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泓寺神僧阿諾訶看著廣信禪師那般痛苦的模樣,他雖然不通武藝,但他能猜到是這自中原來的白衣僧的手段,所以他微微頷首,可還沒說話倒是向問先開口了。


    “法師可知道這位廣信禪師是何身份?”


    阿諾訶回道:“出家之前的身份,並不重要。”


    向問依然保持著微笑:“那他若是個賊呢?偷了東西之後就假扮成禪宗弟子,趁著大批禪宗中人離開中原往漠北來的時候混入其中。”


    向問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


    “這位廣信禪師是前朝楚國皇族,自中原盜走三祖真經十二卷,在疏勒隱姓埋名後,開始圖謀複國之事。”


    他看向阿諾克:“法師,他出家之前的身份不重要,那他出家之後卻一直想慫恿漠北諸國對中原開戰,利用禪宗身份在諸國之間奔走,且.....他邀請我來漠北,隻是想讓我死於此地,激起禪宗弟子怒火,從而迫使諸國出兵伐寧,那這般身份重要還是不重要?”


    阿諾訶看向廣信,廣信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廣信禪師未見得是中原楚國皇族後裔,但你一定是中原寧國的奸細。”


    闊可敵厥鹿從高牆上一躍而下,衣衫浮動,氣質超然,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俊。


    闊可敵厥鹿走到近前,看起來心平氣和的說道:“我未見廣信禪師挑撥慫恿,倒是見你一直都在挑撥諸國之間的關係,也在詆毀我黑武帝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向問禪師。


    向問禪師問他道:“那我是如何詆毀黑武的?又是如何挑撥諸國關係的?”


    闊可敵厥鹿道:“你一來,就說是黑武帝國要至你於死地,還說是黑武要促成漠北諸國伐寧之戰事,這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向問道:“我是否挑撥,是否詆毀,其實隻需做一件事即可證明。”


    他再次提高聲音說道:“請廣信禪師將三祖真經十二卷取出交予我手,我取得真經就走,而黑武與諸國不阻攔也不殺我,那自然就證明我非挑撥詆毀而來,諸國與黑武也非為結盟伐寧而來。”


    闊可敵厥鹿笑道:“剛才禪師還說不是為帶走真經而來,現在又說要帶走?”


    向問立刻問道:“我可以不帶走真經,你可以不合謀伐寧嗎?”


    闊可敵厥鹿臉色微變。


    向問繼續說道:“又或者,我可以不回中原,也不帶走真經,我隨你回黑武,你帶上你的人和我馬上就離開疏勒,漠北諸國之事黑武不再插手,如此是不是能證明我清白之身?如此是不是能證明黑武清白?”


    這幾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將視線轉移到了闊可敵厥鹿身上。


    闊可敵厥鹿卻很快就恢複神色,眉宇之間甚至有些輕蔑。


    “你原來是來破壞黑武帝國與漠北諸國合盟大事的,說來說去你還是寧國的奸細。”


    他也提高嗓音說道:“此人多半是寧帝派來的人,假扮禪宗法師來此妖言惑眾。”


    說到這他看向大和尚:“你無需隨我回黑武,你隨我回住處去,我代疏勒汗王好好問問你,你若清白就該無懼。”


    向問笑道:“何須如此麻煩?”


    他忽然長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為阿諾訶講經而特意造出來的木製高台上。


    向問盤膝而坐,雙手合十之際,掌心裏竟有紅芒閃爍,隻片刻,他雙掌往下一按,那灼熱的內勁竟是將坐下木塔點燃。


    “今日我以烈火焚身之舉來告誡諸國禪宗弟子,漠北諸國將被黑武利用造生靈塗炭之殺業,願以我死,為諸位法師開悟,寧國現今還容得下禪宗,黑武可容得下禪宗?”


    “黑武人逼迫漠北諸國伐寧之日,便是禪宗在漠北消亡之時,漠北諸國聯軍南下,縱然合力也非寧國戰兵對手,黑武人坐觀其上,隻等雙方兩敗俱傷。”


    “到那時候,漠北諸國無力護佑禪宗,黑武劍門南下,禪宗何以自保?黑武自然樂意見到漠北諸國與寧國征戰不休,此番漠北南下伐寧,他日寧國征討漠北,自此之後,再無寧日。”


    “寧國如今國力強盛,漠北萬一敗了,寧國震怒之下,所征討的隻是漠北諸國而無禪宗弟子?誰會相信諸國伐寧沒有禪宗支持?”


    他身邊的火已經逐漸燒了起來,可他坐在木塔上卻紋絲不動。


    此時此刻的他,破了諸多戒律的他,忽然間就像是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棲山禪院,穿越到了無數賊兵衝進禪院大肆殺戮的那天。


    火焰在他身邊吞吐,他身上的白色僧衣逐漸的被烤的開始變色。


    可向問那張俊秀的臉上卻是如此平靜,平靜之中還有幾分淡薄的得意和自豪。


    人生諸多難事,最怕不過三字。


    去試試。


    他和葉無坷說過,二十歲之前,他曾經無數次的幻想過如果那天賊兵殺進禪院的時候,他是禪院的堂頭和尚,他會不會如他師父的師父那樣坦然的坐在火海之中,低吟禪經,無畏無懼。


    可是二十歲之前不管他想多少次,他都知道自己做不到。


    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這五年時間,他參悟了那麽多那麽久,最終參悟到的也隻是這三個字:去試試。


    坐於烈火之中的向問大和尚俯瞰臉色發白的闊可敵厥鹿,聲音清澈的笑問:“我坐在這裏待大火吞噬,你說我是有懼還是無懼?你說我有愧還是無愧?你若想反駁我......”


    他拍了拍身邊位置:“可否上來與我一同被烈火焚身?你我都死,便都是清白,我死,你不死,我清白,你不清白。”


    闊可敵厥鹿嘴角都抽了抽:“瘋子!”


    此時的火已經逐漸蔓延出去,大和尚卻越發放鬆自然。


    “諸位法師。”


    向問身邊的火在向外延伸,也在向他靠攏,能夠看到出來,他身上的衣衫已經縮成一團了。


    可他卻麵帶微笑。


    “你們之中有許多人是當年從中原逃至漠北,你們也曾親見當年的中原是一番何等景象,今日漠北伐寧之舉若成,明日漠北便是往日楚國的模樣。”


    “楚國滅,禪宗凋零,諸位法師還能從中原遷往漠北求存,他日漠北諸國被大寧所滅,諸位又要去何處?”


    他稍作停頓,雙手合十。


    “不造殺孽,諸位法師都可得證果位。”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雙目坦然赴死。


    原來,並沒有多難。


    向問在心中想著:若真能見到師父和師父的師父,和他們說起來自己也是烈火焚燒而死,他們兩位老人家大概會被嚇老大一跳,可是,也會覺得棲山禪院的堂頭和尚,就該如此吧。


    “救聖僧!”


    就在這時候,跪拜在廣場四周的信徒之中,那些看起來光鮮尊貴的禪宗弟子還沒說話,一個衣衫襤褸的信徒卻站了起來。


    “聖僧不能死!”


    這個看起來幹枯瘦小破衣爛衫的年輕男子,邁開大步朝著木塔方向疾衝,他也是赤著腳,但他那雙腳上黑乎乎的看起來髒的已不見原本顏色。


    “救聖僧!”


    第二個人站了起來,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看起來最少也有六七十歲了,拄著一根光禿禿的木杖朝著木塔一步一步走去。


    “救聖僧!”


    一名疏勒國的禁軍士兵忽然把手中的彎刀扔掉,他發力狂奔:“聖僧救的是我們,我們救聖僧!”


    越來越多的人從跪地起身,他們朝著那座已經燃燒起來的木塔跑去。


    最早過來的年輕人跑到木塔下,抬頭看了看,那最高處的火焰似乎讓他稍有猶豫,可也隻猶豫了瞬息而已。


    他快速的爬了上去,然後將破破爛爛的上衣脫了拍打向問禪師四周的火焰。


    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四個人,越來越多的人衝到木塔下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攀爬木塔。


    “卑賤者。”


    高處的那座木樓裏,珠簾之後的七境大劍師冷哼一聲。


    這便是命令。


    站在走廊裏的伯雲珈一伸手拿過來一把重劍,單臂一甩,那重劍急速旋轉著飛向木塔高處的疏勒少年。


    那重劍在即將命中疏勒少年的時候,向問禪師屈指一彈,勁氣迸發,將重劍直接崩飛出去。


    “你不要救火了,快下去。”


    向問對那疏勒少年柔聲道:“我死,是為了你們都能活下,若你因此而死,我又如何心安?”


    疏勒少年大聲道:“可世間本該就是這樣的道理,聖僧救我們,我們救聖僧!”


    就在這一刻,高樓珠簾之後六位一境大劍師同時跨步而出。


    “我看你能救幾人。”


    其中一名大劍師伸手抓了一張弓來,拉弓搭箭,然後一箭射出。


    與他同時,剩下的五名一境大劍師也搶來弓箭發箭。


    向問禪師從盤坐之勢驟然而起,雙手連點,那些羽箭在擊殺疏勒平民之前盡數被他攔住。


    “你能救幾個?”


    珠簾之後,兩名二境大劍師邁步出來,兩人隨手抓了桌子上擺放的幹果,手掌一甩,那些幹果隨即化作利器密密麻麻的打向正在爬木塔的疏勒百姓。


    向問眼神凜然,他剛要救援,那六位一境大劍師再次發箭,他終究是救不了所有人。


    攀爬木塔的百姓一個一個的掉下去,摔在地上的時候便已氣絕。


    這一幕,讓後來者紛紛駐足,他們抬頭看著那高處的聖僧,再看看另外一邊的黑武人,有人後退,有人歎息。


    伯雲珈此時看向另外一處的疏勒汗王野別該喊道:“汗王,你就這麽容忍這些叛賊褻瀆彌泓禪會?這些人,都已被寧國妖僧蠱惑,不是你的臣民了。”


    野別該裝作沒聽見,他很清楚伯雲珈想讓他做什麽。


    “看來你也早已與寧人勾結,既然如此......那你這汗王也沒必要存在。”


    伯雲珈大聲喊道:“殺野別該,為疏勒另立新君!”


    這話一出口,野別該的臉色大變。


    幾乎沒有遲疑,他立刻喊了一聲:“放箭!不要讓那些百姓靠近木塔!”


    城牆上的疏勒禁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看向禁軍大將軍巨擘渠。


    巨擘渠大聲勸阻道:“汗王,不能這樣做!”


    野別該暴怒:“巨擘渠,你想造反!”


    他大聲吩咐道:“下了巨擘渠的兵器,所有人瞄準木塔發箭!”


    禁軍士兵們終究不敢違抗汗皇命令,紛紛搭箭,可所有的羽箭都瞄準過去的時候,那一隻隻拉滿了弓弦的手又鬆開了。


    他們看到了,所以嚇住了。


    疏勒神僧阿諾訶挽起雪白僧衣的袖口,用那雙寬厚且粗糙的手扶著高塔木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從容堅定。


    沒有一支箭,離開弓弦。


    沒有一人再遲疑,百姓們蜂擁而上。


    “救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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