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走葉無坷越覺得自己見識的淺薄,都說十裏不同俗,唯有親眼見過才知大寧的地大物博,才知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區別。


    越是靠近邊陲就越是顯得人口稀少,有些村子竟是隻有幾戶人家,這裏似乎隻有土這一種顏色,到處都是昏黃。


    葉無坷蹲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在手心裏碾開看,心中越發沉重,這裏的土和他家鄉的泥土根本就不是一個東西。


    大部分都是砂礫,在手心裏搓一搓就能感受到那種粗糲滄桑以及在粗糲滄桑之中藏著的不友善。


    一路走過來能看到的植物少之又少,隻有那些好像把自己縮成一團的野草才能在這頑強的活下來。


    葉無坷不甘心的用長刀往下挖,在他老家,哪怕表麵看起來極為幹燥的土地隻要挖下去一寸深便是濕潤的,越往下挖水分越是充足,挖一尺左右抓一把黑褐色的泥土就能攥出水來。


    葉無坷在路邊挖了能有一刀深,額頭上已經布滿了汗珠兒,可挖出來的砂礫依然幹硬的沒有一點水汽,這讓葉無坷越發理解了為什麽朝廷要幹那麽一件富庶之地的人無法理解的大事。


    從敦彩到紅日程不到三百裏,大寧從立國那年就開始挖掘這條彩紅渠,二十年過去,這工程也隻完工了不到一小半。


    三百裏長渠要挖完修好到能投入使用至少需要四十幾年,這是當初第一任工部尚書和陛下在談及此事時候給出的最快的時間了。


    “彩紅渠......”


    餘百歲拉了葉無坷一把示意他不用再挖了。


    “從大寧立國開始算起來這二十年時間,為了這道渠已經死了一千六百多人,我最初聽說的時候根本不理解為什麽要這樣做,唯有到了這裏才能體會到朝廷的決心和陛下的善念。”


    葉無坷明白餘百歲為什麽會有如此感慨,因為大寧立國之初真的是太窮了。


    如果按照正常規劃,可能要到大寧立國五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才有足夠的國力解決西北這邊的問題,然而陛下卻堅持要把開掘彩紅渠當做大寧立國後第一件大事來辦。


    那是因為陛下來過西北,走過這裏的土地,也許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陛下也如葉無坷這樣不停的往下挖試圖看到一絲水汽。


    就在這時候迎麵過來一個牽著毛驢的老人,也許他並不是很老,皮膚黝黑,額頭上的皺紋就和這西北到處可見的溝壑一樣讓人過目難忘。


    毛驢看起來也是幹瘦幹瘦的,如老人的身形一樣。


    可偏偏還有一種堅韌到哪怕看他一眼就會有敬畏油然而生的氣質,甚至會讓人感到震撼。


    毛驢上馱著兩樣東西,兩個木桶分掛在兩側,兩個縫縫補補的麻袋也一樣分掛在兩側,木桶幾乎是空的,麻袋裏是看起來粗糙但沒有一粒沙子摻雜其中的糧食。


    “阿伯。”


    葉無坷問:“距離鼎熙城還有多遠?”


    老人疑惑的看著他,然後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我沒去過,好像是有一百多裏?沒去過。”


    餘百歲看他的毛驢上馱著糧食和木桶,於是問道:“阿伯這是要去賣糧?”


    “賣糧?咋舍得賣糧嘞。”


    老人說:“是去換水。”


    餘百歲能理解的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用糧食換水。


    他好奇問道:“用糧食換水,是因為已經沒有水喝了嗎?”


    “還有些存著滴雨水嘞,不夠。”


    老人解釋道:“我家娃兒要娶媳婦,娶媳婦是頭等大事尼,換水給他洗澡用,你們是從遠處來的吧?你們不知道我們這裏滴事。”


    老人說:“這裏應該比不得你們家裏,我們這裏喝水靠下雨存水,遇上下雨了就大盆小盆都接滿,夠喝一陣子滴。”


    他牽著毛驢要往前走,餘百歲轉身跑向馬車:“我們這裏有水,可以跟你換一些。”


    老人立刻開心起來。


    因為他已經走了足足半日,可隻換來了不到三瓢水。


    見葉無坷他們從馬車上搬下來一個木桶,老人連連擺手:“不能都給我,你們得留一些尼,不然你們回家去滴時候,沒有的喝嘞。”


    餘百歲給他倒了兩個水桶的水,老人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可餘百歲不顧老人阻攔,直接就都給倒滿了。


    “這水可真幹淨,我好些年沒見過這麽幹淨的水咧。”


    老人把毛驢背上的兩袋糧食都搬下來要裝到馬車上,葉無坷哪裏肯讓。


    “這可不行尼!”


    老人急了:“這是規矩,我知道你們應該是從大城裏來的人,看你們的衣裳我奏知道,你們應該吃不慣我們這裏的糧,可這糧幹淨,我篩了四遍,一點沙子都沒有。”


    葉無坷他們執拗不過,從兩個袋子裏分別倒出來小半袋留下,剩下的給老人掛回毛驢背上。


    “遇到貴人嘞。”


    老人不住的作揖:“貴人們都發大財,都平平安安滴。”


    葉無坷問道:“阿伯,你這樣換水要走多遠?”


    “說不好。”


    老人蹲下來,用那雙粗糙的好像雕壞了的石雕一樣的手在幹枯的砂礫下邊抓了幾把,輕鬆拽出來一些幹到如同標本一樣的枯草根和其他什麽東西,也許是早些年死了的樹根。


    他劃拉出來一堆點上,從毛驢身上摘下來他的焊煙遞給葉無坷:“抽一口。”


    葉無坷在老人身邊蹲下來,搖了搖頭:“我不會。”


    老人說:“幹點農活累了就會咧。”


    葉無坷看著老人那雙黝黑黝黑的手,心中翻騰起來難以平靜。


    老人說:“我娶媳婦的時候,我爹牽著毛驢走了二百多裏,來回走了三四天才換到兩桶水,我洗了個澡,都好像不是我了。”


    他說:“在我們這人這一輩子就洗兩次澡,小娃兒出生的時候要洗,娶媳婦的時候要洗,然後不洗嘞,糟蹋水。”


    他還說:“不過到我兒的兒再娶媳婦的時候就不用這麽走嘞,鄉丞說,再有二十年彩紅渠就能修到我們這,到時候我們就能天天喝幹淨水,還能隔三差五就洗個澡。”


    說到二十幾年以後的事,老人那渾濁的眼睛裏全都是期待。


    “趕上彩紅渠開到我們這,我們這一輩就是好運氣咯,上一輩的老人死之前也洗不上個澡,我們應該能。”


    他忽然想起來什麽,看向葉無坷問道:“你們是從東邊來的?那你們看到彩紅渠修到哪兒了嗎?”


    葉無坷不會騙老人家說快修到你們這了,他隻能如實回答。


    “鄉丞說的沒錯,再有二十年就修好了。”


    “我就說鄉丞從不騙我們!”


    老人眼神裏的光彩依然那麽明亮璀璨。


    在他眼裏的二十年以後,似乎就是明天。


    是啊,就是明天。


    “對嘞!”


    老人家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事,黝黑黝黑的臉上滿是不好意思。


    “我忘了說了,你們要是不著急就跟我回家去,你們都是貴人,貴人要是能來我娃兒娶媳婦吃個酒席,我娃兒和我那婆娘都得美壞嘞。”


    葉無坷還沒說話,餘百歲點頭:“去!”


    他說完就發現葉無坷看向大奎二奎三奎,於是醒悟過來自己可能草率了。


    以大奎二奎三奎的飯量,去這位阿伯家裏吃席的話可能會把人家吃的欲哭無淚。


    大奎和二奎聽聞要去吃席,倆人也都咧開嘴笑起來,尤其是二奎,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了。


    三奎拉了他倆一下:“咱們不能去,薑頭和百歲去就行。”


    二奎:“為啥?”


    三奎壓低聲音在二奎耳邊解釋了好一會兒,二奎總算理解了,然後使勁兒點頭:“那我不去,我太能吃了我不去。”


    大奎也點頭:“不去不去不去,倆人就去夠多了。”


    三奎把剛才放在馬車上的那點糧食提起來一多半,隻剩下一點兒。


    他拎著糧食走到老人家身邊:“阿伯,我們三個還有要緊事得去辦,他們兩個去吃你家的喜酒,我們三個沒法去了,拿你的糧食當份子,你收著。”


    老人家一聽就急了,一把拉了三奎的衣袖:“都去都去,哪能不去!”


    他是真的急了,拉著三奎的袖子說什麽都不鬆手。


    餘百歲在這一刻才明白自己剛才有多疏忽,有多草率,老人家是誠心實意,可他卻下意識就忘了這邊的窮苦。


    餘百歲說:“我給忘了,我也有要緊事,師父你代表我們去,我們辦完事接你。”


    老人一把又攥住餘百歲的手腕,那隻粗糙的手像是鐵箍一樣。


    “都得去,都得去。”


    老人也不善言辭,隻是一遍一遍的說著都得去。


    葉無坷點頭:“那就都去。”


    他把三奎拉到一邊輕聲交代道:“一會兒咱們在車上吃幹糧,別讓阿伯看到了,輪流吃,到阿伯家裏開席之後也要吃兩口,不能讓阿伯看出來。”


    三奎點頭:“懂了。”


    和老人說好了之後,葉無坷他們趕著馬車跟在老人身後走。


    餘百歲看著老人身上那種他從不了解的厚厚的布料怔怔出神,那好像和麻袋是同樣的東西做的?即便是這樣的衣服,已經縫縫補補不知道多少次了。


    老人腳上穿的鞋也一樣,補丁壓著補丁,他走路的時候腳後跟的顏色就會變得層次分明,縫隙裏的肉黑的稍微淺一些。


    就這樣走了大概三十幾裏才到老人家的村子,看得出來,這個隻有幾十戶人的小村子裏,每一個人都對今天老人家裏娶媳婦的事看的無比重要。


    老人說的那位鄉丞也在,他的樣子和穿著幾乎和老人一模一樣。


    幹草一樣的頭發,黝黑黝黑的臉龐,眼睛裏早已不是黑白分明,嘴唇幹裂。


    這位鄉丞一看到葉無坷他們就驚了一下,連忙起身。


    他從葉無坷等人的衣著就能分辨出大概身份,所以他的表情也瞬間變得複雜起來。


    他不知道突然到來的大人物,會給這場農村的喜宴帶來什麽改變,是好的,還是壞的。


    “在下陳雨竹是這裏鄉丞,請問你是?”


    葉無坷壓低聲音說道:“我叫葉無坷,廷尉府千辦,從長安來,路過這。”


    陳雨竹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鬆了口氣。


    廷尉府千辦,正五品!


    然後又因為聽說是路過,鬆了口氣。


    “陳鄉丞,聽你名字,不是本地人?”


    “以前不是,我是江南道杭城人。”


    陳雨竹說:“十幾年前跟著我們縣堂大人一起來的。”


    他低下頭看了看,下意識的把褲管往下拉了拉想遮住滿是皴的小腿和腳踝。


    “你和縣堂,十幾年都沒有升遷了?”


    餘百歲嗓音有些沙啞的問了一句。


    “能升遷,縣堂大人不走。”


    陳雨竹說:“他說有生之年要是看不到彩紅渠通到我們這,他死不瞑目,縣堂大人都不走,我哪能走,再說......習慣了,這裏挺好的。”


    他回頭看向那些看著他的村民,笑起來:“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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