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出代州之後路就變得不那麽好走了,雖然還是官道,可代州之外植被相對要稀疏不少,風一大,沙塵就會逐漸侵蝕道路。


    走在這樣的路上速度也避免不了的減緩下來,車輪輾過沙子的時候聲音像是在人的耳膜旁邊磨牙一樣。


    自從離開長安之後,苗新秀的話就變得越來越少,他好像在看到比之前荒涼的景象之後,勾起了許多回憶。


    最前邊的車還好,迎著北風走,車輪帶起來的沙子讓後邊的人吃了一口又一口。


    葉無坷讓苗新秀與他同乘一車,也不知道苗新秀是不喜歡那位棲山禪院的大和尚,還是覺得高清澄借給葉無坷的車過於封閉,所以他總是更願意坐在貨車上,迎著風,默默的看著遠方。


    葉無坷拎著一個水壺爬上貨車,遞給苗新秀後說道:“如果是想起了什麽過去的故事,講給我聽聽?”


    苗新秀笑了笑道:“過去哪有那麽多值得講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是老一套,開頭無一例外......我們那時候可是真苦啊。”


    他是笑著說出這些話的,可笑容裏已經透出幾分苦澀了。


    有的人不喜歡聽老一輩人說起原來有多苦,這也無可厚非,過在好日子裏的人沒必要去對過去的苦有多深刻的理解,他們隻需要記住現在的好不能被破壞就夠了。


    也總是會有人說懷念過去,說過去有多單純有多美好,其實懷念的根本不是過去的日子,而是年輕的自己和曾經沒有把握住的有關自己的親情友情愛情。


    現在你隨便拉住一個超過五十歲的老人問問他願不願意回到你二十歲的時候,他們想想二十歲的強壯一定會心有向往,你要說回去還是過你二十歲的日子而不是現在的日子,那多數都會齜牙咧嘴的猶豫不決,因為年輕真的好,哪怕苦一些也能接受。


    如果你問一個二十歲的人願不願意去他父親那輩過苦日子,他可能會賞你一個巨大的白眼。


    能讓人在吃苦和不吃苦之間猶豫不決的選項,可能隻有青春這兩個字分量最重。


    苗新秀看著遠方,抬起手指了指:“那年我追隨陛下和大將軍在代州這邊禦敵,那時候這裏還是楚國邊軍在硬扛著。”


    “楚國朝廷已經許久都沒有給他們發過軍餉,就連食物都是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不得不扮作馬賊去關外劫掠,也不得不在能種上糧食的地方一棵一棵的當寶貝似的守著。”


    “沒有援兵,黑武人來勢洶洶,那時候陛下的大軍已經集結完畢,準備從冀州一路向南攻打楚國都城大興,隊伍都要走了,接到了黑武人來犯的消息。”


    苗新秀看向葉無坷道:“你可能沒見過一群大男人嚎啕大哭的樣子,陛下帶著我們晝夜兼程的趕到代州,當楚國邊軍看到來支援他們的竟是他們眼中的叛軍,他們先是愣住了,然後就開始哭。”


    苗新秀伸手比劃了一下:“就這麽大一個又幹又硬的窩窩頭,我掏出來一個遞給那個邊軍兄弟,他不敢接,幾次想伸手都縮了回去,喉頭卻一個勁兒的上下動,薑頭,你見過一個大男人被一個又幹又硬的窩窩頭饞的不停吞咽口水的樣子嗎?”


    葉無坷搖了搖頭。


    他才十七歲,他出生的時候大寧已經立國,雖然無事村的日子過的也清苦,可真的還沒見過村子裏誰會因為一個窩窩頭而饞的吞口水。


    苗新秀道:“我把那個窩窩頭塞給他,告訴他說,兄弟,你下去歇歇,換我來。”


    說到這苗新秀停頓了一下,嗓音也有些哽咽。


    “一個大男人,黑瘦黑瘦的,捧著那個窩窩頭哭的撕心裂肺的,我不知道怎麽勸他別哭了,就拉著他到城牆裏邊坐著,我站在他的位置看著城外,黑壓壓的全都是黑武人。”


    苗新秀深吸一口氣,故事到了這好像就戛然而止,他不是不想說下去了,而是他的回憶開始疼。


    “黑武人來的時候他們可以當逃兵的,其實那個時候誰會笑話他們當逃兵呢?沒有糧食,沒有軍餉,沒有任何補給,他們守著邊關靠的就是一顆良心。”


    苗新秀說:“心誰都有,良心不是誰都有......”


    他指了指身後方向。


    “陛下帶著咱們寧軍支援過來,全麵接手邊關的防禦,換楚國邊軍兄弟們下去歇歇,這也是後來為什麽楚國的軍隊隻向咱們寧軍投降的緣故。”


    “可就在那時候,有些所謂的義軍,趁著陛下帶著所有兵力抵禦黑武人的時候攻打冀州,他們沒想過要來幫忙,沒想過黑武人如果殺進來那冀州就會有第四次被人屠戮殆盡的大災,他們隻想趁著寧軍不再把地盤先搶了。”


    “如果他們僅僅是想地盤也就罷了,他們從沿途伏擊冀州百姓給邊關運糧的隊伍,然後假扮成運糧隊攻擊咱們的背後。”


    苗新秀點上煙鬥使勁兒嘬了一口,吐出了濃濃的煙氣。


    “那時候,唐大將軍說讓陛下安心抵禦黑武人,後背交給他,陛下問大將軍,你需要多少兵力?如果太多,怕是沒辦法給你抽調出來,黑武人來了五十萬,再加上漠北諸部和草原人,總計兵力不下七十萬,陛下那時候不敢分兵,哪怕背後被那群所謂的義軍打了一次又一次他也不敢分兵,因為陛下始終覺得,就算什麽都拚沒了也該擋住黑武人。”


    “唐大將軍說,八百!”


    苗新秀看向葉無坷,比劃了一下八。


    “唐大將軍隻要八百騎兵,當時陛下問誰願意跟大將軍去?誰都知道,抵禦黑武人是九死一生,跟著大將軍去和那些人交戰大概就是十死無生。”


    “背後的叛軍有十幾萬,這仗看起來怎麽打都贏不了,唐大將軍就是想用他和八百死士的命,為陛下拖住後邊叛軍的攻勢。”


    葉無坷低著頭說道:“師父你去了。”


    苗新秀嗯了一聲:“該去。”


    他又嘬了一口煙,然後笑起來,這一刻的笑容之中,滿滿的都是自豪,是驕傲,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榮耀。


    “我們八百人,跟著大將軍,像是鬼一樣在敵人十幾萬隊伍的縫隙裏來回穿插,我們燒他們的營地,燒他們的糧草,還直撲他們的老巢。”


    苗新秀說到這的時候,嗓音裏已經明顯有抑製不住的激動。


    “八百人!”


    苗新秀使勁兒吐出一口氣。


    “八百人,我們接連大勝,大將軍帶著我們一路打一路贏,隻用了四個月,八百人打成了一萬兩千人,那時候冀州已經沒有敵人敢與我們交鋒,唐字大旗到了哪兒,哪兒就是咱寧軍的地盤。”


    “後來唐大將軍帶著隊伍一口氣從冀州追殺叛軍到赤河以南,隊伍從八百人到了八萬,然後我們就一路攻到杭城,蘇州,然後進軍大興城。”


    苗新秀磕了磕煙鬥:“那是我人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葉無坷的眼神裏,滿是敬畏。


    苗新秀道:“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黑瘦黑瘦的家夥,那個捧著個窩窩頭嚎啕大哭的漢子,那天我還問他,為什麽你這麽哭?他說他和兄弟們守著家門,卻知道家裏不會來人了,他們都想著,要麽逃吧,不逃的話,那就死吧,死了更好,死了對得起所有人,也就對不起自己。”


    “他哭,是因為那天他們看到背後來了隊伍,都以為是敵人從別的地方打進關內又繞過來前後夾擊,就是沒人想是家裏來人了,可真是家裏來人了。”


    苗新秀說:“換我,我也哭。”


    葉無坷重重的點了點頭。


    “可是啊......”


    苗新秀伸手往前指了指:“在代州還往北大概四百裏,原本那邊才是中原的邊關,我們都以為那邊被攻破了,黑武人才會一直攻打到代州來,直到大寧立國之後我們才聽說,原來那邊沒被攻破。”


    葉無坷猛的抬起頭。


    苗新秀道:“那邊有個地方叫墨澤,大部分時候人都沒法走,你不知道走到什麽地方就被沼澤吞了,都說那是妖魔鬼怪都不敢去的地方,在墨澤這邊有一座邊城叫隋陽,裏邊原本有一千二百楚國邊軍。”


    “那年墨澤枯了,大部分沼澤都窪陷下去,所以很容易分辨出哪裏能走哪裏不能走,黑武人在漠北人的指引下從墨澤殺過來,他們攻打隋陽,隋陽的邊軍將軍叫章旬,帶著這一千二百人和黑武人幹,硬生生的阻擋黑武人幾個月。”


    “黑武人動用了超過五萬人圍攻隋陽城,那一千二百人應該也和代州的邊軍一樣,始終都在盼著家裏人來吧......幾個月,黑武人沒拿下隋陽,還被章旬將軍他們殺了兩萬餘人。”


    “原本黑武人連隋陽都過不來,那年大旱,圍攻幾個月之後墨澤更枯了,黑武人能繞過隋陽,但他們也沒想放過隋陽城裏的人,數十萬黑武大軍南下,留下了一萬黑武人和四萬漠北人繼續攻打隋陽。”


    “又幾個月之後,隋陽城裏已經一粒糧食都沒有了,章旬將軍......章旬將軍看著將士們餓的已經沒力氣再廝殺,於是下令,下令親兵把他家裏的婦人全都殺了,包括他的妻子和小妾,還有家中侍女,殺了她們給士兵們吃,瞞著士兵們說是殺的馬,其實馬早就吃沒了。”


    “又過了幾個月,黑武人攻打隋陽已經近一年,隋陽城裏樹皮草根都被吃的幹幹淨淨,城中百姓餓死無數,章旬將軍就......就下令吃死屍。”


    “靠著隋陽易守難攻,靠著將士們上下一心,還靠著什麽我想不出,也許是良心吧,也隻能是良心吧......隋陽一共堅守了一年九個月,一直到黑武人從代州這邊都退走了,他們還在圍攻隋陽。”


    “到黑武人徹底放棄攻打隋陽的時候,據說城中隻剩下幾十個人了,他們靠吃什麽活下來的,沒人敢仔細去想,也許他們連腐屍都吃。”


    苗新秀道:“他們最終也沒等來家裏人,等他們互相攙扶著回到代州這邊的時候,城牆上已經不是楚國的旗幟了,但他們還是回來了,回來之後就不停的有人問他們,你們是靠吃什麽活下來的啊,你們是不是什麽都吃?死老鼠,死人,什麽都吃?”


    “有一天,他們應該是受不了了,悄悄的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有人提及隋陽那群邊軍,就管他們叫隋陽老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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