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朕讓你去做這個四海堂的首任院長不合適?”


    皇帝放下手裏的奏章,側頭看向葉無坷的時候眼神其實說不上有多銳利,可就是這一眼,讓葉無坷覺得要不然先認個錯?


    且不管陛下這一眼是不是責備,哪怕就是普普通通的看過來,先認個錯畢竟不會吃虧......


    葉無坷俯身答道:“臣有自知之明,四海堂初建臣來做院長是合適的,天下事最難與最容易的其實都是開荒,臣著實是撿了個大便宜。”


    皇帝又把奏章拿起來繼續看:“接著說。”


    葉無坷道:“說開荒最難,隻是難在開荒這兩個字上,說開荒容易,也是容易在開荒這兩個字上,難在需要開荒,容易在隻需開荒。”


    皇帝第二次把奏章放下:“這種車軲轆話是誰教的?”


    葉無坷道:“臣......自己琢磨的。”


    皇帝點了點頭:“琢磨的很好,再這麽琢磨朕就讓你換個地方好好琢磨,你覺得院長不適合你,白鹿關那邊的屯田現在缺個督府,你去那一邊種田一邊琢磨吧。”


    這話要是別人聽了肯定被嚇個老大一跳,可葉無坷眼神居然亮了。


    還有這等好事?


    他大哥可是在白鹿關呢。


    再說,真要讓葉無坷做比較的話,去種田可比教書有意思多了,他實在不認為自己能把四海堂那群天之驕子們教的多好。


    “你想去哈察欽的心思先收了吧。”


    皇帝一邊看著奏章一邊說道:“朕讓你去做院長的本意你其實已經看懂了,你車軲轆裏也說的明白,開荒難,你年紀輕,這難事累事交給你很好,朕舍不得累著朕那群上了年紀的老臣。”


    “開荒容易是隻需開荒這話說的也沒錯,你把荒地開出來之後接手的人看似容易了實則更難,誰把你開出來的荒地種廢了,那朕自然不會饒了他。”


    皇帝批注完了手裏的奏章後起身道:“現在可以說說你對西北草原諸部的判斷,四海堂的事不必多議。”


    葉無坷道:“臣在西北回來的時候有一份詳細的奏折呈給陛下,其中提到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方知我,一個是魏君庭。”


    “方知我是魏君庭但絕非唯一的魏君庭,北川小隊在西北草原全軍覆沒的事也可能是他籌謀,現在又有哈察欽的事傳到長安,不能不讓人聯係到一起。”


    皇帝問:“那你覺得這個魏君庭的目標到底是什麽?”


    葉無坷道:“可能是......”


    賤嗖嗖的欲言又止。


    皇帝瞥了他一眼。


    葉無坷:“可能就是看陛下不順眼。”


    皇帝聽了這話,似乎是沒什麽反應。


    站在陛下書桌旁邊的大太監馮元衣心則口微微一緊,下意識的看了看皇帝臉色。


    可他見陛下竟是沒有什麽反應,於是他把斥責的話也給收了回去。


    馮元衣都不得不想,陛下這毫無反應是真的一點不生氣,還是覺得少年說話雖然沒遮攔但也沒壞心?又或者陛下隻是單純的喜歡這個孩子?


    可陛下的沒有反應就是信號,所以馮元衣選擇閉嘴。


    接下來陛下的話,徹底顛覆了馮元衣的想法。


    這個自認為跟了陛下多年,該是最了解陛下那一批人之中一個的大太監,心中巨震。


    皇帝說:“能直接看出問題還敢這麽直接當著朕的麵說出來的,普天之下除了你葉無坷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看朕不順眼,這五個字......”


    皇帝看向馮元衣:“你敢直接跟朕說嗎?”


    馮元衣立刻俯身道:“臣並未想到這一層,不如葉千辦對這些狂徒了解,所以......臣就算了解,臣亦不敢言。”


    皇帝笑了笑道:“要是你連這些話都不敢說,你也該自己想想了。”


    他竟絲毫都不在意葉無坷的無禮。


    皇帝起身,一邊活動一邊說道:“中原的傳說故事裏有許多無所不能的神仙,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連他們都不是沒被人罵過,看朕不順眼的自然也有。”


    “朕在看到你的奏折之後就一直在想,魏君庭他們這些人所做的似乎並不像是直接謀反,他們是看朕不順眼,做一些事來打朕的臉。”


    皇帝道:“朕如果能做到讓這大寧天下九成的百姓滿意,朕可能就是中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明君,剩下一成罵朕的,若還都是覺得朕做的不夠好......那朕比滿天神佛都要厲害多了。”


    他看向葉無坷:“魏君庭看朕不順眼,但不直接謀反,那他大概看朕不順眼的地方,也是覺得朕做的還不夠。”


    馮元衣心說陛下今日這話說的可不對勁,皇帝怎麽能隨隨便便給一群罪人定性呢?


    這句話一旦傳揚出去,那下邊查案的人豈不是要為難起來?


    陛下行事曆來謹慎,為何與葉無坷說話的時候就變得不那麽謹慎了?


    片刻後,馮元衣懂了。


    因為葉無坷不是其他人,其他人心思重城府深,葉無坷沒有,什麽都沒有,他是為數不多的在陛下麵前還能保持一張白紙心態的少年。


    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之後葉無坷的心思也重了城府也深了,那個時候陛下和他說話也不會如此不設防備。


    可現在的葉無坷,就值得陛下不設防備。


    陛下待人,不是曆來如此嗎?


    麵對一個赤誠單純的少年,皇帝就以赤誠單純回應。


    “你打算讓誰先去哈察欽看看?”


    皇帝又問。


    葉無坷俯身道:“鴻臚寺這邊,臣想請幾位從隋陽回來的老兵做指導,他們的經驗無人可敵,對於鴻臚寺的年輕威衛來說幫助極大。”


    皇帝點頭。


    葉無坷繼續說道:“將軍洪勝火心思縝密,有威望,能服眾。”


    皇帝又點頭。


    葉無坷道:“束休行事冷靜多謀善斷。”


    陛下看了他一眼,沒有馬上點頭也沒有馬上拒絕。


    他這一眼之中包含的意味,並非是質疑葉無坷對束休的判斷,而是有些別的什麽,頗為複雜。


    過了一會兒後皇帝問他:“束休與你說過你們兩個之間的關係了?”


    葉無坷俯身:“他不提,臣也沒提,但他去過臣家裏,臣的阿爺提過。”


    皇帝道:“還是老人家想的多些......既然你覺得他可以把事辦好,那就讓他去吧。”


    葉無坷道:“臣不是覺得他可以把事辦好,臣是覺得他合適。”


    馮元衣心裏又一震,因為他剛剛才想到這少年是單純如白紙一樣的家夥,現在這句話,他又有些聽不懂了。


    什麽叫未必辦得好,但合適?


    皇帝道:“他出身北川小隊,西北草原那批人如果還活著的話或許有與他相熟的。”


    馮元衣這才懂了,心說自己果然是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


    皇帝思考了片刻之後說道:“鴻臚寺那邊的人你和關外月商量著定下來,廷尉府的人朕會讓張湯選,人選定下來之後這事你就不要多過問,辦好你開荒的事。”


    葉無坷俯身:“臣遵旨。”


    從未央宮出來之後,葉無坷就一直都在想著哈察欽的事,這事說是巧合的話足夠巧合,因為並無外交,哈察欽要羞辱中原人的事若非徐勝己去了的話未必會這麽看傳回中原。


    徐勝己說他和行商借了些銀子湊夠費用才進了瑰寶樓,那些行商能走到那麽遠的地方好像也有些問題。


    不是巧合,是因為這事早晚都要傳回大寧,不是徐勝己回來說,也會有別人回來說。


    可這事最深處,是否也有黑武人的影子?


    哈察欽的國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早些年還強盛的時候沒有做這種可以羞辱大寧的事,現在國力微弱了,反而做了?


    事實上,這些年來跟著黑武混的,哪一個不是越混越差?


    可是這些國家已經騎虎難下,下來就是死。


    當初他們覺得黑武強大跟著強大的就能混口好飯吃,可後來當他們察覺到跟著黑武非但沒什麽好處還快被黑武把血都吸光了的時候已經晚了。


    如哈察欽,當年最強盛的時候擁有二十五萬騎兵,在草原上縱橫無敵,攻楚時候放棄了圍攻繁華大城一路燒殺搶掠,賺夠了就走,就足以說明當時哈察欽的決策者也頗為厲害。


    可是現在呢?


    徐勝己說,現在的哈察欽最多還能湊出個三兩萬的騎兵,根本就不是大寧的威脅,在草原上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想著這些,葉無坷回到了四海堂。


    他沒有回自己住處,而是到了徐勝己收拾出來的那個偏僻破舊的小院。


    走到門口,葉無坷就被簡陋門牆上掛著的那塊牌子吸引,那牌子上有兩個字:一粟。


    滄海一粟的一粟?


    他敲了敲門,正在屋子裏讀書的徐勝己隨即快步出門來,見葉無坷,他始終保持著尊敬。


    “弟子徐勝己,見過葉院長。”


    葉無坷心想著葉院長這個稱呼可真顯得很高啊,但他還是喜歡葉千辦這個稱呼。


    “想和你聊幾句關於哈察欽的事。”


    葉無坷道:“你之前好像有許多話沒有明說?”


    徐勝己看了看葉無坷,似乎對葉無坷這樣的判斷十分欣賞和佩服。


    “是,弟子確實有些話沒有說。”


    葉無坷道:“你說哈察欽實力大不如前,卻耗費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建造起來一座瑰寶樓,這似乎本身就不合理。”


    徐勝己道:“院長明察秋毫。”


    葉無坷道:“別說這樣的屁話了好不好,既然我來找你,你就把應付別人的那些客套話收一收,況且你也不是個擅長說客套話的。”


    徐勝己道:“看來,餘百歲和院長提起過我了。”


    葉無坷點了點頭,一邊進院一邊說道:“你不說,你想等著我來猜?哈察欽早不幹這是晚不幹這事,此時幹出來該是有人給他們出過主意。”


    “黑武吸血一樣壓榨哈察欽這麽多年,哈察欽從黑武的得力助手地位一落千丈到可有可無,瑰寶樓,也許是有人給哈察欽出的主意,以此來向黑武人宣示效忠。”


    “讓黑武人明白,就算他們現在不能打仗了,可對宗主黑武依然忠心耿耿,他們依然願做馬前卒,哪怕不能攻打中原,也要走在惡心中原人的最前列。”


    徐勝己俯身:“該有這層意思,不隻是為了羞辱大寧,更是為了謀求自保。”


    葉無坷道:“瑰寶樓上是用的中原文字,那給哈察欽出主意的,會不會也是個中原人?”


    徐勝己道:“是。”


    葉無坷問:“叫什麽?”


    徐勝己:“曹應時。”


    葉無坷:“你見過?”


    徐勝己:“見過。”


    葉無坷:“他人還在?”


    徐勝己搖頭:“不在了。”


    葉無坷看了看他,徐勝己回答:“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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