺出一絲不苟的架式。


    看到他這副模樣,我輕輕地壓低了破爛刀的刀尖。


    「不要再堅持下去了,斛。現在這樣不是你真正拿手的招式吧?既然要以劍對決,那就用全力應戰吧。」


    「……亞爾克,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到現在為止的劍術,感覺就是照本宣科,從來沒有實際運用過的劍術。……你真正擅長的,應該是右手單手持刀,搭配拳腳體術的技巧吧。」


    每當陷入不利狀況時,斛就會毫不猶豫放開左手,試圖重整態勢。雖然這點也讓我相當在意,不過,讓我如此認定的最重要關鍵,還是他身體、四肢動作的敏捷、柔軟程度。


    斛其實非常靈活,但是,一旦以雙手持劍,他的行動就會受到相當大的限製。


    隻要以心無旁鶩的認真態度對峙,相信自然就會察覺到這點吧。


    彼此以性命相搏的幾個短暫瞬間,可以獲得比與對方盡情暢談整晚更為深刻濃密的交流。


    你還真是厲害啊──斛笑著這麽說,用左手抹去流到臉上的汗水。


    「看到你跟那個叫什麽古普達的陣士對決之後,我也跟著激動起來。畢竟我也是曾經認真學過劍術的人,自然會希望能夠像那樣廝殺一場……雖然我認為自己已經練得很像樣了,不過還是不行,實在贏不了啊。不愧是能引起老姐關心的人哪,亞爾克。」


    ……什麽?我原本打算開口提出疑問。但是,就在斛握著直刀的右手自然下垂,雙腿張開到與肩同寬的程度,將重心壓低的瞬間,我不由自主閉上了嘴,身體在本能驅使之下進入緊張狀態,不自覺地重新擺出正眼架式。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勝負……我了解到了這一點。


    然而,我的內心卻無法平靜下來。當斛不再流露出宛如孩童般的眼神,發出像是剛磨好的刀刃般銳利、透徹的視線時……讓我想起過去曾經與之對峙的人物。


    ……應該是錯覺吧。不過,實在非常像。……非常像那.個.女.孩.。


    那令人難以忘懷,清澈透明、一塵不染的雙眼……。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開口交談的餘裕了。


    對於斛突如其來發出的,速度十分猛烈的突刺,我好不容易才躲開。雖然試圖以破爛刀反擊,但因為他的速度太快而揮空,結果彼此錯身而過──就在這時,側腹挨上了一腳,讓我趴倒在地。


    雖然我一邊發出鬥氣一邊起身,但斛還是馬上逼近眼前。


    對於由下往上揮出的直刀,我以破爛將之彈開。畢竟斛的這一擊隻憑右手使出,勁道偏弱,要應付並不困難。


    我就這樣在彼此十分貼近的情況下使出突刺,斛沒有閃躲,直接以左手手掌從側麵拍向破爛的刀身中段,讓刺擊軌道偏移,就此化解了我的攻擊。他更順勢以左手肘轟中了我的臉。


    我的眼鏡被打飛,鼻血隨之濺出。雖然被打到整個人幾乎要往後仰,不過我硬是穩住了身形,沒有放任身體被強大的衝擊拉走。


    看來斛沒有預料到我會這樣對應,他依然保持著使完肘打之後的姿勢,行動出現一瞬間的停滯。我看準這個機會,使盡全力向他發動一記頭槌。雖然斛急忙往後仰,試圖閃躲,但還是晚了一步。我的頭猛力撞中他的臉,斛也同樣噴出鼻血。


    我察覺到被撞得往後仰的斛想要拉開距離,於是一邊踩住他的腳掌,一邊將剛才被推向側麵的破爛拉回來,用刀柄痛砸斛的肋骨。差不多是有可能砸斷一根骨頭的程度吧──我一邊估計打擊的手感,一邊也為了要重整態勢而往後方跳開一大段距離。


    但是,在我跳開的瞬間,逐漸倒下的斛揮出手中直刀,刀刃稍微砍傷了我的右手。


    我們在拉開一段距離的狀態下,重新擺好架式。雙方各挨上了一擊,同樣可以看到對方正在流鼻血。這種多少有點難看的模樣,讓彼此在放出鬥氣對峙時也必須努力憋住笑意。


    這樣的對決真的很棒,可以說是隻限同為使劍者才能享受到的交流。


    第一次體會到這件事時,地點是故鄉道場後方的山林之中……當時的對象是那.個.女.孩.。


    那個眼神與此刻在我麵前的斛有些相似的女孩……鳶。


    我有點想念她。希望有緣能在世界某處再會──在這句難以判斷算不算得上約定的曖昧話語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麵。


    這個眼神與她有著奇妙相似之處的男子,出現在我的麵前,究竟有著什麽樣的含意呢……。


    在生死決於一線的時刻,我卻忍不住思考起這些事。


    「……亞爾克,你現在居然還給我去想別的事情啊。」


    聽到斛這麽說,我才猛然回神,斬斷了關於鳶的思考。斛一邊抹掉鼻血,以有點不滿的模樣把右手中的直刀擺成水平,全身繃緊,采取像是要使出突刺的姿勢。


    斛先前的突刺,速度快得驚人。不但充分活用了他的身體能力,而且因為隻單用右手,所以尾勁也相當強。要是掉以輕心的話,恐怕馬上就會被他幹掉吧。


    我擺出正眼架式,將注意力轉到斛身上。就像是要把露出笑容、思考其他事情的餘力等,全都將之投射到眼前這個男子身上一樣,全神貫注。


    我甚至停止感受周遭氣息,將一切都集中在「斬殺斛」這件事情上。


    斛也像是要做出回應似地,將所有力量指向我。


    隻為了「斬殺對手」


    這個目的而對彼此投出自己的一切……這種感受之痛快是無可比擬的。


    風吹過樹林的聲響、小動物的氣息、蟲的叫聲,全都消失殆盡,四周隻剩下一片寂靜。


    整個世界縮小到隻剩下我和斛的地步。


    將自己的一切獻給眼前的對手──這樣的心情從手流向刀柄,再傳到刀刃之上……我們正在等待那個時刻。心髒隻為了彼此感到時機成熟,適合性命相博的瞬間來臨而跳動。


    汗水從我們的下顎滴落,嘴角不約而同自然浮現笑──。


    「──笨蛋!」


    清澈純淨的女性聲音闖入耳中,斬斷了連結著我與斛的緊張之線。


    原本已經收縮到極限的世界頓時變得開闊,過大的資訊量讓我和斛都忙著東張西望。


    開始對決時正值夜深人靜之際,不過現在已經接近黎明時分了。天空之中浮現看起來像是巨大海星的奇妙身影。許多體型大小各自不同的物體,正朝著我和斛所在的地方落下。


    我跟斛都往後跳開,一邊拉開距離,一邊朝著從頭上逼近的「某種東西」揮刀。


    刀上傳來像是砍到人的手感。皮、肉、噴出的鮮血,以及骨頭。響起了聽來像是人類男性的粗啞慘叫聲。


    雖然我一刀就把兩個這種東西砍成四截,但接二連三從天而降的「某種東西」還是讓我難以應付,隻好以像是在地上翻滾的動作拚命閃躲。當我起身時,覺得好像有某人抓住了我的腳,低頭一看……正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就像是小孩子隨手把壞掉的人偶胡亂加以組合而成,是一團非常奇形怪狀的肉塊。


    那是個將人類的手腳從根部互相連接起來,形成宛如海星的形狀,位於中央部分的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吞下人頭的怪物──鵺。這樣的怪物大概有十幾隻、不、二十幾隻吧。


    雖然我以像是掃過地麵的斬擊砍斷了抓著自己腿部的鵺手臂,但是,從樹上跳下來的鵺,以及一度摔落地麵後直接爬過來的鵺,陸續試著抓住我全身各處。


    我不停揮砍,斬出漫天血花,但敵人的攻勢一波接一波……慢慢開始應付不過來了。


    我一邊以右手揮動破爛刀,一邊以左手取出藏在外衣內袋之中的匕首,用嘴咬住刀鞘將之拔出,接著以匕首把藍色圍巾切掉一部分,藉此擺脫了抓著那個地方的鵺。


    匕首是在總本山那間老婆婆經營的雜貨店裏買的高級品,鋒利程度確實配得上它的昂貴售價。


    在周圍逐漸遭到鵺包圍的情況下,我試著尋找斛的身影。他以比我更為巧妙的動作在空中縱跳,接連斬殺鵺。這種時候,身手靈活的人似乎比較有利。


    「都是因為你隻顧著玩才會變成這樣!真是!!」


    某處又傳來女性的聲音。比起聚集在眼前的鵺,這個聲音更吸引我的注意,促使我放眼搜尋四周。


    雖然身處昏暗的森林之中,但附近一帶突然又變得更加接近漆黑。月光遭到了遮蔽。我抬頭一看,發現上空有隻體型大概達到十幾公尺的巨大鵺。那個東西,看起來就像現在滿地都是的這些怪物更加巨大化之後的結果。不同之處隻在於宛如海星般伸出的手腳之間有著薄膜,看起來像是想要把四處逃竄的我和斛來個一網打盡的樣子。大概躲不掉了吧──我如此判斷。


    「老姐!!」


    斛發出喊叫聲。從黑暗中傳來「我知道啦」的回應時……事情發生了。位於上空的鵺,毫無預兆就突然從中裂成四大片,簡直像是被眼睛看不見的巨大刀刃砍中一樣。


    在我視線之中爆出慘叫聲與血花的鵺,變成四塊肉片墜落。


    「遊戲到此為止!我要認真了!」


    在肉片墜落地麵造成衝擊的同時,那個聲音再度從黑暗中響起。躲開巨大鵺的肉片後,我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


    附近的樹木就像骨牌一樣,先後朝我這邊倒來。簡直就像是這一帶森林中的樹木其實早就已經被砍斷,隻是本來還能保持平衡直立,現在終於變得宛如波浪般,夾帶著巨響陸續倒下……這股波浪正逐漸向我擠壓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是陣嗎?但是,鴉對於陣的厭惡,堅定到堪稱信念的程度,我不認為他們會去運用陣。


    我站到巨大鵺的肉片上,將視線投向倒下的樹木斷裂之處。樹根本身還好好地緊抓著大地……從稍高的位置遭到攔腰砍斷?


    當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看到了一條受到月光照耀而微微發亮的線。就是那個吧……!!


    「給我好好體會師父傳授的招式『振動鋼絲』吧。」


    對於這個隻在傳聞中聽說過,在鴉之中隻有極少數人能夠運用自如的武器,我本來想要閃躲,但腳下不容易站穩,更重要的是,有隻小型的鵺抓住了我的身體。


    鋼絲迅速逼近,已經躲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隻有殺.出.一.條.生.路.了。比起刀身層層疊疊,既長又重的破爛刀,我選擇能夠迅速因應的匕首,以左手單手持刀,全力揮出。


    該死,匕首的刀刃居然毫無抵抗就被切斷了!我拚命扭轉身體,總算是躲過了朝脖子掃來的鋼絲。


    「亞爾克、那是砍不斷的!全都必須躲開!!」


    又是女性般高亢的說話聲,不過,這個聲音和先前的不一樣。


    多道鋼絲在月光照耀下鋪天蓋地掃過附近一帶,一邊斬碎鵺與森林中的樹木,一邊也以我為目標。


    我隻能不停閃躲。就在我奮力閃躲的期間,森林的空氣開始帶有油的味道,在倒下的樹木之中,突然有火苗竄出。


    我立刻將左手伸向那股火焰,手掌前方出現藍白色的光。


    ──我發動了陣。肩膀上的烙印開始發熱,我一邊感受著力量正遭到該處吸走的感覺,一邊堆疊〈炎〉與〈波〉兩個陣。陣的字樣碎裂,變成無數碎片融入火焰之中。


    「用鋼絲的人在哪!?」


    我揮動左手,讓火焰以彷佛要燒向天空的勢道往上彈升,以火光逼退夜色。


    始終不攻擊的話,最後必定會輸。必須設法打倒躲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個使用鋼絲的人物。


    火焰照亮了世界。在火因為燒到剛倒下不久的樹木而冒出濃煙時,我注意到先前在距離自己十多公尺處著地的斛,手中刀光一閃。不過,那並不是揮動刀的閃光,而是將刀入鞘時所發出的亮光。


    「勝負就保留到下次碰麵時囉。讓我們再來廝殺一次吧,亞爾克。以劍士的身分!」


    一說完這句話,斛就轉過身子,宛如鳥兒飛舞般朝森林方向離去。雖然我為了阻止他逃離而以炎之波作成高牆,但斛卻連這堵牆都輕輕鬆鬆一躍而過。


    我原本打算讓火焰繼續追擊……但在注意到斛前去之處還有另外一個個頭比較小,看來像是女性的身影時,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火焰的行動。


    「……陣士亞爾克,不用多久,我們就會再次……。」


    這個聲音、這個感覺……我早已認識對方。


    「鳶,是你嗎……?」


    我的聲音,似乎讓那個身影一度停下腳步轉身回看……但是,對方終究還是與斛一同消失在連火焰也無法徹底照亮的深邃黑暗之中。


    取代兩人身影從火光中出現的是比那兩人都還要更為嬌小的人影。


    「看來鴉已經飛走了。……燒光剩下的鵺之後要記得把火收起來,不然會變成大火災的喔。」


    那家夥穿著宛如少女般的紅色袴褲,像是狐狸一樣毛絨絨的尾巴左右搖晃,大大的耳朵動個不停,傾聽四周動靜。流露出彷佛貓科肉食獸般銳利視線的金色大眼睛正注視著我。


    雖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人都隻像是個可愛的少女,不過,自稱十四歲的他.,名叫結仁──。


    「然後呢?你剛提到的鳶是什麽人啊,亞爾克?」


    ──正是我的搭檔。


    1


    在與斛對決之後,我們不眠不休連夜趕路,隔天中午便已抵達事先約定的地點。依照原本的預定,約好的時間是明天夜晚。


    穿過森林、渡過河川,遠眺多個聚落而抵達的場所,是一處留有不少古代遺跡的廢墟。聽說這一帶在過去是個曾經有許多高樓大廈林立的巨大都市區域,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沉入突破堅硬大地柏油路麵而冒出新芽的草木之中,唯有變得宛如小山般的瓦礫,依然心高氣傲地主張著自己的存在。


    「雖然早了一天,不過那個男人會不會已經到了呢?」


    背著背包,神色看來多少有些疲憊的結仁摸了摸鼻子。


    根據他的說法,在古代曾經是大都市的區域,即使已經經過非常久的時間,依然留有獨特的氣味。


    結仁登上由瓦礫堆積而成的小山,用大大的眼睛和頭頂上的大耳朵觀察四周狀況。除了尋找「那個男人」之外,結仁也是在警戒有無敵人。


    遭遇鴉的正式戰鬥部隊而又未能將之擊殺時,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有追兵出現,這可以說是鴉經常采用的戰術。正因如此,結仁才會提高警戒……不過,這次我倒是不怎麽擔心。因為,我認為對方多半不會采取奇襲。


    一方麵固然是因為鴉比較喜歡黑暗的夜晚……更重要的是,我不認為那個叫做斛的男孩會選擇暗殺手段,至少在我們以劍術一決勝負之前。


    下一次,他無疑也會正正堂堂前來挑戰……我懷有這樣的確信。


    「唔,似乎是還沒到的樣子。附近也沒有鴉的氣息。……那麽,亞爾克,我就趁這個時候來逼問你一下吧。」


    「……什麽事啊?」


    「鳶是什麽人?還有,為什麽你會跟鴉像那樣單挑?」


    我從背包中取出水壺,無可奈何地開始說明昨天晚上我含糊帶過的事情。


    我告訴結仁,鳶是在我故鄉學過府津羅流劍術的女孩,也是我在離開故鄉前曾經對決的對象。


    至於單挑的問題……對於沒有練過劍的結仁來說,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吧。


    實際上,雖然我試著說明,不過結仁還是回以「聽起來一點都不合理哪」這種瞧不起人的答覆,徑自從瓦礫小山上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回到地麵。


    「擁有一定程度的技術與自信之後,難免會想要確認看看啊。找上可能比自己更強,或者是與自己同等的對手……想知道自己的實力究竟到哪裏。……最重要的是,想要找人比試,可以說是男人的天性,雖然我想結仁你可能不懂就是了。」


    「在山裏拿樹木或鵺來試刀也可以吧。」


    「所謂的劍,唯有用劍才能估量喔。」


    哦?──臉上果然還是一副沒辦法完全認同表情的結仁,一邊晃動著尾巴,一邊經過我的麵前……然後,結仁發出「啊」的一聲,突然停了下來。他一轉過身就以腳上的綁帶長靴鞋尖猛踢我的小腿。因為實在很痛,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也是男的啊,亞爾克!」


    雖然結仁露出看似不滿的表情……這算什麽嘛,你自己明明也一度沒有注意到這點啊。


    我苦笑著向結仁賠不是,同時搓揉小腿痛處。


    雖然我們成為搭檔已經有半年之久,但是,直到現在,結仁究竟是男是女,真相依然成謎。


    由於可以從陣士身上的烙印得知對方所能運用的陣,所以陣士大多不喜歡讓他人看到自己的肌膚。結仁的故鄉曆年來有許多人成為陣士,導致當地居民不論是否身為陣士,都變得極端不喜歡露出肌膚……離開故鄉的結仁似乎也還是如此。


    「真是,實在太失禮了!」


    我再次說了聲對不起,一邊以兩手胡亂翻動他那帶點波浪卷的頭發、搓揉那對大耳朵。雖然經曆旅途勞頓,風塵仆仆,不過他的頭發還是一如往常散發出清爽的藥草香味。這樣翻動就可以聞得到香氣,感覺很不錯。


    結仁也像是頭部正受到撫摸的狗狗一樣,露出看似有點癢,但也頗為滿足的表情,乖乖地任我撫摸……隻不過臉頰依然高高鼓起,像是想要強調自己還在生氣似地。


    我把手從結仁頭上移開,用雙手食指輕輕壓下他鼓起的臉頰,結仁因此發出「噗噗」的吐氣聲,讓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咦!?……喂喂、不是吧!?你們會不會來得太早啦!?」


    從頭上傳來的聲音,讓我本能地把手從結仁臉上抽回來,結仁也退開一步,抬頭往上看。


    ……讓第三者看到這樣嬉鬧的場麵,實在讓人感到相當難為情……。


    發出說話聲的人物,從瓦礫小山的上空以頭下腳上姿態墜落……不過,當對方快要撞到山頂時,突然卷起一陣暴風,那人也藉此在空中完全停了下來。


    「亞爾克遭到鴉的襲擊。我們想盡快離開這裏啦,空。」


    結仁的臉頰微微泛紅,說話速度也比平常快。


    結仁稱之為空,從空中現身的男性,拿下方方正正的防風護目鏡後,露出似乎感到無奈的表情看向我們,先是摸了摸沒有好好整理的胡子,然後抓了抓發型亂七八糟的頭。


    「……嘖、我本來以為難得能在月夜之中邊遙想古人的生活邊喝上一杯的哪。」


    看到空剛在瓦礫堆上著地,馬上就從掛在腰間的小包包中取出酒瓶的模樣,我和結仁都為之傻眼,歎了一口氣。


    我猜,空大概是很快就搞定前一個工作,原本打算在這裏一直喝到會合時間的吧。


    空有點不滿地在原地蹲了下來,從皮革夾克的口袋裏取出香菸盒,叼起了一根菸。我爬上瓦礫小山,用自己攜帶的道格拉斯打火機幫空點菸,接著把附有扣環的鋼索裝到空綁在腰間的腰帶上。然後,我把鋼索另一端也接上自己的腰帶。


    當空抽完一根菸的時候,結仁也完成了連結,我們三個人就像是要開始玩擠饅頭遊戲一樣,貼得非常緊密。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們就快點回去吧。」


    空拋掉菸頭,在將之踩熄的同時便以快到看不清楚的速度使陣成為發現狀態,創造出藍白色的光之碎片……把我們帶到天空之上。


    雖然在起飛瞬間會受到足以令人感到疼痛的衝擊,但在飛到數百公尺高度,轉為水平飛行後,或許也是因為追加了兩人份體重的緣故,所以速度變得稍微慢了一些,不用擔心強風吹襲造成的不快感。


    我俯瞰著下方的森林,在冷風之中持續飛行。


    「這樣說來,剛才結仁提到『亞爾克遭受襲擊』……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你們當時分開行動嗎?」


    由於空一邊戴上護目鏡一邊如此詢問,所以我也說明了與古普達之間發生的事情。


    陣士通常采取兩人一組方式行動,因為,從各方麵來說,這都是最為安全的做法。


    話雖如此,但因為兩人總是在一起的話,有時反而會引起「或許是陣士」的懷疑,所以有時也會刻意分頭行動……不過這


    次並不是出於如此顧慮。


    我們在接到「獵殺古普達」的命令之後就開始追蹤、調查這個人物……在實際見到他本人之後……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決定要堂堂正正斬下他。


    「亞爾克一直堅持這種我無法理解的理由。甚至還說我的〈封〉是什麽小伎倆……真是的。」


    「對不起啦,結仁。……哎、總之我們就是因為這樣而分開行動,在會合之前遭到了襲擊。」


    「原來如此。還好遭到襲擊的不是結……喂、結仁,你這家夥不要亂翻我的包包啊!」


    「什麽嘛,不是肉乾就是魚乾。沒有甜食嗎?」


    甜食哪能拿來當下酒菜啊!──聽到空喊出這句話,讓我笑了出來。


    即使是徒步時大約要花上半個多月的行程,隻要能夠像空這樣運用〈飛〉之陣,不用三天就能抵達目的地。


    自從我和結仁被稱為「睡美人的獵犬」開始,空就經常像這樣負起接運我們的工作。


    雖然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值得感謝,但更重要的是,像這樣和少數自己可以信賴的對象──空與結仁──共度的時光,對於過去總是十分孤獨的我來說,是一段令人喜不自禁的時間。


    「甜食就忍耐到返回總本山再說吧,結仁。」


    雖然我嘴上這麽說,但自己其實正在內心某處細細品味著一種既溫暖又有點甜美的感覺。


    2


    這是一場在黎明前召開的緊急會議。


    「……全滅?」


    伊莉絲剛在圓桌前坐下就聽到這個令人不快的報告,因而皺起了眉頭。


    這個有著巨大圓桌的房間,雖然天花板的挑高相當高,內部十分寬廣,但因為其中坐有十名男女,而且各自都還帶著一、兩名秘書,所以多少有點擁擠的感覺。


    這個地方位在人稱「總本山」的區域之內,是設置於山峰地下的會議室。此處仍保有能夠正常運作的古代電子設備,牆上沒有窗戶,但貼附著許多相當薄的巨大顯示器,上麵映出了包括附近一帶地圖在內的各式各樣資訊。


    圓桌開始發光,桌麵上出現影像。影像內容是距離總本山數百公裏,某國某處市鎮的狀況。對於反陣士組織的活動較為活躍,抑或是市鎮整體均已受到反陣士思想影響的場所,當地地名會以紅色標示。影像中的「城壁都市亞曆賽沙」字樣正是如此。


    坐在圓桌周圍的人們,一邊將資料在桌麵上攤開,一邊陸續開口發言。


    ──不,是否全滅尚未獲得證實。隻是可能性相當高。失去聯絡至今已有相當長的時間。──距離發生傳染病的那個市鎮納桑諾吉有點近哪。……啊,就是為了那件事吧。──在「前往亞曆賽沙」的連絡之後便無法得知動向,也不確定是否已經進入亞曆賽沙……。──不管是傳染病還是其他理由,由我方主動派遣醫師前往懷有反陣士思想的小國市鎮,這樣的決定,果然過於魯莽了吧。士兵還有辦法補充,醫師就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是在總本山學習,通曉古代技術的一流醫師,那就更不在話下。──人命關天,生命是不分貴賤的。──我們也知道這麽做有風險,所以讓擁有戰鬥技能的陣士……記得是叫謝爾蓋吧,讓他以護衛身分一同行動啦。──或許這個判斷反而弄巧成拙。當地附近有一個中隊規模的鴉之部隊活動的跡象。但是,那一帶應.該.除了他們之外就別無其他陣士。或許就是因為以搭檔行動,所以才會被發現的吧……。


    伊莉絲閉上眼睛,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開始回想事件發展至此的經過。


    一切開始於兩個月之前。當時也是在這間會議室,做出了派人前往發生傳染病的市鎮「納桑諾吉」之決議。


    既然現在隻有我們還保有古代技術,縱使是反陣士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依然要采取人道態度對應……這是總本山的基本方針。


    若是詢問所有陣士的意見,相信應該有不少人會對於「不惜性命安危,拯救與自己敵對者」的態度感到不滿吧。這樣的意見,甚至還可能是多數派。然而,隻要身為伊莉絲的搭檔、總本山的首腦、人們口中的「睡美人」、永生不死的罌粟,依然希望將陣之力用來拯救他人,伊莉絲就會盡全力去實現她的願望。


    正因如此,由於當地距離總本山相當遙遠,加上麵對的又是「傳染病」這個會隨時間經過而日趨肥大化的巨大敵人,所以,雖然對方尚未請求提供援助,總本山方麵還是在掌握狀況後便立即派出醫療人員。


    但是,即使如此,依然為時已晚。當醫師伊裏亞和其護衛謝爾蓋兩人抵達納桑諾吉時,市鎮早已徹底崩壞。


    對於爆發傳染病的納桑諾吉,雖然鄰近其他市鎮以幾近強行通過的方式達成決議,采取「將整座市鎮加以隔離」的封鎖處置……但是聽說因為試圖逃離死亡市鎮者前仆後繼,所以引發集體恐慌,終於有人縱火燒毀了納桑諾吉。


    在這之後,伊裏亞等人回收了檢體樣本,踏上歸途……但因為在途中聽到其他地方發生相同傳染病的傳聞,於是轉而前往城壁都市亞曆賽沙。


    大概明天就能進入亞曆賽沙……在這個報告之後就音訊全無。


    據說,亞曆賽沙也因為發生傳染病而和納桑諾吉同樣處於封鎖狀態。話雖如此,但前者似乎是為了避免和納桑諾吉一樣遭到周圍市鎮居民縱火,所以保持警戒固守在城牆之內,希望藉此回避外部單方麵采取種種手段的狀態。過往為防範鵺而建設的城牆,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場。


    伊莉絲睜開眼睛,再次看向圓桌上的地圖。她叫人標示出先前提到的,曾有鴉的部隊活動跡象之場所。該處大約位於納桑諾吉與亞曆賽沙的中間點,也在醫師們應該會經過的路線上。


    ……但是,時期不太對勁。在據信鴉有所行動的日期,醫師們其實早已通過該處。如果情況反過來的話就說得通,應該可以認為是醫師們雖然遭受襲擊,但順利突破,得以繼續前往亞曆賽沙。


    然而,反過來的話?在醫師們通過之後,那群烏鴉用尖喙戳的會是「什麽」呢……。


    若是鴉會采取有組織的行動,事態肯定與陣士有關。不過,總本山並沒有掌握到「該區另有其他陣士」的資訊。


    伊莉絲知道,在總本山之外的場所,另有極少數透過「從遺跡中發掘出成為陣士所必須的藥物、烙鐵」等方式,因而獲得陣士之力的人物。但是,總本山也會在發現這類情況後就設法將之納入管理,所以這類陣士相當稀少。相較於此,背叛總本山的流浪陣士數量甚至都還更多一些。


    伊莉絲一度幾.乎.要.撩起遮住她右眼的金色長發。在這個瞬間,會議室內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視線數量之多,讓伊莉絲停下了手。


    「……還有其他情報嗎?」


    現在的局勢還不到想.要.動.用.右.眼.觀.看.的地步,時機尚未成熟。


    「在伊裏亞醫師傳來的連絡中提到……有可能不是傳染病。雖然他在市鎮遭到燒毀後才進入其中察看,但在屍體身上、現場都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那麽,為什麽會遭到縱火?就算是集體恐慌的結果,至少也該有某些導致周邊其他市鎮居民懷抱明確危機感的症狀吧。


    ……會是鴉嗎?伊莉絲透過文獻得知,在過去,鴉曾經有過多次為使反陣士思想深入民心而親手殺害無辜民眾,再將犯行嫁禍給陣士的行為。


    然而,若真是如此,鴉應當會以此事煽動輿論,打擊總本山威信才是


    。更何況當地的反陣士思想相當強勢,就此當成棄子來運用,未免有點可.惜.吧。


    考慮過種種可能性後,伊莉絲低聲自言自語。


    「果然……關鍵還是在於……鴉到底啄了什麽吧。」


    會議室內頓時變得寂靜無聲,經過幾秒鍾之後才有人再次開口。


    ──隻有再派人前去調查了。醫師們也可能還活著。更重要的是,這也是為了拯救亞曆賽沙……。──但是,如果失去更多醫師,就總本山這邊而言,損失會不會過於慘重了?──確認醫師們的生死、調查狀況、拯救市鎮……不管是哪件事,執行者都必須是具備足以與鴉對抗的實力,針對戰鬥方麵特化者。──可是,倘若將非醫療人員送往傳染病蔓延地區,也可能導致疾病更加擴散。──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首先,即使我們的醫師具備陣之力,其中也沒有具備戰鬥能力者。──不是醫師有沒有戰鬥能力的問題,我認為根本不該派醫師過去!──但是……!!


    碰的一聲,伊莉絲重踢地板站起身,把椅子彈飛了出去。


    「這是為了決定總本山今後方針的會議!!沒有建設性的發言給我注意點,小心我動手殺人!!下次再有人廢話,最好先有說一句就會被折斷一根手指的心理準備!!」


    伊莉絲這番粗暴的話語,讓會議室陷入一片死寂。麵對變成這副模樣的伊莉絲,任何人都比害怕得直發抖的博美犬好不到哪裏去。


    因為,伊莉絲有時真的會將她的發言付諸實行。再加上她又擁有僅次於罌粟的權力,而且,即使論個人實力,在總本山之中,伊莉絲也算是第一流強者,所以根本沒有人敢違抗她。


    「我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垃圾會議上。針對亞曆賽沙當地,以及出現過鴉交戰跡象的場所,馬上給我找附近一帶的探子去調查狀況。是否要派出陣士,等到調查結果出來再決定,知道了嗎!?」


    沒有人敢開口提出不同意見,沉默的時間持續了好幾秒。雖然這種做法其實也可以說隻是在延後決斷,但是,麵對目前這種風險過高,且存在過多未知數的狀況,如此判斷也還算妥當吧──至少伊莉絲自己認定是如此。就在她轉身離開圓桌,正要走出會議室時……。


    「罌粟大人……!?」


    伊莉絲的手尚未碰到門把,門便已先行開啟。出現於門後的人物,正是總本山的領導者、最強的陣士、擁有永遠生命的睡美人……罌粟本人。


    身穿豪華和服,將頭發結成髻的罌粟,以微微張開眼皮之下的黑色眼珠,環視圓桌的在座成員。所有人頓時起身立正。


    「各位,聽好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議員們齊聚一堂正合我意,妾身來此,為的是通知大家再次進行確認,以及先規劃好發生萬一之際的對應措施。」


    伊莉絲心想,雖然罌粟大人有時會做出彷佛忘記自己身分的舉動,但是,在沒有隨從的情況下單獨現身,而且又來得如此唐突,肯定是發生了某種具有急迫性的重大事件吧。


    伊莉絲已經將傳染病事件徹底拋諸腦後,隻是像隻在等待命令的狗一樣,全神貫注傾聽罌粟接下來的發言。


    「疼愛的小狗偶然間發現此事,方才提出報告。……或許妾身將會喪命也未可知。」


    3


    我、結仁,以及空,在明亮到耀眼的朝陽之中回到了總本山。


    高達二十公尺彷佛要圍住一整座山峰般的城牆,城牆之內就是陣士們的安居之地,總本山。山麓附近有著許多現在依然得以維.持.運.作.,能夠為人利用的高樓大廈,山頂上則是隻有罌粟大人與侍奉她的人們居住其中的豪華城堡……這處區域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


    我們一度飛越城堡上空,最後在總本山的入口,設於城牆處的大門之外降落。


    大門外的區域名為「商業區」,據說是全世界資金流動最為頻繁熱絡的場所。這裏也有許多陣士以外的人物,處處充滿活力。


    當然,隻要是人潮聚集之地,自然就會有許多滿足各種需求的店家……空之所以刻意在門外放下我們,應該也是這個緣故吧。


    「……那就這樣,麻煩你們向總務部報告囉。我喝個一杯之後就要去睡覺了。」


    空捶了捶腰,邊打著嗬欠邊朝商業區中酒館林立的區塊走去。


    即使是已經能夠自由掌控〈飛〉之陣的空,連續三天持續運送我們,依然讓他非常疲累。說起來,以〈飛〉來進行運送他人工作的陣士本就極為稀少,空也不例外,他的主要任務通常是運送具有急迫性的信件、物品等。


    「既然都到大門前才把我們放下來了,直接送到總務部前也不會怎樣吧。」


    結仁帶著幾分不滿這麽說完,伸手整理被風吹亂的衣服與頭發。


    「別抱怨了啦,空也已經努力到最後一刻了啊。從他沒有降落在酒館前麵這點來看,選擇介於總務部與酒館中間的這個地點,已經算是妥協了吧。」


    「我就是覺得內心憤慨不吐不快嘛。……你知道我忍耐多久了嗎?就算隻是早一秒也好,我也想趕快沉浸在像是能讓舌頭溶化的甜食之中啊。」


    一旦離開總本山,除非是相當繁榮的都市,否則多半難以找到能夠滿足結仁的「甜食」。即使是水果類,比起甜中帶酸的水果,結仁也還是更為喜愛有著紅豆餡般飽滿甜味的類型。


    「這樣的話,要先去茶館再去總務部嗎?雖然可能會挨罵就是了。」


    結仁從懷中掏出懷表,看了時間之後皺起眉頭。


    「早上六點多啊……不管是總本山或商業區,我都不覺得這時間點會有已經開門做生意的店家……。」


    結仁不滿地說著「這個時間感覺做什麽都不太適合哪……」,毛絨絨的尾巴沮喪地垂下,拖著腳步朝大門走去。


    在晴朗天空之下,我和結仁請守門人打開通行門,進入總本山之內。在距離門相對較近的地方,有一棟兼具總務部與書庫功能的巨大建築物,我和結仁走進該處。


    來到地下之後就是據說藏書量達到數十萬本,形狀宛如巨蛋的廣大書庫。書庫中央有個櫃台……一名有著貓耳,手中拿著文庫本的女性,此刻正趴在櫃台上。


    「啊嗯?,這種……壯漢們同時既是攻方也是受方的五層三明治式性愛……這種事、這種事情實在是……。」


    嘴角浮現淫蕩笑容的貓耳女,口水在桌麵上擴散的同時,口中還不停吐出夢話。


    「……這個髒東西在想什麽啊……。」


    結仁以看到惡心事物般的眼神俯瞰趴在櫃台上的女性,伸手翻起對方單側耳朵。


    「這種事……實在太揪心了啦。因為,不管怎麽想,頭尾兩個人,獲得的快感都比其他人少……啊啊、想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的話,果然還是要……再多找十幾個人過來,大家排得像甜甜圈一樣……也就是說,壯漢們排成圓圈連結起來是最好不過的……這就是所謂的調和之環──」


    「哇!!」


    「哇!?」


    受到結仁喊叫聲驚嚇的阿麗雅德妮,在櫃台上一陣驚慌失措。她的身體邊滾動邊把筆筒等事物給撞飛……最後摔到地上。


    「嗚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結仁與亞爾克……。」


    重新戴好大號眼鏡,抬頭看著我們的人物,是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女性,擔任總務部部長的阿麗雅德妮。她的頭發還是一樣亂七八糟,雖然披著看來相當高級的鬥篷,但鬥篷之


    下卻隻有不知該稱為內衣還是泳裝的衣物,毫無保留地展現出纖細腰身搭配尺寸傲人的胸部與臀部,非常具有魅力的身體……讓人不知該看哪裏才好。


    「能夠邊讀書邊打瞌睡的養尊處優生活,這可真是……」


    櫃台上有著堆積如山的古代日本作品……全都是屬於人稱「肌肉係列」,主打武士、騎士等各式各樣不同組合的男色之文庫叢書。結仁像是麵對什麽髒東西一樣,用手指捏起其中一本。


    「我是在學習啦,為了理解過去的世界,特別是日本的文化,閱讀當時銷售的、以大眾為對象的資料,肯定是最好的方──」


    「如果這是給大眾看的書,日本會滅亡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


    「真是的,說這是什麽話呢。男女之間的行為,說穿了不過是為了繁衍而已……但是,男性之間的行為就是人類文化的最高境界!因為,這樣的行為正是純粹到極點的愛情,以及無止盡肉體欲望的結晶!!」


    「……應該說是淫靡的極致吧。」


    咿──!阿麗雅德妮拚命訴說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火熱關係有多麽美好迷人,至於結仁,有時扯開、回避這個話題,有時則提出批判。


    我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從櫃台內側取出報告書用紙,開始寫下這次工作的詳細內容。話雖如此,不過因為我已經在回程途中利用空休息的時間寫好了大致經過,所以細節部分隻需要一句「詳如附件」就可以解決。


    因為在送交給伊莉絲、罌粟大人過目之前,阿麗雅德妮的部下還會用比較漂亮的字重謄一遍,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哎呀,我還想說怎麽一大早就這麽吵……原來兩位提早回來了。歡迎回家。」


    以小碎步快步走來的人物,是名宛如洋娃娃般嬌小的女性……她叫做三浦。雖然是阿麗雅德妮的部下,但同時也是能夠管得住她的人,更是實質上經常負責處理總務部部長工作的人物。


    ……雖然我這時突然產生「那麽,現在正在跟結仁爭辯的阿麗雅德妮,平時到底在做些什麽?」的疑問……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答案。就我所知,她好像整天都隻是待在櫃台這邊,閱讀一些詭異的書而已。


    三浦說了句「您來得剛好」,然後將抱在懷中的小箱子放上櫃台。


    「又有亞爾克先生您的信件了,剛剛才完成檢.查.的喔。」


    箱子裏放有一封信,寄信人是大哥。


    ……大哥在我告別故鄉時說過,彼此每個月都要寫一封信,而他也的確說到做到,每個月都會寄信來。不隻如此,其中還常有一開頭就是針對「何以咱分明寄了兩封信,但卻隻收到你一封回信」這種事提出一長串抱怨的信,實在很過分。


    ……畢竟故鄉與總本山相距遙遠,寄出信件後需要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才能送達。就算我收到信之後就馬上寫好回信寄出,下個月還是會先收到大哥寄來的抱怨信。即使我向大哥反映這點,結果也隻是收到「既然如此,你隻要先預想到咱的回應,寫兩封信不就好了嗎?」這種簡直是叫人想辦法發揮出某種程度預知能力的答覆。


    由於要持續回應這樣的信件,肯定需要深不見底的耐力……再加上這個工作又是屬於不太適合對無關者透露近況的類型,能寫的東西已經不多,而且,從出差地點寄回信的行為也因為有泄漏情報的可能性而遭到禁止,所以,不管我再怎麽努力,一個月擠出一封信也就差不多是極限了。


    「真是,結仁你一點都不懂!我最近中意的狀況是結仁、亞爾克以及空,三個人一邊在空中飛行一邊合為一體,啊呀住手住手不要把手上的油脂抹到我的眼鏡上啦!」


    可能是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吧,結仁伸出包著繃帶的左手,手指用力按在阿麗雅德妮的眼鏡上。


    我一邊事不關己地看著這幕景象,一邊簽下領取信件的簽名,接著從已經被打開的信封中抽出信。由於我是過去曾經獵殺許多陣士的府津羅一族後人,所以,叫做總本山議會還是什麽其他名字的機關,做出了「多少加以監視」的判斷,會像這樣對信件等施以檢閱。


    話雖如此,但畢竟我經常在總本山之外地方活動,隻要有心,想和任何人碰麵其實都不是問題。所以,我想這可能隻是藉此施加「總本山正在監視你喔」之類的壓力而已吧。實際上也從來沒有人向我質疑信件的內容。


    「……嗯……?這個、到底是、怎麽回……啊!?」


    我看著手中的信紙,一時之間在原地僵住了。


    「……這、這下子麻煩了。阿麗雅德妮,我想確認一下,這個……。」


    阿麗雅德妮和結仁同樣都麵紅耳赤,正在彼此拉扯對方的大耳朵。我強行闖入模樣不堪入目的兩人之間,將信拿給阿麗雅德妮看。


    「嗯?這封信怎麽了嗎?因為已經通過檢閱,所以沒有什麽問題吧?我看看……在旅遊地享用了前所未見的巨大魚類料理……哎呀,亞爾克的哥哥,用來表現味道的詞匯真是既豐富又巧妙……咦?不是這個?最後一段?……嗯──因為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訴你,改天直接碰個麵吧,不就隻寫了這些而已嗎?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要申請返鄉喵?」


    「……不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封信似乎是在半個月之前,我離開總本山不久後就寄到的……問題在於,大哥的個性與寄出信的時間。


    我的大哥,基本上是個無.法.等.待.的人。他非常積極主動,而且又有著像小孩一樣坐不住的一麵,所以,他的「改.天.」,其實是「越.快.越.好.」的意思。將這些要素綜合起來的話──。


    「啊、在這裏!喂──亞爾克、小結!我來傳達罌粟大人的緊急命令,要你們馬上過去見她!」


    一出現在書庫就放聲大喊的人物,是個有著一頭紅色短發,眼珠也同樣呈現紅色的少女。


    她叫做紅,與我們同屆。


    果然是這樣啊……結仁、阿麗雅德妮與三浦,同時看向低聲說出這句話的我。


    「……我大哥,府津羅流當代宗主府津羅賴雅……將會來到這裏。」


    身為曆史上累計斬殺過數百名陣士的一族與流派之後裔,獲得人們歌頌為史上最強劍士的人物……即將來訪。


    「這樣看來,甜食又得再等上一陣子了哪……。」


    結仁從阿麗雅德妮的耳朵上放開手,歎了一口氣。


    4


    在雖然時間還相當早,但已經相當燦爛耀眼的陽光中,我飛也似地往前跑,盡快趕往商業區。


    那個大哥、絲毫不懂如何隱藏自己身為府津羅一族身分的大哥,若是來到陣士安居之地……相信住在此地的任何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他是來找碴的。


    雖然我沒有詢問大哥目前位於何處,但如果他已經抵達的話,勢必會引發騷動,所以也根本沒必要問。


    通過城壁的門,跑進商業區的大街之後,我隨即感受到明顯不像會發生於上午時分的喧鬧。聲音來自酒館街。我不自覺地將手放到掛在腰間的刀上,拔腿疾馳……找到了聲音來源。


    馬路中間擠了一大群人,群眾還不時發出歡呼聲。我粗暴地擠進人群之中,想要安撫多半身為這場騷動罪魁禍首的大哥……但是,人們注視的對象並不是我的大哥。


    「你在這裏搞什麽啊、空!?」


    在人群中央接受歡呼的對象,其實是空和一個陌生的大叔。他們各自都抱著大酒瓶,


    正在痛飲透明的液體。根據四周彌漫的氣味,以及已經失去意識,在地上躺成大字形,手中依然握著酒瓶的另外兩個人來研判……他們在喝的東西應該是酒吧。


    「似乎是因為走路時撞到肩膀之類的事而發生爭執的樣子。原本差點演變成鬥毆,不過那個脖子上掛著護目鏡的人表示,打架有失格調,這裏是酒吧,所以要比的話就……這樣一陣胡說八道之後就變成乾杯大賽的樣子。」


    一個站在我旁邊,正在啃著大到誇張的帶骨肉,個頭不高的男性如此告訴我。我不由得抱起自己的頭。


    「這個男人讓人覺得十分痛快,咱並不討厭這種人。他也表現出了這裏的特.色.,看起來相當快活。……你不覺得是這樣嗎,愚弟?」


    這句話,讓我再次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一頭長長的黑發束在背後、宛如女性般纖細的小個子、手中拿著帶骨肉、腰間掛著刀……。因為太過驚訝,我忍不住把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大、大哥……!?」


    「昨天,咱來到這個叫什麽商業區的地方。原本還在想該怎麽才能跟你見到麵,看來運氣不錯的樣子。……大概有半年不見了吧,咱很想念你哪。」


    這個人確實就是府津羅賴雅本人。我的大哥、最強的劍士。……不過,眼前的問題與這些事都無關。


    「怎麽啦,亞爾克。看到大哥理所當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是那麽值得驚訝的事情嗎?」


    雖然大哥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但這也不是讓我驚訝的關鍵……。


    「大哥!你怎麽穿成這個樣子!?」


    大哥換上一臉不明所以的疑惑表情,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扮……那身衣服實在是土到一個極點了。


    下半身是尺寸明顯過大,褲管卻又還不到腳踝的黃色七分卡其褲,褲管下露出一截白色襪子,配上不知為何貼有反光膠條的運動鞋。至於上半身,同樣是一件不知道究竟是搞錯尺寸還是刻意如此搭配的大號夏威夷花襯衫。更要命的是,搭配夏威夷花襯衫的,居然還是有著骷髏圖案的領帶,簡直是完美的全套組合。


    「不錯吧。這裏有不少真的很時髦的店家。昨天咱總算是搭出了這一整套服裝哪。」


    雖然大哥誌得意滿地挺起胸膛……但是他端整容貌和服裝之間的落差實在太過強烈……想到這個人是自己的大哥,我真的覺得很想哭,忍不住抬頭望向天空。


    ……多半是因為他在鄉下地方出生長大,除了劍以外就沒有嚐試過其他任何事情的關係吧……所以對服裝穿搭之類的完全不懂……。


    大哥平時總是維持一身宛如古代日本神職人員般的白衣打扮,那似乎單純就隻是個奇跡。


    「對於睽違已久的兄弟重逢而熱淚盈眶嗎?不難理解,因為咱也是如此。……唔、你是不是又長高了一點?」


    大哥一邊這麽說,一邊抱住了我。該說他還是一樣隻想到自己,或者是天生的唯我獨尊態度呢……總之,他毫不在乎我的心情。


    「請等一下,大哥,你為什麽……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理由不隻一個。首先是想以兄長,也就是保護者的身分,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再來是在信裏也提過的,咱有件事想當麵告訴你。……哎、另外就是,咱覺得應該要跟關照你的人稍微打個招呼,這樣才合乎道義吧。」


    這種來自家人的,多此一舉的關懷,其實是相當令人頭痛的……但是既然大哥已經來到這裏,我大概也沒辦法阻止他了吧……。


    「這裏的高層已經掌握了狀況。發出了緊急召集令……說不定還會有一整隊陣士被派遣過來。所以,我現在要先去跟高層回報狀況,大哥你先……。」


    「看來讓你擔心了。不過沒問題的,咱的劍沒有那麽容易落敗。」


    「不、造成問題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我不想見到的情況了。……哎、雖然我覺得大哥你的打扮本身就已經充滿了問題……。」


    「怎麽樣,不錯吧?咱很期待菫看到這身打扮時的反應。」


    錯到極點啦──雖然我很想打從心底如此大喊,不過就算真的喊出來,多半也無濟於事吧。如果是菫大嫂給出毫不留情的評語,大哥可能會馬上換掉這身衣服,沮喪好幾天吧……換成我就沒有效果了。


    「怎樣啊,難得有機會見麵,錢咱出,兄弟倆一起穿同樣的衣服逛逛街吧?」


    這人為什麽會擺出一臉「我想到一個好主意」的表情啊……。我討厭大哥的地方,又多了一項……。


    「啊──不、那個……別說是逛街或什麽的,大哥你先得……」


    「罌粟大人有意與您會麵。請往這邊走,府津羅賴雅大人。」


    後方突然響起女性對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發現站在眼前的是……個頭不高但體型相當厚實,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她是和我同屆的烏拉拉。


    「咦、你說罌粟大人要會麵?等一下,烏拉拉。罌粟大人要到城牆之外來嗎?」


    「不,大人表示特別招待賴雅大人進入城.牆.內.側.……啊,因為據說也為您準備了餐點,所以這塊肉就由我負責幫您處理掉。」


    烏拉拉以平淡語氣這麽說完後就搶走了大哥手中的巨大帶骨肉,張開大嘴咬向肉塊。就像是吃著已經融化的冰棒一樣,她轉眼之間就把整塊肉啃得隻剩骨頭。即使是大哥,一時之間也無言以對。


    「……所謂的陣士,有不少有趣的人哪。」


    與其說烏拉拉是陣士,不如說她是陣士學徒、見習生。她是我和結仁獲得優勝,篩選能夠成為陣士者的淘汰賽中之落敗者。


    雖然她現在還能夠運用陣,但隨著時間經過,將會慢慢變回不再具備陣之力的普通人,而且變差的體力也不會恢複。


    紅和烏拉拉因為獲得罌粟大人賞識,目前是以罌粟大人稱之為「小狗」,類似仆從的見習生身分,聽從罌粟大人指示辦事。


    聽說若是能夠立下功績的話,依然有可能成為正式的陣士……哎,不過她們做的也就是不時幫罌粟大人跑腿拿點心、飲料,或者是在罌粟大人的腿上睡午覺,激出伊莉絲一身殺氣等等,我實在不認為有可能立下什麽功績。


    請往這邊走──在已經開始啃起骨頭的烏拉拉指引之下,我們轉身背向人群時,爆出一陣歡呼聲。我回頭一看,發現空倒在地上,另一個大叔則是拿著喝光的酒瓶,正高高舉起雙手。


    途中,我先在一大早就開始營業的奇特店家說服大哥換了一套衣服,接著穿過位於商業區深處,許多醫療機關、研究所等林立的區塊,終於來到設於總本山城壁處的通行門前。


    情緒明顯低落的結仁,以及把頭埋在結仁的尾巴之中,發出「呼哇──!!毛絨絨的啦啊啊啊啊!!」這種亢奮叫聲的紅,正在門前等著我們。


    「你太慢啦,亞爾克。你那邊怎……不,還是拜托你先處理一下這個吧。」


    我馬上把紅抓起來,讓她遠離結仁,然後把紅扔到旁邊的草地上。


    「抱歉。光是為了阻止大哥買下頭巾、格紋襯衫、鬆垮垮的牛仔褲,還有背包跟露指手套等等的,我就已經費盡了心力……。」


    結仁像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似地頭一偏,看到了站在我身後,有點不太高興的大哥。在這個瞬間,他睜大眼睛,像是要發出「唔喔」的驚叫聲一樣,全身僵硬。結仁的尾巴有一瞬間伸得筆直,之後變成像是感到不安、恐懼的頻繁緩慢擺動狀態。


    大哥現在穿著皮鞋、十分合身的女版破壞牛仔褲,再搭配上簡潔的黑襯衫,就這樣而已。腰間以和我同款式的配件掛著刀……哎、雖然這種話或許不該由身為弟弟的我來說,不過,因為大哥本身的條件好,所以其實這樣簡單的打扮會更適合他。


    另外,大哥之所以露出不滿的表情,主要是對於「何以非買有破洞的衣服不可」,以及他引以為傲的搭配遭到我全力否定的緣故。


    「亞爾克,這個大耳朵女孩是誰?」


    「我、我叫結仁。那、那個……我身為亞爾克的……那個、搭檔……你、你說是吧,亞、亞爾克?」


    「為什麽你會這麽緊張啊……。」


    「喔、這樣啊!你就是亞爾克的……嗬、亞爾克,真虧你有辦法得到如此年輕又可愛的女孩選為搭檔哪。這個美人比咱透過來信想像的還要漂亮許多啊。」


    「人家哪裏算得上是什麽美人……我、我感到很高興。」


    「所以說,為什麽你會紅著臉一直搔頭啊?而且,大哥他可是把你當成女生了耶。」


    「唔、亞爾克,這是怎麽回事?這個人……叫做結仁對吧,她不是女的嗎?」


    啊、不是、哎……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時,紅跑了回來,撲到結仁的尾巴上。雖然結仁依然是一副看似害羞的表情,不過尾巴倒是以全力痛甩紅的臉。


    「這個,現在的狀況相當棘手,加上其他人等候已久,可以麻煩大家盡快通過門嗎?」


    烏拉拉以無奈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之後拍了拍手。巨大的門隨之開啟……從中溢出的空氣,頓時讓緊張感在我們之中爆發開來。……唯有悠然地朝著大門走去的大哥是例外。


    「哦,這樣的歡迎還真是盛大哪。」


    在門的另一邊,是連我也從未見過的,說不定達到上百人之多的大規模陣士集團。


    他們所有人都處於緊張狀態,圍繞在靜靜地佇立於大門另一側的罌粟大人身旁。


    「這、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當然的了。畢竟對象是以獵殺陣士而成名的一族之後人,而且更是如此年輕便統率流派者……邀請如此人物造訪原本隻允許陣士進入的區域。亞爾克,這件事具有的含意,遠比你想的更加重大。」


    我早就知道,圍繞著總本山,高達二十公尺的城牆,並不是為了防止外敵侵入。因為,不論有多少鵺成群結隊發動襲擊,依然不可能攻破隨時都有多名陣士駐守的總本山,而如果是鴉的話,二十公尺前後的牆壁,他們應該也能輕鬆翻越吧。


    也就是說,城牆並不是為了防止敵人入侵……而是用以判別「來者是不是敵人」的裝置。麵對這種規模的障礙,一般人已經不可能出於玩鬧心態或一時不注意等理由而誤闖。總本山有一條規矩是,對於陣士以外翻越城牆闖入者,即使毫不留情加以殺害也無妨。


    結仁告訴我,不是陣士而能夠通過門進入總本山的例子,即使在曆史上也非常稀少。


    「讓極為優秀的醫師或學者進入總本山的案例,每幾年總會出現個一、兩次。但是,如果排除這種情況,聽說就隻剩下罌粟相隔幾十年還幾百年才會邀請的特別訪客了。」


    搞不好相隔數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特別訪客是我的大哥,這件事讓我既驚訝又感到與有榮焉。


    大哥理所當然似地通過門,在數十名陣士的包圍之中來到罌粟大人麵前。


    「看來咱不需要自我介紹了。」


    「當然。歡迎大駕光臨,府津羅流宗主府津羅賴雅大人。……妾身便是總本山之首,令弟亞爾克的直屬上司,名叫罌粟。感謝您願意移駕此地。請您寬心,無需過於拘束。」


    我注意觀察兩人之間的距離。大哥停下腳步的位置,感覺像是在他施展拔刀術時的射程之外。雖然這可能是大哥表現禮貌的方式……但是也可以解讀成他采取「我無意殺你」這種倨傲的態度。麵對傳說自從遠古時由日本引發的,導致世界毀滅的大戰當時就存活到現在的罌粟大人,如此傲慢態度,實在讓身為弟弟的我直冒冷汗。


    「唔。或許是因為戴著眼鏡的關係,亞爾克還看不太出來……不過您的眼神就與曆代府津羅無異了。」


    「您也正如同咱從曾祖父大人處得知的一樣美麗動人。」


    「曾祖父……如此說來,多半是妾身最後見到的那位府津羅家人氏……。那是個好男人。雖然當時年紀尚輕,但眼神已然十分精彩。……隻是初次相遇時便對妾身傾訴愛意之事,令人忍俊不禁。」


    「曾祖父大人臨死之際曾提起此事。他表示,現在終於可以坦白,您正是自己初戀的對象。此刻一見,咱也對先人的心情感同身受。」


    存活了數千年的罌粟大人,以及繼承府津羅代代相傳血脈的大哥……從兩人的談話中,我感受到不像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悠久時光。


    「妾身與府津羅一族間的舊事容後再敘,現在請先移步前往會客室。」


    大哥邁出腳步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讓罌粟大人和伊莉絲為自己領路一樣。當我看著大哥背影時,身旁的結仁也以感到傻眼的表情抬頭望著我。


    「雖然身為搭檔不該這麽說……不過,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麽會說自己不如大哥了。」


    「你這家夥……剛才隻看長相就這麽說了吧。什麽嘛,你自己還不是對大哥他感到緊張。阿麗雅德妮大概會相當高興吧。」


    「不論是男是女,麵對俊美人物時都一樣會感到緊張啦。更何況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搭檔的家人。……好啦,我們也跟上去吧。有人交待過,我們也得一起用餐喔。」


    結仁也跟著踏出腳步,臉上沒有半分厭惡的神色。不僅如此,他的大尾巴還興高采烈地不停晃動。看著結仁嬌小的背影,我的內心之中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悔恨感。


    大哥在引導之下抵達的會客室,位在總本山的核心,建設於山上的罌粟大人宅邸之內。這處設於宅邸最高層的會客室,燦爛陽光透過天窗照入室內的寬敞空間,地上鋪著豪華的地毯。有著美麗浮雕的長方型桌子,宛如會客室之主般鎮座在房間中央。


    罌粟大人與大哥分別坐在長桌兩端,此刻正在喝著餐後茶。


    我們像是圍著兩人一樣,站在牆邊……隨時可以看到窗外有許多正浮在空中的陣士。現在應該有數十名陣士包圍著這棟宅邸吧。


    他們不是來看熱鬧的……全都是為了避免我那個隻在腰間掛著一把刀的大哥對於罌粟大人、對於總本山造成危害。


    單憑一人一刀營造出的威脅感、府津羅之名的震撼力,我現在再次有了明確的體會……。我拚命壓抑住彷佛要在內心某處萌芽的自豪之情。


    我已經是陣士了。雖然同時也是劍士……但更是屬於總本山的陣士。


    兩人依然在談論關於府津羅流的話題。在罌粟大人漫長無比的人生中,似乎不時會與我家先人有所關聯……罌粟大人陸續提起不管是我或大哥都從未聽說過的事情。最令人驚訝的,還是我家祖先其實經常與鴉的精銳一同嚐試狙殺罌粟大人之事。


    大哥不時會為了讓站在他身後的我也能融入話題而對我開口補充說明。根據他的說法,在過去,府津羅流與鴉之間的關係,其實遠比現在要來得更為密切許多。


    可能是因為當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過世,唯一的親人又隻有大哥的緣故,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似乎很少有人和我談起府津羅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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