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獨院看起來都有個很文雅的名字,比如什麽什麽小築,什麽什麽山居,詞用的就講究,當然,也能把原本寒酸的名字變得高大上起來,比如什麽什麽草廬,什麽什麽茅舍。


    書院裏也有幾處高閣的名字就很好聽,一處叫觀星,一處叫水色,一處叫墨淵,一處叫可問。


    高清澄住的獨院也有個名字,叫好舊。


    是的,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就是因為這處獨院已經好舊好舊了,她師父說喜歡的就是這院子的樸素和古舊,不讓人修繕,她身為弟子當然不能隨便忤逆了師父,但好舊就是好舊。


    那木門一推不但能平移還能上下顫,院子裏的甬路磚石坑坑窪窪不注意就會崴了腳。


    當初她才六歲的時候跟著師父第一次來這獨院,她問師父這院子為什麽不似別處都掛著個名字?


    師父說沒有名字,你如果想讓它有個名字那就自己來想好了,於是六歲的小丫頭自己找來一塊木板削的四方平整之後,提筆寫了好舊兩個字。


    她在廷尉府裏也有一處獨院,就在廷尉府案牘庫旁邊,隻隔了一道牆,出她的院門走個十幾步就能進案牘庫的門,所以她在廷尉府裏那個獨院的名字就叫:好近。


    但她還是覺得出門走過去不方便,不如在牆兩邊都放個梯子來回爬,張湯說,你那小院的名字取錯了,不該叫好近,應該叫好懶。


    住進好近的那年她也是六歲,她抬著頭看著張湯的眼睛說你應該叫好多事。


    張湯就說你如此沒禮貌我要去告訴你師父也要去告訴皇後,高清澄說果然好多事的人都好多嘴。


    葉無坷看著好舊那兩個字,想著這世上應該再沒有一個人如此坦蕩直率的女孩子了吧。


    當然,這世上如葉無坷這樣坦蕩直率的男孩子也不多,因為他看著那塊牌子蠢蠢欲動,忍了好幾次才忍下來......他想把牌子改成好破。


    “我的院門上有什麽天機?”


    正在院子裏練劍的高清澄問了一聲,她沒有停下來練劍的動作,簡單直接,甚至可以說單調,無比的單調。


    葉無坷推門進來,看到高清澄的劍法之後腦海裏隻有兩個字......好快。


    他笑了笑道:“來跟你道別,我要提前去疏勒。”


    高清澄手上的劍停在半空:“提前去?”


    葉無坷嗯了一聲:“是啊,突發變故,得提前護著一位來自棲山禪院的大和尚去。”


    他把三祖真經的事和高清澄說了一遍,高清澄聽完後隻是微微點頭:“知道了,你多小心。”


    葉無坷擺手:“再見。”


    高清澄點頭:“再見。”


    葉無坷說:“估計快也要半年,不過我想應該在過年前回來,我聽說過年的時候長安城的花燈綿延不盡,很好看。”


    高清澄問道:“想看花燈還是想讓我陪你看花燈?”


    葉無坷怔住,抬起手撓了撓太陽穴,高姑娘果然還是比他直率,剛才他還覺得自己勇氣可嘉呢。


    高清澄道:“長安城的花燈很好看,宛若星河,你想看的話我就陪你看,不過再美的花燈也就那樣......沒我好看。”


    葉無坷笑起來,點頭:“好!”


    說完轉身噠噠噠噠的跑了,歡快的像一隻翹臀鴨子。


    高清澄心說好是什麽意思,好你跑的這麽快?難道現在看不是看?非要等到什麽有花燈的時候看?


    可她沒心思和葉無坷計較,因為她打算去計較計較別的。


    有些人,以為老實人,好說話。


    半刻之後換好衣服的高清澄離開好舊小院,一刻之後她已走出書院登上了那輛一直都停在書院外等她的猶如堡壘的馬車,又三刻之後,這輛馬車已經在鴻臚寺門口停下來。


    一身黑色錦衣的高清澄緩步下車,抬起頭看了看高處那塊寫著鴻臚寺三個大字的匾額,眼神微寒。


    又不到一刻之後,也是才回來沒多久正在和手下官員議事的趙泛舟幾處回到書房,才到院門,就看到高清澄站在院子裏正看著他精心養護的那幾個盆景。


    “高姑娘。”


    趙泛舟笑嗬嗬的問:“這麽急著找我,是因為疏勒那邊有什麽事需要和廷尉府溝通?”


    高清澄回頭看向趙泛舟,也揚起笑容:“是來恭喜趙寺卿得兩員猛將,還得了一個好用且不用白不用的山村小子。”


    趙泛舟的笑容戛然而止。


    高清澄依然在笑。


    “陳大奎陳二奎,從鴻臚寺領多少月俸?葉無坷這個威衛名義上的教習又有什麽實在的官職?”


    趙泛舟:“事出突然......”


    高清澄道:“我聽聞寺卿家裏的兩位公子都是自幼學文習武,便是長安城裏有名的老師傅也說兩位公子的武藝登堂入室,寺卿說事出突然,怎麽忘了自己家裏也有人可用?”


    趙泛舟臉色已經有些發白,袖口裏的雙拳都在握緊,關節凸起,青筋畢露。


    “在生氣?”


    高清澄往前邁了幾步,故意迎著趙泛舟的目光走過去。


    “事出突然?事出突然就不做任何預案?大順商行的人調查了嗎?棲山禪院堂頭和尚的身份確認了嗎?此去疏勒一路上提前派人沿途排查了嗎?後援的隊伍選出來且已經準備好了嗎?如果是趙寺卿家裏的兩位公子出門辦事也這般待遇嗎?”


    趙泛舟的臉色,已經從煞白轉為鐵青。


    “這是鴻臚寺的事。”


    他說。


    高清澄道:“陳大奎陳二奎不是鴻臚寺的人,葉無坷也是先進的廷尉府最多算我借給你的,我可以借,也可以讓你還。”


    趙泛舟沉默良久,然後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後抱拳道:“是我太過心急,沒有安排好一切就讓葉無坷進大順商行的隊伍,我現在就派人去摸底細,也派人先行一步沿途排查,馬上就挑選合適的人做後援。”


    高清澄回答:“不借了。”


    趙泛舟道:“這件事確實是我做的不好,高姑娘教訓的有道理,但事關......”


    高清澄道:“事關什麽?事關國家大事嗎?他身上連個正經的官職都沒有,陳大奎陳二奎更是白身,事關什麽輪得到他們先去為國賣命?而身穿錦衣穩居高位的卻理所當然頤指氣使?”


    她再往前踏一步:“趙寺卿,你待人這般心思你卻隻一句我太心急就能搪塞過去?”


    她再踏一步:“是隻把葉無坷陳大奎陳二奎三人的命不當回事,還是覺得他們三個人的命本就可以不當回事!”


    她直視著趙泛舟的眼睛,一張嘴能被人譽為可進兵器譜排名的趙寺卿連張嘴都不能。


    “有些人為了大寧可以什麽都不計較隨時都能去拚命,可你作為鴻臚寺卿卻把這種不計較理所當然的接受了,人家不計較生死,你不計較規矩?”


    趙泛舟的臉色,已經不是剛才的煞白,也不是之後的鐵青,而是麵紅耳赤。


    良久之後,趙泛舟俯身一拜:“是趙某人錯了,我現在就親自去見葉無坷,告訴他不必著急,所有事都做好準備之後再做計較。”


    高清澄微微一揚下頜:“不必,這事廷尉府管了。”


    說完邁步而行,從趙泛舟的身邊擦肩而過。


    她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從無事村帶出來的時候小心翼翼安排籌謀,還要從東韓千裏迢迢趕回來看看是不是毫發無傷的人,不是進了什麽衙門之後就能被人隨隨便便把命不當命的,趙寺卿若是覺得我今日不講道理,那就到你覺得能講道理的地方去講講什麽才是道理!”


    趙泛舟看著那位高姑娘大步走遠,他這才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汗流浹背。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捫心自問。


    趙泛舟啊趙泛舟,你是從當了多大的官之後變成這樣安排人出去做生死未卜的事也如此隨意了?


    “高姑娘。”


    趙泛舟喊道:“我真的明白做錯了,我會親自去向葉無坷說一聲抱歉,我也會馬上就安排他的職務,那些本就是他該得的。”


    高清澄的腳步停住。


    她回頭看向趙泛舟問道:“你說那本就是他該得的,但你沒給,現在幡然悔悟的樣子,是想讓我說一聲善莫大焉?”


    高姑娘這張嘴鋒利起來,趙泛舟也接不住招。


    趙泛舟無力招架,隻是歉然抱拳。


    又一個時辰之後,還沒有完全緩過勁兒來的趙泛舟就接到宮裏的旨意,讓他現在就進宮,聽聞消息,趙泛舟一聲苦笑,整理衣袍,趕往未央宮。


    禦書房,東暖閣。


    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翻看著從西疆加急送來的奏折,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了一眼垂首進門的趙泛舟。


    “陛下,臣錯了。”


    皇帝的視線沒有離開奏折,聽起來語氣平和的問道:“葉無坷進鴻臚寺已有月餘,真的還隻是個名義上的教習?”


    趙泛舟撩袍跪倒:“是臣妄測聖心,陛下之前說葉無坷應該多用用,能讓他去辦什麽就去辦什麽,多立些功勞對他以後有好處,臣揣摩,這功勞二字和以後二字......”


    啪的一聲!


    那份奏折直接摔在趙泛舟臉上。


    “朕說,多立些功勞以後對他有好處,可說過,多立些功勞現在就不給?”


    皇帝視線淩厲。


    “你們揣測朕的心思倒是真用功,比揣測敵人的心思用功多了,上次朕說了一句他該多讀書,然後就成了他沒學問所以誰都不敢用了!”


    皇帝起身,走到伏地的趙泛舟身前:“朕說他的功勞以後有用,有朕自己的道理,你壓著他什麽都不給,你是有什麽道理?揣測朕想什麽就是道理?還私下裏想盡辦法去打聽葉無坷的身世了吧?所以覺得你好有道理?”


    皇帝彎腰把那份奏折撿起來,拍了拍後轉身回去:“你要是認為做官是給朕做官,那你這官做不做也罷。”


    他回到土炕上盤膝做好,繼續批閱奏折:“你再揣測揣測,朕這句話是想棄了你,還是想廢了你?”


    趙泛舟汗出如漿,不敢應答。


    “葉無坷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但棲山禪院大和尚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高清澄說她來管,她比你講道理是其一,比你會做事是其二,心思比你單純是其三,你以為她護著葉無坷?你若不服氣,朕不妨告訴你,她護著的是大寧氣象,是朕的臉麵......做官做官,什麽時候官位理所當然在生死之上了?”


    皇帝看了趙泛舟一眼:“你不必費心去打聽了,朕明明白白告訴你,不管他是誰,朕隻把他當一位故人之後。”


    趙泛舟肩膀一顫,皇帝語氣平淡的吩咐道:“元衣,明日早朝記得說一聲......鴻臚寺卿降為從四品。”


    恭立書桌旁邊的那位身上還兼著監門衛將軍的掌印大太監俯身回應:“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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