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的官製結構和舊楚稍顯不同,陛下將左右都禦史、大理寺卿、都廷尉,以及後來的鴻臚寺卿職權都略有提高。


    大理寺卿和左右都禦史在舊楚時候都是正四品,比六部主官要低一些,在大寧則都是正三品,與六部主官平級。


    此時此刻,坐在葉無坷麵前的就是來自大理寺和禦史左台的兩位正三品大人物,兩人和葉無坷也不是第一次見麵了。


    大理寺卿陸光禮是個看起來很慈善的人,五十幾歲,眉毛和鬢角已經有些花白,說話也總是慢條斯理的。


    有時候就連反應好像都比別人慢半拍,可實際上這正是這位三品大員的政治生存技巧,此間妙用,不足為外人道也。


    左台都禦史謝無章四十歲左右,和陸光禮就是標準的對立麵,他長相剛毅性格火爆,說話語速很快,頭腦反應極為迅速。


    所以兩個人都在最合適的位子上。


    先開口的是謝無章,第一句話就有些不符合規矩的表明立場。


    “葉千辦應該還不算了解我,但我稍微有些了解你,所以這件案子我可以直接說我的態度......我不信。”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厚厚的一摞卷宗。


    “渭川郡和舊山郡的案子從廷尉府移交過來之後,就是大理寺和左台在聯合調查辦理。”


    “從案發到現在已經過去快有一年之久,追查的重點也始終都在錢莊那個名為歸眾義的賬戶上。”


    “為了公平起見,追查這些賬目始終都是大理寺律衛和禦史台律衛聯手查辦,所有經手賬目,也都是我與陸道堂親自過目。”


    說到這謝無章看向葉無坷道:“雖然最終賬目落在葉千辦名下,可從調查結果來看,葉千辦從未去過廣寧票號,存入銀款的也就不可能是葉千辦本人。”


    “但是其中疑點就在於,為葉千辦開了這個錢莊賬戶的人對你無比了解,且不說年齡籍貫這些東西,你家住何處,親人有誰,全都清清楚楚。”


    “廣寧票號雖然不是大寧的官方票號,可也要嚴苛的按照規矩行事,如果是幫助別人開出賬戶,需持有本人的委托以及攜帶本人的身份憑證。”


    他將桌子上的三件證物往前推了推,示意葉無坷自己看看。


    葉無坷拿起來看了看,心中微微一震。


    雖然他早就想到了這定然是有人造假,可沒料到造假的人水平竟然這麽高。


    一份委托書,從筆跡上來看,葉無坷自己都無法分辨出這東西是假的,對他筆跡的模仿已經到了足以亂真的地步。


    一份身份憑證的抄錄,籍貫之類的東西確實清清楚楚,連住在無事村哪條街哪一戶都寫的明明白白。


    第三件證物是一個無事包,葉無坷居然是更仔細的看了看這無事包而不是前麵兩件。


    他得出的結論是這個無事包不是他做的,但連他運針的習慣都模仿的一模一樣。


    “三件當然都是假的。”


    葉無坷道:“筆跡上好模仿,畢竟我之前開鋪子的時候沒少寫字。”


    說到這他忽然楞了一下。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男一女突然到了他鋪子裏求字,當時花高價買走了兩幅,然後那個男的還在酒樓裏設宴請了葉無坷他們一頓大餐。


    在葉無坷被趙康帶走關進禦史台的台獄之後,這一男一女還來到台獄想要刺殺他。


    原來是在那個時候對手就在為陷害他做準備了,那兩幅字買走的目的應該就是為了讓人模仿他的筆跡。


    陸光禮慢條斯理的說道:“委托書上的筆跡足以亂真,但若仔細去看應該還是多少有些不一樣,可這細微差別,又無法作為關鍵證據推翻委托書是真的。”


    他語速很慢,但又不顯得拖拖拉拉。


    葉無坷點了點頭:“第二件證物是抄錄的身份憑證,這個東西更容易作假。”


    謝無章點頭:“確實,所以這個抄錄的身份憑證幾乎不能算作關鍵證物。”


    葉無坷道:“無事包不是我做的,雖然連針腳都刻意模仿,不過他並不知道我做的每一個無事包都有編號,這個地方。”


    葉無坷摘下自己的無事包和假的無事包做了對比:“留線的長短和距離代表數字,他做的這個和我背的這個,留線長短距離一模一樣。”


    陸光禮和謝無章兩人同時俯身看了看,然後同時點了點頭。


    謝無章道:“所以從這一點可以證明,要陷害葉千辦的恰恰是你身邊人,不然的話誰能如此精準的製作了一個和你自己背的無事包一模一樣的無事包?”


    葉無坷嗯了一聲。


    身邊人。


    陸光禮還是慢條斯理的說道:“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馬上就解除對葉千辦的所有懷疑。”


    葉無坷:“明白。”


    陸光禮道:“從證據來看,也無法直接給你定罪,所以還需仔細調查,在此期間葉千辦不得離開長安。”


    他看向謝無章問道:“這樣合乎規矩嗎?”


    謝無章搖頭:“不合規矩,按照規矩來說,葉千辦接下來一陣子要住在禦史左台了,接受左台問詢,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方交代清楚。”


    陸光禮點頭:“我竟是忘了,看來葉千辦要在禦史左台住一陣子了,不過......”


    他說到這看向謝無章:“不過按照規矩,葉千辦似乎也不應該被帶進台獄吧。”


    謝無章點頭:“進台獄需是經過確鑿證據證明之後已定罪的人,所以葉千辦不必進台獄,但也不能離開禦史左台,至於時間多久,要看葉千辦配合程度以及調查結果。”


    葉無坷毫無抗拒的抱拳:“我遵守大寧律法。”


    “葉千辦。”


    謝無章起身道:“現在可以回家一趟收拾你日常所需的東西,不過這裏我也會為你準備一些,你隻多帶些衣物就好。”


    隱隱約約的,葉無坷感覺謝無章說多帶兩個字的時候語氣稍稍加重了些。


    多帶,那就是要多住一陣子?


    等葉無坷離開之後,陸光禮側頭看向謝無章問道:“在禦史台規定的地方和時間內交代問題,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已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之下?”


    謝無章點頭:“陸老沒有記錯。”


    陸光禮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謝無章,眼神裏的意思是既然現在沒有確鑿證據你為何要把葉無坷關起來?


    謝無章無奈的搖了搖頭,笑容稍顯苦澀的說道:“不是我的意思。”


    陸光禮懂了。


    不是謝無章的意思,那還能是誰的意思?


    陸光禮坐了一會兒後扶著桌子起身:“我果然還是老了,眼神越來越差,這還是其次,人到了年紀連方便都變得不方便。”


    他壓低聲音,像是為了遮羞似的小聲說道:“不瞞你說,我現在撒尿都要扶著牆等上好一會兒才能尿出來,人老了,就得服老。”


    “所以啊,這案子既然是要把葉千辦暫時羈押在左台,那大理寺這邊也就是全力配合就夠了,若無要緊事我就先不來,給下邊年輕人多點拋頭露麵的機會。”


    謝無章連忙跟著起身:“我在沈醫堂裏還有幾個認識的好郎中,要不要介紹給陸老?”


    陸光禮似乎是眼神亮了一下:“好啊,那就有勞謝道堂了。”


    大寧官場上有習慣性的稱呼。


    比如對縣令大人的稱呼,手下人尊稱為縣堂大人,府治,尊稱為府堂大人,到了正三品道府,真正的封疆大吏,稱呼為道堂和明堂都可以。


    六部主官的下屬,也都會稱呼尚書大人為明堂。


    不過同級之間,則不稱呼為明堂,也稱呼為道堂,因為在他們之上可還有那個連他們都要叫一聲明堂的宰相徐績。


    大理寺和禦史台的人,見了陸光禮和謝無章的稱呼也是明堂,可若徐績在場,那這稱呼就不能隨便亂叫了。


    陸光禮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向送他出來的謝無章:“什麽時候葉千辦招供了,或是無罪,那你派人知會我一聲,我還是要親自來的。”


    謝無章心說陸老啊陸老,狐狸果然還是老的厲害。


    陸老隻是聽了他的話就有了一個明確判斷,這份眼力見識滿朝文武也沒幾個能比的。


    都說這位陸老反應慢半拍,可實際上他比誰的心思都靈活。


    葉無坷回到家裏的時候,發現這裏已經被律衛保護起來,但要實事求是的說,應該用監管二字。


    除了葉無坷要進禦史左台交代問題之外,連阿爺和大虧二奎三奎也都要一起跟去,直係親屬,一個不漏。


    葉無坷都能想得出來,不久之後這消息就會炸裂長安。


    才剛剛受賞上任的四海堂院長大人,沒幾天就被禦史左台收監......那個代表著正義的葉千辦,要被查辦了。


    長安城內的百姓,會把這個消息炸到天上去。


    不久之後,收拾了東西的一家四口被律衛護送著回到禦史左台,這一路上,已經引起了不少百姓圍觀。


    葉無坷覺得自己還是估算的保守了些,也許今天他被收監的消息就能讓長安沸騰起來。


    禦史左台特意為他們收拾出來了一個獨院,規模也不小,前後兩進,寬敞明亮。


    這待遇,怎麽說都不像是被收監。


    葉無坷一邊對阿爺說不必擔心要往好處想一邊邁步進門的時候,臉色微變,他看到正堂有個人背對著他站在那,連忙較快腳步俯身行禮。


    “臣葉無坷,拜見陛下。”


    他想到了這是陛下的安排,但沒想到陛下居然親自來。


    這話可把阿爺和三奎嚇了一跳,大奎則楞了一下,二奎茫然的站在那,想著這個家夥背對著站在那的樣子很裝-逼啊。


    要不要敲他腦袋一下?


    “三個月夠不夠?”


    皇帝問。


    葉無坷俯身:“夠了,臣,多謝陛下!”


    皇帝語氣平和的說道:“不用謝朕,張湯在禦書房門外跪了一個時辰給你換來三個月,但有條件。”


    皇帝回頭看向葉無坷:“你和張湯可以任性,朕可以許你們任性,朕當然也可以任性,三個月之內查不清楚,朕就把張湯和你一起扔到厭吾山裏去,厭吾山可以空,也可以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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