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何為念都在為了廠子的事忙得焦頭爛額,連話都顧不上和陸熙海說。隻依稀記得,方澤桐在某一天打來了電話。


    “什麽時候有空?我有事想跟你說。”


    何為念皺眉:“你聲音怎麽那麽小?生病了?”


    “沒有。”


    “很重要的事?我最近很忙。”


    方澤桐的聲音一瞬間有些慌亂:“那就,等你忙完了再說吧,也不急於一時。”


    何為念問:“一定要當麵說?”


    方澤桐沉默半響,說:“我想當麵跟你說,不過也許……現在確實不是個好時機,我還沒想好……該怎麽對你開口。”


    何為念沒有多想,說:“那你好好想想吧,我先去忙了,有事打我電話。”


    然後,就再也沒有方澤桐的消息了。


    可這一個月過後,何為念終於覺得,自己確實有些不對勁,不是偶然的小病或飲食不當,而是身體發生了某些改變。


    在別人眼裏,他變得比以前更加健談,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臉上的笑容散去,他常常閑不下來,不僅幫工人搬一些重型機器,還常常加班到很晚,也不覺得累。


    在妻子眼裏,他變得食欲不振,一天有時隻吃點水果,卻精神振奮,也不想睡覺,常常深夜走出家門,像貓頭鷹一樣穿梭在無人的街道上。


    而在他的眼裏,過去的自己已變得陌生。他走路也覺得難受,坐著更難受,看到什麽,做什麽,都覺得難受,卻又無法描述具體的感受。


    他洗手的時候,感覺到手上有液體,腦子卻認不出是水,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以後,他終於發現,自己說不定是得了什麽怪病。


    可是他抽不開身,和雷老板已經談妥,大批的訂單讓他分身乏術,看到廠裏又有充足的現金周轉,他比誰都高興。


    他告訴自己,睡得少吃得少,便有很多時間工作,是一件好事,但身為護士的妻子還是讓他去醫院檢查。妻子的話,他總是照單全收的。


    何為念兜兜轉轉,總算找到了一天,抽空準備去醫院。但在路上,好死不死又遇見了萬矮子,此人似乎和陽光無緣,不是在車裏,就是佝僂著背躲在角落裏,窺視來往的人群。


    今天的萬矮子,總算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了些,看到何為念,他把帽子壓得更低了,一癲一癲地走過來,頂著一張溝壑遍布的臉,笑嘻嘻地說:“何老板,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雷經理說……”


    何為念忙擺手:“今天不行,我要到醫院去。”


    萬矮子很驚訝:“你生病了?還是去看人?”


    何為念說:“最近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又不知道什麽問題,就去看看唄。”


    萬矮子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他看了看表,說:“雷經理讓我告訴你,第一期款項已經下來了,讓你和我親自去領。”


    何為念皺眉說:“這是出納做的事,何需我親自出麵。”


    萬矮子講得頭頭是道:“雷經理是個很謹慎的人,而且惜時如金,一會他就要出差去蘇聯,三個月後才能回來。不然這樣吧,醫院離這也不遠,我有個熟人在內科坐診,我帶你去找他,就不用掛號了,看完了我再帶你去找雷老板拿錢。”


    何為念倒是開始生疑:“你也挺忙的,何必幫我到這個地步。”


    萬矮子拍了拍何為念的肩頭,說:“把你介紹給雷老板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我都做了,還有什麽不能幫你哇?如果沒生意做,誰也沒飯吃,你說對不對?”


    何為念想不出什麽轍,隻得說:“那好吧,你總是有辦法。”


    萬矮子嘿嘿一笑,露出黑邊的大門牙:“兄弟有捷徑,不用不是吃虧。”


    何為念便跟著萬矮子,走進一條從未走過的小巷,迎麵而來許多穿著華貴豔麗旗袍的女子,個個都會瞟一眼何為念,這個眼神很熟悉,和安潔看男人的眼神如出一轍。


    途中路過一間矮房,大開的房門前坐著一個吞雲吐霧的旗袍女子,挑逗地看著何為念。


    等到何為念走近時,她翹著的二郎腿換了個方向,沒有穿底裸地闖入何為念的視線。


    見何為念連忙收回眼神,女子笑得更愉悅,霎時,何為念就明白了這兒是什麽地方。


    見他渾身不自在,萬矮子笑說:“真是奇怪,你小時候就住在這種地方,此行如同舊地重遊,反而還不習慣了。喏,看到醫院的房頂了吧,我們從後門走進去,直接去找許醫生。”


    萬矮子帶自己進的地方,外牆磚和醫院的別無二樣,裏麵也幹淨整潔,長凳上還坐著幾個沒精打采的人,何為念便不再疑慮,隻當是走了方便之門。


    萬矮子熟門熟路地走進一間房,門上還貼著內科專家,他推門進去,說:“許大夫,這是我的朋友,自從上次我帶他去天鵝酒店以後,他就覺得不舒服了。”


    何為念正奇怪於萬矮子的解釋方式,許大夫就一臉猶疑地看著何為念:“是不是找小姐了?”


    萬矮子馬上說:“找了,但是沒做。”


    許大夫淡淡應了一聲,說:“你坐下來,我給你看看。”


    量了心跳、血壓、聽肺、看眼後,許大夫瞄了一眼何為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不用擔心,隻是過度疲勞,有點內分泌失調罷了。我給你開藥,記住一天一副,倒在水裏喝,不要灑了,粉末如果掉在地上或桌上,會粘在上麵擦不掉的。”


    何為念不懂醫,又見他表情嚴肅,像是不願多說話,便也沒有問,又聽見許大夫問:“你家裏幾口人?”


    何為念說:“我和我妻子兩個人。”


    許大夫哦了一聲,開始唰唰地寫藥方,邊寫邊說:“妻子是做什麽的?”


    何為念一愣,又心想醫生問的總是有道理的,便回答:“護士。”


    許大夫手上的鋼筆停了一下,但馬上又開始寫起來,還說:“那更不能把藥灑了,護士都很愛幹淨的,我就被訓過好幾次。”


    何為念笑說:“那倒是真的。”


    許大夫把天書般的藥方拿給他後說:“你讓萬矮子帶你去拿藥,他知道地方,回去就吃,你病的程度很輕,應該立馬會見效,藥可千萬別灑……”


    萬矮子不耐煩地揮揮手說:“行了你都說多少次了,他知道的。”說完便拉著何為念離開,像是極其厭煩許大夫的嘮叨。


    拿到藥後,不知道為什麽,在走之前,何為念忍不住又望了長凳上那些等待的病人一眼。他們麵色灰暗,垂頭喪氣,像是沒有一點人氣。人的感情為何物,他們像是已經完全不能體會。


    此時,萬矮子居然好心地拿來了一杯水說:“要不你先喝一副,要是有什麽不良反應,馬上就去找醫生。”


    何為念見水杯已經遞來,不好推卻,便也坐在長凳上,將一包粉末抖落進了水杯裏。


    在那一瞬間,幾乎所有病人都回過頭來,貪婪地盯著他,要不是看上去有氣無力,說不定會飛撲來搶似的。何為念隻當他們是沒錢買不起藥,拿起水杯便一飲而盡。


    喝完的一瞬間,他仿佛又有了那種熟悉的感覺,那種安潔喂他喝藥酒的那種感覺。


    如同白開水被倒入了顏料,斑斕的色彩在腦海裏糾結扭曲,身體裏仿佛有狂暴的大雨在衝刷著,奔騰的河流撞擊著,說不清是沉重還是輕鬆的感覺籠罩著他,等到自己察覺時,他已經將脖子盡可能地後仰,發出了一聲長而滿足的歎息。


    等他終於睜開眼時,他發現方才身處的昏暗蒼白的醫院,居然變得色彩鮮豔,就像遊樂園一樣讓人興奮,而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病人們,已經心有不甘地垂下頭,繼續維持著何為念剛進來看到的姿勢。


    “怎麽樣,好點了吧。”萬矮子在旁邊站著,半笑不笑地看著他。


    何為念懶得說話,他覺得自己身上正舒服得緊,他深吸了一口氣,此刻的他,連空氣都覺得是香甜的。


    他轉了轉脖子,又舒展了一下四肢,這才開口說:“這是什麽藥,怎麽見效這樣快。”


    萬矮子嘿嘿一笑:“要是告訴你了,你還能來看病嘛,醫生自然是最懂病人需要什麽的。”


    何為念懶洋洋的,像是做夢一樣,閉上眼說:“我想坐一會,有點累了。”


    萬矮子說:“那我去打個電話,問問雷老板現在在什麽地方。”


    何為念一合上疲憊的眼簾,就沉沉地睡著了。睡夢中,好像聽到模糊的說話聲,夾雜著輕蔑的嘲笑,慢慢地,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卻換了個人:“何為念,醒醒,雷老板拿錢來了。”


    何為念緩緩睜開眼,朦朧中看到雷老板站在自己眼前,安潔正挽著他的手臂,笑盈盈地望著他。


    何為念接過支票,隻看了一眼,就放進了口袋,他聽到安潔咯咯笑道:“何老板怎麽這樣累,難道昨晚沒睡好麽。”


    濃鬱的香水味,讓何為念徹底清醒過來了,他對安潔笑了一下:“年紀大了,一點病就要傷身。”


    安潔笑得更厲害了:“哪裏喲,你還是個帥小夥哩,說什麽年紀大,那萬矮子豈不是成老態龍鍾了。”


    何為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安潔變得這樣可愛可親,和雷老板寒暄兩句時,總不忘調侃一下安潔,昔日覺得刺眼的濃妝和緊身旗袍,都在香水味中變得新鮮有趣,他從不輕視小姐,如今,反而覺得更親切了。


    拿完錢後,何為念見時候還早,就回到廠子了,藥自然也被他鎖在抽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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