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蘇流惜猛地回頭,轉身正對何為念站著的位置,方澤桐和秦理毫無被偷窺的自覺,都被嚇了一跳。


    眼前站在牆角的,不過是一個衣衫破舊,還沾了不少灰塵和泥土的男孩,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眼神怯生生地在方澤桐身上轉,身子都被嚇得僵硬了,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方澤桐不說話,隻是略一皺眉。


    秦理走過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小子,幹嘛的,偷聽我們說話?”


    話沒說完,何為念就腳步發抖地往後退。他顧不上點頭搖頭,更遑論張嘴解釋,隻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盯著方澤桐。


    方澤桐微微眯起眼,他看到對方的眼睛裏,有眷戀,有熱切,有溫柔,還有自卑與內疚,仿佛他與方澤桐,已認識了千百年。


    蘇流惜輕拍了秦理一下:“你好好說話。”


    秦理濃眉一擰,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陰陽怪氣地叫:“他偷聽我們說話,我還要怎麽好好說話?”


    蘇流惜顯然並不這麽認為,她露出溫柔的微笑,慢慢走過去,說:“別理他,他是不是嚇到你了?”


    何為念一怔,看著秦理滿臉尷尬,連忙搖頭,垂下眼搓手,卻支吾不出一句話。


    蘇流惜繼續走過去,不知道方澤桐此刻,正皺眉看著她的背影。


    “你是碰巧路過的對吧,沒事的,我們不是壞人,隻是想問問你,我們剛才說的話,你是不是都聽到了?”


    何為念看了蘇流惜一眼,點點頭。


    秦理不爽:“這家夥難道是啞巴麽?”


    蘇流惜無言瞪秦理,後者立刻識相地閉嘴了。


    蘇流惜繼續說:“沒事的,你回去吧,我剛剛嚇到你了吧,對不起。”


    “你的笑,就像麥芽糖一樣,簡單樸素,卻很甜蜜。”


    何為念微微一笑,這是他在被方澤桐看到後,說的第一句話。


    方澤桐聽到這句話後,眼眯得更深了,表情更是一臉不爽。


    蘇流惜聽後,笑得更加爽潔,直覺告訴她,何為念一定是個好孩子,心地善良,絕不是什麽偷聽人說話的人。


    何為念眨眨眼,看到方澤桐神色僵硬,心裏一緊張,又開始結巴:“我……我不是故意要聽的,是剛好……要回去,也走這……這一條路。”


    蘇流惜問:“你也住這附近?”


    何為念說話時眼神透亮,卻是望著方澤桐:“我是……陸家的園丁。”


    蘇流惜驚呼:“呀,原來你是熙海家裏的園丁啊,我怎麽從沒見過你?”


    她口中的熙海,就是蘇州名商的獨生女陸熙海,也是蘇流惜、方澤桐和秦理的同班同學。


    隻是他們住的是磚瓦平房,這位大小姐住的是三層洋樓罷了。


    何為念臉又是一發熱,怯怯地答:“我父親……病了,我從順德來,臨時做一些他的工作……”


    “你叫什麽名字。”


    何為念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方澤桐是在問他。


    不僅是他,蘇流惜和秦理也沒反應過來,就連方澤桐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問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有些話到嘴邊,就很自然地問出來了,要問原因,卻誰也解釋不清。


    “我姓何,何為念。”何為念瞧著方澤桐,有些緊張地瞧著他的反應。


    我要說什麽?方澤桐竟然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話。


    “哦。”方澤桐隻得不自然地別開臉去。


    看到兩人這樣的場景,秦理忍不住心想,這哪是兩個男人初次見麵的寒暄,分明是相親大會上看對眼的一對男女嘛,都是純爺們,幹嘛這麽扭扭捏捏!


    他又扭頭,怒火中燒地看著何為念。


    何為念被他看得發怵,隻好看著蘇流惜了,幸好她的笑容比較無害:“我……要送花回去,先……先走了。”


    他匆匆走過方澤桐身邊,不敢再看他一眼,跑得飛快。


    秦理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何為念的背影:“這家夥,怎麽比小媳婦還害羞。”


    蘇流惜拍他一下:“都是你太凶了,人家又不是什麽壞人。”


    秦理正要說話,卻發現方澤桐的眼神不太對。


    “唉,你怎麽了,發什麽呆啊?”


    被秦理捅了一下,方澤桐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凝望著何為念走遠的地方。


    盡管那裏,早就空無一人。


    “我也發現了,”蘇流惜突然說,“他好像一直看著你,你們認識嗎?”


    方澤桐搖頭,蘇流惜的證實,讓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但又說不出來。


    三人走了一段,方澤桐像是想起什麽,突然說:“剛剛我說到哪了?”


    秦理馬上無縫銜接:“我想知道那個上門逼走你媽的妓|女怎麽樣了,她不是還有一個孩子麽,這樣算的話……”


    方澤桐悶聲打斷他:“如果他還活著,就是我半個哥哥。”


    蘇流惜說:“這些年來,你父親一直在尋找你們,可想他已經和那個女人斷了聯係,也許他也有什麽難言之隱呢。”


    方澤桐皺眉:“你連他人都沒見過,就開始幫他說好話?”


    蘇流惜一愣,說:“他好歹……是你親生父親。”


    方澤桐無言搖頭:“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竟然和我唱反調。”


    秦理嘿嘿一笑:“還有我,我無條件支持你!”


    方澤桐一笑:“男人所見略同。”


    還沒走到家門口,突然聽到一聲尖叫,還有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


    緊接著傳來的哭聲,傳入方澤桐耳朵裏的一刻,他臉上再次浮現出驚懼與絕望的神情。


    與在花店裏的時候如出一轍。


    “求你不要再來了,我和小桐,早就和你沒關係了!”


    哭聲來源於方澤桐的母親甘如,此刻這位婦人,完全沒了昔日的溫柔和恬靜,她的麵容悲涼而零亂,正垂淚把一個西裝男子推到門外。


    對甘如的印象,蘇流惜還停留在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她隻有二十來歲,帶著當時隻有三歲的方澤桐,站在門口的大榕樹下。


    她穿著一身暗粉色的旗袍,披著一件純白的針織披肩,戴著一對長長的銀製耳環,她的身材嬌小婀娜,氣質卻非常出眾,有著一張猜不透年齡的精致小巧的臉龐。


    她的五官同樣小巧迷人,幾乎不化妝的臉上,透著恬靜淡雅的氣質,她那微微的淺笑,如同那窗邊的百合,簡單樸素,不去和其他花兒爭奇鬥豔,隻靜靜舒展著屬於自己的純白。


    而此刻的甘如,就像原本潔白而沉靜的宣紙,被碾碎和壓皺,變成扭結成溝壑遍布的紙團,顯得疲憊而滄桑。


    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貿然闖入的男人,此刻一臉倉惶愕然的方亦申。


    方澤桐一擰眉,立即衝了過去。


    十三年不見,方澤桐對眼前的男人卻有十分敏銳的感覺。


    和他對何為念的感覺一樣,帶著抗拒,還有一絲微妙的緊張。


    方亦申本想解釋什麽,看到方澤桐,臉色立刻轉化為驚喜。


    不知為何,蘇流惜覺得方亦申並不是方澤桐口中那麽惡劣的男人,就算曾經拋棄妻子,如今肯定也悔悟了。


    否則他怎麽會像現在這樣,盡管被拒之門外,臉上仍然帶著欣慰和想念?


    “我真的……好想你們。”方亦申小聲開口,幾乎是哽咽著說出這句話。


    方澤桐聽到這句話,心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想要推開方亦申的手,也猛地停頓了一下。


    是啊,再狠心的孩子,也曾在風雨交加的孤獨夜晚,渴求著高大結實的肩膀,和母親以外的親情,方澤桐又怎會沒有想象過,有父親陪伴的成長歲月?


    可他們之間的誤解,實在太深太深了。


    “你……”方澤桐語帶顫抖地瞪著方亦申,“還嫌把我們害得不夠!”


    方亦申眼神一顫,說不出話來,滿是哀戚地看著,對自己說出這番話的親生兒子。


    方亦申一開口,幾乎眼淚都要流下來,這是他找遍天涯海角,找了十幾年,終於看到兒子後說的第一句話:“你們要恨我多少年?”


    “一輩子!”方澤桐毫不猶豫咬牙回答。


    方亦申的身體無助地一抖,囁嚅著說不出話。


    “當初是你把我們趕出家門,如今我們生活得很好,也早就忘了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方澤桐並不願意說這些話,可他不知道對父親究竟抱著什麽感情,是眷戀,糾結,還是失望?


    “我沒有趕你們走……”方亦申睜大眼睛。


    “現在解釋什麽都晚了,”方澤桐走過去,緊緊摟住甘如發抖的肩膀,為了保護母親,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堅定:“無論事實是什麽,如果沒有那個上門要名分的妓|女,我們就不會變成這樣,難道不是嗎?”


    方亦申臉上沒有一絲被揭穿的慚愧和羞赧,反而是焦急和無奈,仿佛這是個天大的冤案:“但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他無法想象,方澤桐在過去的十幾年裏,為了更加清楚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查遍所有當年的報紙和新聞,他對真相的了解,僅限於那些以訛傳訛的報社記者,並且在一無所知的心裏不斷被放大。


    “夠了!”方澤桐揮手,“你沒看到母親都傷心成什麽樣子了!再不走,我們明天就離開!”


    方亦申身子一縮,好像對方澤桐情急之下說出的話有了新的解釋:“那我現在走,你們是不是就會一直住在這?”


    方澤桐沒說話,他當然想馬上走,但是他做不到。


    因為搬走的話,就再也看不到蘇流惜了。


    他看了一眼蘇流惜,她的眼裏,滿是擔心和害怕,看到年輕氣盛的少年如此反叛,她突然感到一絲陌生。


    方澤桐咬咬牙,滿腔怒火又收了回去。


    他冷冷瞪著方亦申說:“我們不想再見你,你趕緊離開,到我們看不到你的地方去。”


    蘇流惜看到方亦申欲言又止,然後默默垂頭,突然很同情這個男人。


    她想象不出是什麽讓方亦申如此執著,尋找妻兒十餘年,被這樣拒之門外,依舊無怨無悔。


    隻是對一件事,她還心有疑問,想要向方亦申問個清楚。


    可秦理已拉著她的衣袖,小聲說:“我們先走吧,人家家裏事,不要太過參與了,反正他也顧不上咱們了。”


    蘇流惜想不出反駁的話,隻得慢慢地隨著秦理離開。


    方亦申看著楚楚眼淚的甘如,滿心憐惜痛心,卻又無可奈何,隻好低聲說:“好,我走,你們千萬不要搬走,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的。”


    方澤桐小聲嘟囔:“既然你不會再來,我們搬不搬走又與你何幹?”


    甘如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這是蘇流惜離開前,聽到最後一句他們的交談。


    後來怎麽樣,她也不得而知,方亦申想必是走了,可會不會再來呢?


    或許甘如沒有一見他就搬走,就是在給他機會吧,不肯見他,無非是還不太習慣。


    她不知道這樣猜測對不對,但她知道,方亦申一定會再來的,好不容易找到甘如,他絕不會就這樣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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