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石頭上的白衣人眉宇緊皺,幽亮的眸子卻深深凝視著眼前舉著匕首的女人,眼神平淡,卻含著讓人看不懂的深邃。


    “你脫還是我脫?”女子凝視著他的傷口,眉頭緊皺,“還是我來吧,想必你失血過多,也沒有力氣。”


    “我來——”有些低沉的聲音從麵紗之下傳出,乍一聽還以為是慕容子瓊的聲音。瑾瑜的手被準確無誤地握住,瑾瑜聳聳肩無所謂地收回手。


    隻見她顫抖著手盡量小幅度的推下肩膀的衣衫,露出精致的鎖骨和如玉般瑩潤的肩頭肌膚。瑾瑜一愣,撕下一片內襟,遞到他嘴邊,“會很疼,我這裏沒有麻醉劑之類的東西,怕你咬碎牙,還是咬著這個吧。”


    白衣人望著遞到嘴邊的布巾,一時怔愣。瑾瑜道:“你放心,幹淨的。”


    白衣人張口咬住,瑾瑜飛快地點了幾處穴道,這才正色道:“我要開始了。”


    白衣人點點頭,瑾瑜這才深吸一口氣,用匕首慢慢割下已經粘入傷口的衣服。因為箭頭都是倒刺,必須得將傷口挖開才能取下,是以為了減少她的痛苦,瑾瑜挖肉、取箭幾乎一氣嗬成。盡管瑾瑜手腳麻利,待箭頭拔出的那一刻,她還是悶哼了一聲軟軟地倒在她懷裏,臉色蒼白,滿是汗水,咬著的布巾上也沾滿了用力過猛留下的鮮血。但是,自始至終她卻沒喊過一句疼,瑾瑜倒是生起了幾分讚賞之意。


    瑾瑜扶她在她懷裏靠好,在她傷口上倒好金瘡藥,飛快地撕下衣服內裏包好她的傷口。失血過多的人體溫會偏低,瑾瑜想也不想地將自己的外衣接下來披在她身上,慢慢把她扶靠在大石頭上。


    回頭看到慕容子瓊的臉色也開始發白,頭上已經汗水淋淋。瑾瑜撩起她的褲子,果然毒素已經從傷口開始擴散了。瑾瑜當下不再遲疑,想也不想地垂首過去,用嘴吸毒。反複幾次之後,直到看到吸出來的血液變成紅色之後,才撕了衣服內裏為她包紮好。然後從懷裏掏出解毒丹喂她吃了一顆,自己吃了一顆。這才盤腿在兩人旁邊調息,雖然百毒不侵,不代表一點都沒影響,到底頭還是有點暈。


    靜謐的林間,隻聽得到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鳥雀的聲音在這冬末春初之際偶爾也能聽到兩聲。慕容子鈺從黑暗中醒來,有片刻不知所出的茫然,直到肩膀上傳來的痛楚才讓他想起剛才的情景,他下意識地向女子所在的地方望去。隻見她靠在姐姐身邊的石頭上似乎睡著了,鳳華流轉的雙目已經閉上,眉宇間泛著淡淡的疲色,初上戰場,連戰幾員大將,然後救了兩個人,抱著兩人疾奔了那麽遠的路,為他療傷,為姐姐吸毒,定然是累的。


    他能看出她身體裏是蘊藏著無盡的才華和本事,卻掩蓋不住她初出茅廬的稚嫩和生澀。但是這些卻掩蓋不住她身上的熠熠鳳華,他沒想到的是原來這些耀人雙目的閃光點竟然來得那麽艱辛。他早就聽說過聞名天下的百裏穀培育出來的人,都是多麽了不起。


    隻是……


    “若不是我從小在百裏穀的百毒甕裏泡著,早就死了。”她當時安慰姐姐的話此時在他耳邊響起,他幾乎可以想象那種被毒藥浸泡的痛楚,而她卻說得那般雲淡風輕。


    戰場上她對自己的守護,對姐姐的不棄,他其實都看在眼裏。她果然是可以跟姐姐比肩的女子,也讓他由衷地佩服。


    似乎是他的視線太過於灼熱,瑾瑜從淺眠中醒來,對上他躲閃不及的眼神,倒也沒有多想,隻是微笑著詢問:“身體可好些了?”


    那種笑容在溪水潺潺聲中似乎帶著漣漪直入心底那片沉寂了多年的心湖,慕容子鈺點點頭,沙啞著嗓音道:“多謝!”


    “軍師客氣了。”瑾瑜一把抱起還在昏迷中的慕容子瓊,詢問他,“可還能行?”


    “自然。”他站起身,帶著小小的驕傲。


    瑾瑜一愣,隨即道:“那我們回去吧。”


    “好。”他低著頭跟在她身後,一步步向著林外走去。


    瑾瑜本來以為自己不得不苦命地將慕容子瓊抱回去,卻沒想到王副將極其懂事地在林外留了兩匹馬。瑾瑜抱著子瓊縱身上馬,動作利落,準確無誤地騰出一隻手握住韁繩。慕容子鈺因為左肩處受傷,左手不能吃力,單用右手上了好幾次都沒成功,不由有些尷尬,有些氣惱。瑾瑜微微皺了皺眉,解下自己的腰帶,“倏”的一聲纏住他的腰,將他送上了馬。


    他低著頭,右手握緊了韁繩,輕聲道了句:“謝謝。”耳朵卻早已泛紅。


    瑾瑜點點頭,夾夾馬肚子,“走吧。”


    因要照顧軍師的傷勢,瑾瑜帶頭走得並不快,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接近暮夜時分。慕容淵早就在帳外等候,見她幾個回來,趕緊迎了上去,問道:“都沒事吧?”視線卻飄向跟在瑾瑜身後的人身上,見其搖頭,才放下心來。


    “玉錦,這次可多虧你了啊,不然小女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歸來。子瓊這次輕敵了,害你受苦了。”


    “將軍嚴重了,將軍當我是自己人,才留我在軍中學習,正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玉錦自然應當為將軍出一份心,況且子瓊與我一見如故,我待她如知己,自然會護她周全,這是朋友之誼。”


    慕容淵聞言大喜,“大恩不言謝,玉錦果然不辱百裏穀的風範,我慕容淵在這裏謝過。”


    “將軍客氣了,現在還是趕緊召軍醫看過子瓊和軍師才是正經。”


    “說的是,來人,將軍醫叫到我的營帳。”慕容淵吩咐完,回頭對瑾瑜說,“你肯定也累了,先去休息吧,他們兩個就交給我了。”


    “好。”瑾瑜也不推辭,她確實需要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


    瑾瑜沐浴更衣後,卻並沒有去休息。她提了一壇酒,直奔西邊的小山坡,腦海裏不斷浮現著白天戰場上的廝殺。從戰場上下來,說心裏沒有不舒服是假的,明明上一秒還是活生生的生命,下一秒鍾就已經身首異處,甚至腦袋從身體分離的那一刻臉上還來不及感受疼痛的錯愕表情都那麽清晰。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這場戰爭下來死了多少人。她從前也殺過人,無論是親手殺的於微的侍從,還是借刀殺的陸佳和師露,也見過被師傅和姑姑砍下腦袋的小侍和於蘭,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血液已經冷掉了,可以淡定而冷漠地旁觀他人的生死。可是看到這些天因為和子瓊一戰後,經常出現在自己視線裏的那些士兵們,再也不能回來跟自己討教功夫,不能調笑著灌自己酒,說些葷話,心裏還是空蕩蕩的失落。


    “姐妹們,這一杯敬你們,希望你們黃泉路上相伴走得平順一點,來生一定要投戶好人家。”瑾瑜倒了一杯灑於地上,望著天上的上弦月,喃喃道:“古來征戰幾人回……幾人回……”


    “你在這裏!”


    耳畔突然傳來低沉的聲音,似果然如此,又似隻不過隨意地陳述一件實事。瑾瑜偏過頭去看,隻見一身褐色衣衫的子瓊拾級而上,片刻間已於自己身前一丈處站定。


    瑾瑜挑著眉頭,調侃道:“居然現在才醒,你慕容子瓊的算是毀在我手裏了,還不趕緊拎兩壺好酒好好賄賂我一番,我就勉為其難地護一護你的名聲。”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我現在感覺很好,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瑾瑜有些不滿地撈過她的脖子,道:“誒誒,你突然對我這麽客氣,讓人好不習慣,感覺突然轉性了似的。”


    “你在這裏做什麽?”來人從她的胳膊裏將自己的腦袋解救出來,問道。


    瑾瑜臉上掛起吊兒郎當的神色,卻也掩不住淡淡的愁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來人明顯身子僵了片刻,“你是在為那些傷亡的戰士悼念?”


    “我是在為那些春閨盼妻歸的男兒們惆悵。”瑾瑜故作不正經地說道。


    來人顯然並不理會她的不正經,反而於她身旁坐了,低聲喟歎:“這裏死去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不能複製的生命,所有流過血的戰士們,我們都應當銘記並且向他們致敬。”


    她說得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瑾瑜倒是有些詫異。這周身悲天憫懷圍繞的人似乎與這幾天跟自己勾肩搭背的豪爽女人不像一個人似的,聲音也偏了些低沉,瑾瑜隻當她毒素剛清,腿傷未愈,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是啊,所以為什麽會有戰爭?”瑾瑜幽幽道。


    “因為有*和貪念,就會一直有戰爭。就算不是流血的刀槍相見,也會有背地裏的暗箭藏槍。”


    瑾瑜怔住,她居然將人性看得如此通透!


    “那你有*嗎?”瑾瑜偏過頭問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月光下的子瓊看起來竟然少了些英氣,多了些柔軟感。


    “自然有,我也是凡人,也有些想要求得的東西。”她抬起頭望著掛在枝頭的殘月,語氣悠然悵惘。


    瑾瑜聞言,大感興趣,“子瓊想要些什麽東西,看起來這般苦惱?”


    身側的人身子似乎抖了抖,垂下頭,道:“我想求得東西是世間最珍貴的,卻也是最難尋的。”


    瑾瑜皺著眉,道:“子瓊今晚有點不正常哦,居然聽起來多愁善感了。”


    “或許是因為今晚的月色太美了。”慕容子鈺眼神迷離地抬頭望月,自己終究是任性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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