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看起來頗為尋常的馬車在長安城的大街上緩緩經過,好像每個人都很熟悉這輛車似的,走在街上的行人會自然而然的朝著馬車行禮,對麵駛過來的車馬也會盡量往邊上多靠靠,停車等候,待這輛馬車過去後才繼續前行。


    趕車的是一個看起來已有五六十歲的老車夫,身上穿著的也不是什麽名貴的衣服,他真的隻是一個車夫,可他應該是這長安城裏最有名的車夫了。


    徐公的車夫。


    徐公的馬車和他的人一樣簡樸,這輛車已經用了快二十年,車廂看起來已經十分老舊,不過依然牢靠。


    隻要徐公在長安,車就會沿著這條固定的路線每天走個來回,二十年了,百姓們都已經熟悉了這個畫麵,也熟悉了車夫,更熟悉了徐公的早出晚歸。


    人們已經好像忘記了,徐公成為大寧第一任宰相的時候年紀其實一點都不大,人們似乎也固執的認為,年紀不大的徐公也是他們心目之中最為慈善的長者。


    馬車裏的徐績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的呼吸很平順,顯然也修行過一些道門心法。


    隻是他平日裏太忙了些,除了呼吸吐納的事,也就抽空能練一練八段錦。


    他已經做了二十年的宰相,他依然不是個老者,看他那張臉,沒有人會覺得他超過四十歲,可看他那一頭花白的頭發,又會讓人覺得他早已蒼老。


    在徐公對麵坐著一個看起來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連呼吸的聲音都刻意壓的很低,因為他知道徐公確實太操勞,每天在車裏盤膝調理呼吸的這點時間就是難得的休息。


    車輪碾上了一顆不大的石子,馬車微微晃了晃,徐公睜開眼睛,對麵的年輕人連忙把早就準備好的一條毛巾遞過去。


    車裏有火爐,所以一點兒也不寒冷,長安城這天氣再怎麽淩厲,也攻不進這老舊但堅固的車廂。


    年輕人始終讓熱水保持著溫度,也時刻準備著把泡好的熱毛巾擰幹一些遞過去。


    徐公接過毛巾後敷在臉上,這位已經手握朝廷重權二十年的男人緩緩吐出一口氣,毛巾還在臉上蓋著,嘴那個位置把毛巾上的熱氣吹起來,這位權臣,在這片刻像是在吞雲吐霧。


    “衍笙。”


    徐公問道:“江南道舊山郡的案子,你怎麽看?”


    名為申屠衍笙的年輕男人微微低頭回答道:“先生,弟子覺得這事就是奔著先生來的,先生在江南巡視的時候什麽事都沒有,先生才回京舊山郡就出了那麽大的案子,要說巧合,弟子是不信的。”


    徐公嗯了一聲後問:“理由呢?”


    申屠衍笙道:“這兩年來,關於陛下對先生越發不滿的傳聞鬧的沸沸揚揚,所以有些人就會胡亂猜測,陛下是不是覺得先生現在做事已經不得力了,還有人猜測,陛下要去掉的不是先生而是宰相之位。”


    蓋在溫熱毛巾下的徐公沒有回應,也沒有什麽表示,可申屠衍笙卻馬上就感覺到了徐公的不滿,這不大的馬車裏頓時就產生了一種讓他心慌起來的壓迫感。


    “弟子錯了,弟子不該說的那麽遠。”


    申屠衍笙整理了一下措辭後繼續說道:“先生在江南道查吃空餉的案子,人還在半路,江南道就出了屠村的事,隱隱約約的,和舊山郡賑災有所牽連,先生恰巧就在江南道,賑災的事先生也算親自過手,所以弟子看來,一是故意造出來這麽個案子,好以賑災的事為借口給先生身上扣個天大的罪名,二是轉移軍隊吃空餉的事,讓陛下隻盯著先生一人。”


    徐公還是沒有回應,呼吸似乎又恢複了剛才的平順。


    申屠衍笙道:“不過這事其中也有個耐人尋味的地方,就算這案子發了,也不好引到先生身上,先生清清白白,賑災的銀款糧物資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問題,他們造出來這麽大個案子,到底是圖謀什麽?”


    徐公伸手把臉上的熱毛巾取下來,申屠衍笙連忙接下來又在溫水裏泡了一會兒,擰到半幹,第二次遞給徐公。


    徐公擦了擦臉,擦了擦手,隨意把毛巾放在一邊。


    “你看事總是能看到要緊的地方,但你看事又總是看不到更深的地方。”


    徐公接過來申屠衍笙遞給他的藥膏,他在手上搓了搓然後塗抹在太陽穴上。


    “江南道這兩個案子,其實可以歸於一處。”


    徐公道:“你有沒有想過,吃空餉的那批人,和死在水災裏的那批人是不是有什麽關聯?他們究竟是單純的要針對我,還是想趁著水災這個機會把隱患都抹掉,又或者,這看似的天災水禍是不是人禍?”


    申屠衍笙的眼睛驟然睜大,臉色也微微變了些。


    “先生的意思是,那些被毒死的村民和吃空餉的事有關,為了掩蓋此事,有人故意讓羊河決堤,但他們又不放心,唯恐那水淹不死整個村子的人,所以提前下毒......”


    申屠衍笙的嗓音都在發顫了:“他們好大的膽子!”


    徐公輕輕揉著太陽穴說道:“你剛才說,朝中有人猜測陛下要去掉我,或是去掉宰相之位,這些......恰恰是陛下希望看到的。”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申屠衍笙:“你是我諸多弟子之中悟性比較愚鈍的一個,所以我才把你留在身邊,讓你出去做官也不是不行,可你啊,做小官還可以,做大官就吃力了。”


    申屠衍笙俯身道:“弟子自知魯鈍,但弟子也因此而能留在先生身邊,恰恰是弟子天大的福分。”


    徐公滿意的微微頷首:“你性子裏最好的一點就是不驕不躁,再跟著我多曆練幾年,學的多些,透徹些,我就放你出去做一方父母官,等到你自己做了官,你才能理解做官的不容易。”


    申屠衍笙道:“弟子還是更願意在先生身邊服侍,做官太累了,弟子見到的先生是整日都在操勞的先生,這樣的官弟子實在是......不敢做。”


    徐公忍不住笑了笑,申屠衍笙還是會說話的。


    於是他決定,趁著還沒到家多點撥這弟子幾句。


    “陛下的手段,哪有那麽膚淺。”


    徐公緩緩道:“陛下讓朝臣們,甚至是百姓們都看出來,他可能要拿掉我的宰相之位,如此朝中必然不安穩,這是毫無道理的事,陛下為何要做?”


    申屠衍笙試探著問道:“陛下就是希望那些希望大寧朝廷不安穩的人自己跳出來?”


    徐公道:“陛下喜歡看到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己鬥,前些年文官和武將鬥,鬥了個什麽下場?該拿掉的人全都拿掉了,而為了避嫌,連唐大將軍都請旨去了西北練兵。”


    “沒兩年,又是楚時候的舊臣和大寧的新臣鬥,鬥來都去,結果呢?多少人因此而丟了性命,朝廷裏那些屍位素餐隻想著爭權奪利的敗類被齊刷刷的砍了一批。”


    “現在,陛下又讓滿朝文武都覺得他對我不滿了,這時候跳出來的人,你且看著,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徐公自己都覺得有些話多了。


    他再次閉上眼睛:“讓他們鬧去吧,鬧到最後笑的人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陛下。”


    申屠衍笙到:“幸好廷尉府那邊還是公正的,陛下讓張湯派人去江南道接手案子,而不是讓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去,就說明陛下對先生依然深信不疑,那些人跳著腳的鬧,那就鬧,鬧到最後他們才知道陛下對誰才最看重。”


    說到這,他又試探著問了一句:“要不要弟子和江南道的官員們知會一聲,讓他們盡力配合廷尉府調查?尤其是不能隻查屠村的事而不顧空餉案。”


    徐公微微皺眉:“多此一舉!”


    申屠衍笙連忙俯身:“弟子錯了。”


    徐公道:“張湯辦事曆來不偏不倚,他是唯一一個不可能參與黨爭的人,屠村案和空餉案,張湯都會查個水落石出,你讓人去江南道打什麽招呼?”


    申屠衍笙頭壓的更低了些:“是弟子胡言亂語了,弟子確實愚鈍,隻想著替先生分憂,卻總是辦錯事。”


    徐公道:“這案子不用管,如你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誰若過來獻殷勤,你都如此回答就是了。”


    申屠衍笙道:“是,弟子謹記。”


    他再次抬起頭,小心翼翼的說道:“這次負責查案的除了高清澄之外,還有一個原本沒聽說的葉無坷,突然就聲名鵲起,這一年來,沒有一個年輕人的鋒芒能蓋過他,此人將來應該是前途無量了,所以弟子要不要提前和他打個招呼?”


    徐公眉頭微皺。


    申屠衍笙道:“可以不讓下邊的官員過於殷勤的與廷尉府的人接觸,但對於葉無坷這樣的新秀可以多結一些善緣,讓葉無坷辦案的時候知道知道,他辦案順利是徐公幫了忙的。”


    “衍笙,你讓我失望了。”


    申屠衍笙嚇得不敢再坐著,離開座位就在馬車裏跪下來。


    徐公語氣微寒的說道:“陛下信我用我,就是因為知道我做人做事是個什麽樣子,我剛才說,張湯是最不可能參與黨爭的人,我就是第二個......你居然想著替我去拉攏一個後起之秀,是想讓人猜測我怎麽了?是真的要失勢了,都不擇手段的拉攏新秀了?”


    申屠衍笙臉色發白,連頭都不敢抬。


    徐公緩了緩後說道:“你記住,在朝為官確實不能不顧及著人情世故,可一個後起之秀需要我去賣個人情給他?在我這個位子,做人做事都要謹慎再謹慎,葉無坷再怎麽風頭無兩,也不值得我去主動示好,小人情的事沒必要去辦,雪中送炭的小人情也是小人情,沒人會銘記於心還感恩戴德,錦上添花的小人情......那就更沒必要。”


    申屠衍笙跪在那,不住點頭。


    良久之後,徐公道:“你總說喜歡留在我身邊,可其實你的心早就在外邊了,你不是想給我去送個小人情,你是想給你自己結善緣鋪新路,罷了......你若願意去多接觸一下這所謂的後起之秀那就去,順便把屠村案和空餉案都盡快做個了結。”


    他擺了擺手:“去吧,辦好了,我放你出去做個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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