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


    穆青川帶著二十幾名威衛接替向前。


    為首的麻袍客回身看過去,見是那群年輕的寧軍士兵過來了,他立刻伸出手要阻攔,因為這些兵在他看來實在是太年輕了。


    可是他抬起手阻攔的時候,穆青川也抬起手與他擊掌一下,麻袍客為之一愣,穆青川帶著戰兵已經撲到前邊去了。


    “前輩,下去歇歇。”


    那擊掌而過的年輕戰兵朝著他笑了笑,笑容比今日的陽光還要燦爛溫暖。


    麻袍客想拉卻沒能拉住,那些戰兵一個一個在他身邊經過衝向前方,在他看來這些年輕到可能還稚氣未脫的戰兵不應該會打仗,卻忘了當年他們打仗的時候也是這般年紀。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讓麻袍客刮目相看。


    他們看到那些年輕的漢子們用連弩點射,交替向前,對敵人蜂擁而至的騎兵完全沒有懼意。


    而且這些年輕漢子射術精準,幾乎沒有浪費一支弩箭,相對來說那些漠北人雖人數眾多,可戰鬥力明顯不在一個層麵。


    但這不是麻袍客首領為之動容的,他在看他的手。


    二十多年前,他們死守隋陽的時候雖死戰不退,那傲骨讓敵人都為之膽寒,可他們難道就不盼著家裏來人支援?


    隋陽是一座孤城,他們堅守了一年九個月,他們打退了敵人無數次進攻,以區區一千二百人的兵力,最多的時候阻擋黑武和漠北聯軍數十萬。


    隋陽老鴰不是一句讚美,他們確實在最艱難的時候什麽都吃。


    可難道,他們想吃?


    那個時候如果有援兵來的話,他們誰又願意去觸碰那城裏敵人的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


    麻袍客首領低頭看著手掌,臉色有些發白。


    前輩,下去歇歇。


    當他腦海裏再次出現這六個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再也壓抑不住,這個粗糙滄桑的漢子,這個滿臉坑窪皮膚黝黑人不人鬼不鬼的漢子,忽然就捂著臉蹲下來嚎啕大哭。


    一群麻袍客漢子慢慢的走過來,圍攏在他身邊,或許是因為首領的哭聲讓他們觸動太大,又或許是那句前輩下去歇歇也進入他們每個人的心裏,圍攏過來的漢子們,都在落淚。


    “二十多年了,我們等了二十多年了。”


    麻袍客首領蹲在那,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落。


    “我們等來家裏人了!”


    他抬起頭看向這些已經生死與共二十幾年的兄弟,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有和他一樣的淚水。


    “二十多年了,有人讓我們下去歇歇了。”


    他哭的撕心裂肺。


    人群之中,唯一一個沒有把身上麻袍脫去的漢子此時手也在發抖,因為他認出那些年輕的戰兵是誰,每一個他都認識。


    一開始他就認出來了,當麻袍客們全都閃去披風的時候,他把身上的麻袍披風裹的更緊了些,他害怕被那些昔日的同袍認出來。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遇見鴻臚寺威衛的漢子們。


    他們離開沙漠一路往北,原本是想看看那座已經快被世人遺忘的隋陽老城,去看看那片曾經讓數萬強敵埋骨於此的戰場,去看看墨澤,去看看墨澤山。


    可是到了墨澤的時候他們發現,他們這些為隋陽拚過命的人,最有資格稱之為隋陽主人的人,也已經回不去了。


    他們沒法渡過水澤,他們強悍但他們不是可以一葦渡江的江湖高手。


    如果不是杜巽震執意要來看看的話,漢子們是想但不敢回來看,這裏有他們太多回憶,其中又有一部分回憶是他們永遠都不想再回憶起來的。


    杜巽震說,我要做你們的傳人,我要去墨澤,我要去隋陽,我要看看那裏,然後留在那裏。


    這個年輕人的執念和對中原大地的熱愛,讓麻袍客們最終也鼓起勇氣,準備回去看看,也許要看的已經不再是那座城,而是那些再也見不到的同袍曾經的自己。


    他們到了墨澤之後發現無法過去,有人說大概這就是天意。


    杜巽震這個年輕的漢子大聲說我不信什麽天意,這邊過不去我們就從另一邊過去,如果另一邊也過不去的話,那我們豈不是應該開心而不是心裏難過的覺得這是天意?


    這邊過不去,那邊也過不去,那就說明墨澤已成天塹,再也不用有人在這裏拚命了。


    漢子們被杜巽震這顆年輕熱情的心感染,於是決定翻山越嶺的繞過疏勒國的邊關到墨澤山另一邊看看。


    過來之後發現確實也難以再進隋陽老城,他們便準備返回沙漠。


    這時候聽聞疏勒有彌泓禪會,是漠北諸國最熱鬧的盛事,已經多年不與外界人有過接觸的麻袍老鴰們不想去看,可杜巽震拉著他們去,說既然出來了就要四處走走看看,拗不過杜巽震,漢子們隨即一路遊山玩水似的往北走。


    剛要到彌泓城的時候就看到前邊有廝殺,這裏的廝殺與中原人無關,他們本意是暫時讓開。


    可他們發現,被追殺的竟是中原人。


    杜巽震還沒有說話,麻袍客的首領已經催馬向前,沒有命令,數十名已經不再年輕的漢子們立刻就跟了上去。


    “去幫他們。”


    麻袍客首領抬起粗糙的手抹去渾濁的淚,猛的起身:“去幫咱們的後生!”


    就是因為這句話,杜巽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愧疚,也生出一股熱血,他一把將身上的麻袍披風閃去。


    “兄弟們!”


    杜巽震一馬當先衝了過去:“杜巽震在此!”


    聽到喊聲,正在廝殺的威衛戰兵們全都回頭,當他們看到真的是杜巽震的時候,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出現了難以抑製的喜悅。


    “杜大哥!”


    穆青川一刀將麵前的漠北兵砍翻,朝著杜巽震激動喊道:“你怎麽在這!”


    杜巽震衝過來一擊將靠近穆青川的敵人刺死,然後大聲喊道:“先不說這些,阻止住敵人追兵,讓咱大寧的百姓先走。”


    穆青川立刻應了一聲,返身與杜巽震一同往前衝殺。


    “隋陽......”


    麻袍客首領喊了一半停住,猶豫了片刻後振臂高呼:“隋陽老鴰!讓這些疏勒兵知道知道,當初他們的父輩有多少是被我們幹掉的,我們吃了他們多少人!”


    這一刻,他自己高呼出隋陽老鴰這四個字的時候,好像橫亙在心間的那道過不去的坎兒,一下子就過去了。


    姚三斤正在帶著人往後退,聽到隋陽老鴰四個字猛然回頭。


    “隋陽老鴰!”


    姚三斤停了。


    “他們還有活著的!”


    深吸一口氣,這個做了大半輩子生意的胖男人,一轉身就回去了:“東廣雲匯的夥計們,跟我回去,不會打架的自己往回跑,我們得回去和疏勒人幹!”


    這是一支由許多商隊組成的隊伍,大大小小的不下十來支,這其中有些隊伍當然不是單純的商隊,比如東廣雲匯和大順商行,但也有單純的商隊,他們之中很多人也是單純的生意人。


    原本姚三斤是要帶著東廣雲匯的夥計們把這些普通商人掩護著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可現在他不打算這樣做了。


    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隋陽老鴰的故事他聽過了一遍又一遍。


    可他從來都沒有認為過,這四個字是對那些無畏勇士的貶義。


    吃敵人屍體都要死守不退的人,永遠都不能被貶低。


    “殺回去!”


    姚三斤第一個往回衝,他最喜歡的小夥計陳甲壽很快就超過了他,這個少年,一路上念叨著自己怕死的少年,持一把刀如飛向前。


    正在往前跑的人全都停了下來,被保護的那些商人們站在那看著身後的戰場,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操!老子不當懦夫,都是爺們兒,我也要幹死他們!”


    說完從傍邊樹上折斷一根樹枝,朝著混戰的地方就衝了回去。


    “我也去!”


    “我也要去!”


    這些平日走塞外商路最怕遇到戰事的商人們,今日好像全都變了個人似的,如果非要說是為什麽,說出些什麽大道理來,他們這些商人也說不出,他們最會衡量得失利弊,可現在他們忘了衡量得失利弊,他們隻想著自己人就該和自己人在一起,生同生死同死。


    商人們也都回去了,拿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兵器,有秤杆也有秤砣,有撓鉤也有算盤。


    不僅僅是因為那些隋陽老鴰,還因為那些年輕的後生。


    苗新秀把向問大和尚的屍體放在地上,他看了看阿諾訶:“你守著他吧,我也要回去。”


    苗新秀直起腰,看著向問禪師那張慘白的但好像格外安詳的臉自言自語道:“我那會兒聽你說,大和尚說過,講經的前兩句應該是不以善小而不為,還有一句是團結之力至高無上......”


    他轉身而行:“大和尚是佛。”


    阿諾訶呆呆的看著向問的屍體,良久後他盤膝在向問身邊坐下,雙手合十道:“此心歸處,永是中原。”


    他沒有注意身邊還有誰,他隻是安靜的陪著向問。


    在向問的另外一邊,大順商行的掌櫃嶽從群抱著楊乙承也回頭看著,然後準備繼續向前跑,他要把少東家帶回中原去。


    “把我放下來吧。”


    臉色慘白的楊乙承輕聲說道:“隋陽老鴰......被我大楚丟了二十幾年的漢子們,他們都死過一次了,現在還要再去死一次。”


    嶽從群急切道:“少東家,咱們先回去,這些事咱們先不管,以後還有很多大事等著少東家辦呢。”


    “我還能辦什麽大事?”


    楊乙承苦笑。


    “我四肢俱斷,武功全廢,本以為我是楊家最有天賦的人,可在楊悲麵前我什麽都不是,我以為隻要是為了大楚複國做什麽都值得,可是我大楚的老兵們還在廝殺而我卻一劍傷了自己人......”


    “嶽先生,帶著大順商行的夥計們回去幫忙吧,如果還能僥幸活著回去,要告訴父親......是我不孝亦是我無能,大楚複國,我做不到了。”


    嶽從群還要勸說,楊乙承道:“放我下來,你們回去幫忙,不要再勸我,此時先把自己當個寧人,最起碼......都是中原人。”


    嶽從群一咬牙:“少東家你就在這裏等著我們,我們幫忙殺退追兵就回來。”


    說完後小心翼翼的把楊乙承放下,他招呼著夥計們回頭去支援。


    這時候楊乙承發現身邊還有一個嚇得瑟瑟發抖麵無血色的年輕人,他問:“你是誰,你為什麽不回去?”


    那個年輕書生顫著聲音回答:“回世子,我,我叫錢續程,我是世子的人,我平日,我不會打架,我是書院錢楚的兒子,我......”


    語無倫次。


    楊乙承點了點頭:“錢先生的兒子,我記得的,你幫我一個忙,我衣領裏有一顆藥,是續命療傷所用,你幫我取出來喂給我。”


    錢續程手忙腳亂的把那顆藥丸翻出來,然後扶著楊乙承吃了下去。


    吃過藥,楊乙承的臉色好像馬上就恢複了幾分血色。


    “回去後告訴你爹,好好做個教書匠,不要......咳咳。”


    楊乙承忽然吐出來一口黑血。


    他看向錢續程:“不要再去想什麽別的事了,人能讀書而又教書,就很好。”


    他深吸一口氣,斷斷續續的說道:“再幫我一個忙,把我的屍體,盡量,盡量帶回中原。”


    他閉上眼睛,眼角有一顆淚水滑落。


    “父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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