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一名老廷尉,十幾年前就到了蜀西南進入白狼族大龍城。”


    “可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單線作戰,沒有後援,沒有聯絡。”


    “現在有消息說,龍岩正在帶兵攻打大龍城,大龍城裏的人不準他進去,但大龍城裏做主的人也不是赫威。”


    “他可能已經不在了。”


    “陛下在立國之後不久,就著手布置分化大小錦川的叛軍,那年,副都廷尉張湯親自挑選了一批人南下。”


    莊無敵看向葉無坷:“你來之前,張湯有沒有和你說過大龍城裏潛伏的那名老廷尉叫什麽名字?”


    葉無坷搖頭。


    莊無敵扶著旁邊的樹坐下來。


    “我在大龍城裏也安排了密諜,是軍中的,但一直沒能靠近龍岩......剛剛我收到了一份密報。”


    莊無敵從腰邊掛著的布袋裏取出他的煙鬥,塞上煙絲,點燃,重重的抽了一口。


    “我現在有個懷疑的名字,我希望是他又不希望是他。”


    “如果是他的話,那大龍城內已成,他們自相殘殺之勢就成定數,我不希望是他......因為是他的話,他真的死了。”


    老將軍吐出一口濃濃的煙氣。


    葉無坷在他身邊坐下來,默然無聲。


    “楚時候攻打大小錦川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聽說過一些,來之前也查閱了一些卷宗。”


    “那你應該知道,當年楚調集三十萬精銳府兵打了九年的結局是什麽。”


    “知道,超過十萬府兵戰死在大小錦川,九年,還有大批的府兵因為傷病和到了年紀而退伍,三十萬人,打了九年,其實和全軍覆沒區別不大。”


    “是啊,你知道,我知道,陛下也知道。”


    莊無敵又使勁兒抽了一口煙。


    “蜀西南這邊是吃人的地方。”


    莊無敵說:“中原曆經數十年戰亂也是民不聊生,中原底蘊尚存,禮儀教化斷了能接得上。”


    “蜀西南這邊倒是沒有那麽多戰亂,可始終沒有教化......連老百姓都覺得,他們被欺負,甚至生吞活剝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自古以來就這樣。”


    “小錦川,白狼族,我在南疆這十幾年無時無刻不想平滅了它,可還是得忍著,按照計劃來。”


    “陛下最愛讀史,他知道當年楚國要平定大小錦川損失了什麽,那不僅僅是十萬府兵的命,還有當地和朝廷站在一邊的百姓。”


    “楚攻打大小錦川失敗之後,府兵撤走,當地百姓被瘋狂報複,十室九空血流成河。”


    “陛下不能允許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所以不能直接派兵攻打,陛下打算用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先從內部將大小錦川瓦解。”


    “我們現在看到了小錦川白狼族內亂,我得到的消息是赫威回到大龍城成功奪權,但第二天就被白狼族的長老們合謀毒死。”


    “我們沒有看到的,是小錦川這邊已經打了這麽久,大錦川黑狼族始終沒有派人過來支援。”


    莊無敵問葉無坷:“帶酒了嗎?”


    葉無坷回身看向餘百歲:“百歲,酒。”


    餘百歲從不遠處過來,摘下酒壺遞給莊無敵:“大伯。”


    莊無敵看著餘百歲笑:“一晃,都長大了。”


    餘百歲愧疚的低下頭:“讓大伯失望了,您這個侄兒沒有成材。”


    莊無敵道:“什麽屁話,你沒有成材就不會站在這。”


    他接過酒壺,扭開蓋子。


    把酒灑在地上。


    “再等等我們,我可能知道你是誰,但我們又不確定你是不是他,等白狼族內鬥再打的狠一些,我們就去攻破大龍城。”


    “但願還能找到你的屍首,但願......”


    葉無坷站直身子,他身邊的人全都跟他一起站直了身子。


    “軍禮!”


    “呼!”


    所有戰兵肅立,將右拳放在胸前。


    “當年張湯得到陛下旨意之後,親自選派人往南疆來,不隻是進了大龍城,也進了大錦川小龍城。”


    “也不隻是大小錦川,還有白蒲那邊。”


    莊無敵說:“我現在猜著,沒有人來聯絡你我,大概......當初那批老廷尉應該是已經沒的差不多了。”


    “西蜀道亂臣一團,你在益州大開殺戒,依然沒有當初潛伏進來的老廷尉聯絡你,可能也是因為如此。”


    “又或者,他們的使命尚未結束,所以不會輕而易舉的聯絡任何人,我真希望是後者。”


    莊無敵真的已有老態。


    那年陛下才十幾歲,在冀州城結識了他們這些在燕山占山為王的人。


    燕山營綠眉軍大當家虞朝宗把陛下當小兄弟看,而莊無敵則把陛下當親弟弟一樣看。


    那時候,莊無敵就已界中年。


    “我老了,那批潛伏過來的老廷尉也都老了。”


    莊無敵說:“也許都變成少年了。”


    葉無坷心裏一疼。


    他很清楚莊大將軍話裏的意思。


    西蜀道這麽亂,九成以上甚至可能全部官員都被拉下水,廷尉府始終沒有收到那批老廷尉的密報,這說明他們在來之後不久可能大部分人就遇難了。


    這裏的人凶殘多疑,他們不會在找到確鑿證據之後再去殺死他們懷疑的人。


    有證據再出手那是官府做的事,蜀西南這邊的人不會那麽勞心費力,懷疑誰,殺掉誰就是了。


    當初那一批老廷尉,有可能在來的當年就死了七八成甚至更多。


    可活下來的人,用十年的時間分化蠻族,他們成功了。


    看看吧,大小錦川。


    大龍城在內鬥,死傷無數,隻要再等一陣子,莊大將軍和葉無坷就有可能一舉將大龍城攻滅。


    大錦川那邊不派援兵,足以說明黑狼族與白狼族已經破裂。


    “他們無名,他們有功,所以不該無名。”


    莊無敵看向葉無坷:“張湯沒有告訴你名冊,可能出於很多方麵的考慮。”


    “他會擔心,以你的性格一旦知道了大龍城裏誰是咱們自己人,你就算拚了命也會把人救出來。”


    “張湯怕你出事,也怕潛伏在大龍城裏的人因為與你聯絡而出事。”


    莊無敵說:“等你回到長安見了張湯,不要責備他,不要把怒氣撒到他身上......他比你我痛苦,那都是他的兵。”


    葉無坷心口一窒。


    那個貌似無情,人稱鬼見愁的副都廷尉大人,隻是用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名聲把自己偽裝起來。


    如果張湯得到了當年他親手挑選出來的那批老兵都已經死去的消息,他才是那個心口被撕裂的人,又或許,他早已心口撕裂多年。


    也許在葉無坷南下之前,張湯內心中也有無數糾結。


    該不該告訴葉無坷?


    如果告訴的話導致那些還活著的老廷尉身份暴露怎麽辦?


    在張湯心中,他在乎任務成功與否,也在乎他的兵。


    總是能做出別人做不出的無情決斷,成全了他無情酷吏和鬼見愁的名聲。


    “我知道。”


    葉無坷回答。


    莊無敵道:“張湯沒有告訴你這些,而我告訴了你,其實,我也不該告訴你。”


    “小錦川大龍城如果被我們攻破,那接下來還有大錦川,你現在知道了大錦川有我們的人,你行事就變得不一樣。”


    莊無敵看著少年的眼睛:“你我之間並不熟悉,可我了解你。”


    葉無坷默然無語。


    莊無敵伸手示意葉無坷扶他起來,葉無坷連忙扶著老將軍的胳膊。


    在這一刻,陽光下,一老一少攙扶著站在一處。


    似乎隻是一個平常之極的瞬間,又像是老一代人要把什麽交到年青一代的手裏。


    “大寧看起來已經很好了,可遠遠還沒有到陛下心中的那份好。”


    莊無敵看著遠山。


    “你這次到蜀西南來看到了這裏的百姓是怎麽活著,大寧還有許多你沒看到的地方,比這裏的百姓活的還要悲慘可憐。”


    “大錦川地勢更為封閉,那裏的百姓連奴隸都算不上,他們的命,不如牛羊豬狗。”


    “等到攻破大龍城之後你可以去看看,龍岩住的地方,據說燈罩都不是紙做的,而是最嬌嫩的少女後背的皮膚,這樣的燈,大龍城裏有很多很多。”


    “大龍城祭祀的地方,有一個養神池,據說養神池裏白骨深達數丈,都是祭祀時候他們從大龍城外抓來的少男少女。”


    “我還聽聞,龍岩喜歡喝血酒,必須要用童男童女的血,每次喝酒就去活人身上放血,放血死了一批就換一批。”


    “他們還吃人,是真的吃人,他們喜歡吃年輕的女人和小孩兒,尤其是小孩兒。”


    “他們女人叫兩腳羊,管小孩兒叫和骨爛,意思是女人的肉和羊肉一樣好吃,小孩兒的肉一煮就脫骨,容易爛,好吃。”


    莊無敵指了指麵前的山。


    “山不該成為文明消滅野蠻的障礙,陛下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鬥爭。”


    “如果這個天下九成九的地方都繁華富庶,隻有百分之一的地方還在人吃人,陛下就不認可那是盛世。”


    “陛下永遠都不會把解決不了地方蓋起來,他不會假裝看不見然後告訴別人說沒有了。”


    他說:“我獨處的時候經常會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問,如果有一天,莊無敵,像你這樣的人都老了,沒力氣了,那還有人幫陛下去完成那個宏大的心願嗎?”


    “有啊,我始終都堅定的告訴自己,有啊。”


    莊無敵的手放在葉無坷的肩膀上:“我,那位我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他的老廷尉,我們終將死去,不管是怎麽死,都看不到陛下宏願完成的那天。”


    “可你們不一樣,你才不到二十歲,哪怕有一天陛下都不在了,可他交給你們的使命還在呢,我堅信你們會一直為了這個宏願而拚爭。”


    “陛下說,傳承,從來都不是把一件華服傳給自己的子孫後代,而是把理想傳給後人。”


    莊無敵說到這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麽與蜀西南無關的事。


    他問:“你知道,為什麽大寧的立國之慶會是九月初九嗎?”


    葉無坷搖頭:“不知。”


    莊無敵看向天空,目光遙遠。


    “陛下有一位師父姓李,教了陛下很多東西,多到讓陛下受益無窮,這位李先生告訴陛下說,九月初九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他看向葉無坷:“如果你回京之後見到陛下,可以問問陛下為什麽,我沒有問過陛下,但我想,既然陛下決定是那天,那就一定必須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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