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綻染向後滑退出去至少三四丈遠,她低頭看了看交叉在胸前的雙臂。


    曆代土司都有一對寶物相傳,便是她兩條小臂上的護甲。


    這兩件護甲是至少二百年前的東西,傳到她這一代依然異常堅固。


    就算是大寧的製式黑線刀砍在她的護甲上,也不可能將護甲破壞分毫。


    可此時,她的護甲上有明顯的一道刀痕。


    那個看起來已有些顫巍巍的老者,這一刀劈出了幾乎無可匹敵的霸道之勢。


    另外一邊,葉無坷也低頭看了看。


    他看的是手裏的龍鱗黑線。


    整個大寧也沒有幾把龍鱗黑線,這可是當今陛下親手鍛製出來的寶刀。


    世人皆知,陛下不管學什麽都進境極快。


    當年曹獵有一位格外仰慕的女子,可稱之為當世第一造器大家。


    開國之後,就是她協助陛下鍛造了大寧三皇劍。


    陛下跟著她學習了很久的造器之術,而陛下造器的集大成者便是龍鱗黑線。


    此時的龍鱗黑線急速的震顫著,雖然沒有損壞,可刀身上劇烈的震動在告訴葉無坷,他剛才接下的那一刀有多恐怖。


    綁在龍鱗刀柄上的黑線,都被刀氣切開。


    這一刀,可以算是葉無坷到現在為止遇到的所有用刀的人之中最強的一刀。


    這一刀,不但逼退了褚綻染,逼退了葉無坷,也把最擅長刺殺偷襲的三奎逼退。


    三個人合力之下,足足一刻,竟然沒能將麵前這位看起來近乎耄耋之年的老者拿下。


    “拳怕少壯。”


    老花匠自言自語一聲。


    一刻,在三個絕對優秀的年輕人猛攻之下他足足堅持了一刻。


    這一刻不是他現在的極限,更不是他巔峰時期的極限。


    在巔峰時,他這一刀出去就不隻是將麵前這三個年輕人逼退那麽簡單了。


    拳怕少壯這四個字,就是他此時心境。


    若他再年輕三十歲,這一刀最起碼能將那三個年輕人斬下一人,甚至,可能斬下兩人。


    這個漆黑如墨的夜裏,老花匠第一次感覺到了戰敗和死亡離他都那麽近了。


    可他無懼死亡。


    他在意的,是他後半生唯一認為可以當做朋友的老皮匠的出賣。


    他在意,但他好像並不是很生氣。


    如果必然要死於這種場合,那他倒是很願意為他老友擋下一劫。


    他還在意的是:你應該直接告訴我,而不是騙我。


    哪怕你直接告訴我說需要你為我赴死,我難道還會猶豫?


    自從隱退,他隻認可了那一人啊。


    老皮匠讓他去殺那個叫予玄機的年輕人,還指定了位置就在這裏殺。


    原來在那一刻,老皮匠就算計好了要出賣他了。


    用他殺了予玄機,然後老皮匠再把葉無坷引來。


    他們兩個人不管是身材還是樣貌都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在這樣漆黑如墨的夜裏更難分辨。


    況且,老皮匠今夜還故意穿了和他一模一樣的衣服。


    從巷子口那邊轉過來,老皮匠一把推開他的同時掠進院牆。


    老花匠很清楚,他的那位老友在離開的時候沒有絲毫的遲疑。


    也許會有內疚吧。


    他們相識在親王府裏,兩人認識的時候他並沒有把對方當回事。


    畢竟那個時候的他身份就已算顯赫,而老皮匠在親王府裏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仆從。


    回憶這些的時候,老花匠忽然間想到,莫非在幾十年前兩人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以後要利用他?


    倒也無所謂了。


    老花匠手中長刀上有斷開的月色。


    他低頭看了看,他的刀將要折斷。


    他那一刀,劈開小姑娘的時候並沒有損壞,劈開那個明顯擅長偷襲的年輕人也沒有損壞。


    可劈開葉無坷的時候,刀幾乎直接斷開。


    數十年的閱曆讓老花匠無比清楚,他的刀要斷了不僅僅是因為葉無坷的刀更好。


    那少年回的一刀,亦有無可匹敵的霸氣。


    “天下用刀,後繼有人。”


    老花匠竟是笑了笑。


    “隻是稍微有些可惜,這後繼有人不是在我這邊,再想想,隻要是中原人便是最好。”


    他手腕輕輕一震,他的刀從裂痕處斷開。


    一把斷刀在手,老花匠卻沒有絲毫氣弱。


    “你不是剛才引我來的那個人。”


    葉無坷道:“他的身法與你不同。”


    老花匠又笑了笑:“你說是我就是我,你說不是我就不是我,可今夜你終究要在這裏接我的刀,而我也終究要有一場謝幕。”


    他用斷刀指向葉無坷:“新老總有交替,可老的,未必就會服輸,也永遠不會服氣。”


    他心中懷念,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巔峰時期,他的刀能在江湖上排進前五。


    哪怕他勉強排在第五,真正讓他覺得自己不可戰勝的也隻有霸刀一人。


    “年輕人。”


    老花匠溫和說道:“刀,有劍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霸氣,你能把刀用成這樣,我還是有些開心。”


    葉無坷看了看老花匠身邊的那具屍體:“你為何要替人赴死?”


    老花匠淡然回答:“你也有你心甘情願為之赴死的人。”


    他知道老皮匠騙不了葉無坷,老皮匠也知道。


    老皮匠隻是要他死。


    “縫縫補補的人......哈哈哈哈哈。”


    老花匠忽然大笑起來。


    “葉無坷,今日就將我畢生刀法讓你看個清楚,若你能記住幾分,你以後也當為天下刀客正名。”


    老人眼神睥睨起來:“劍,永遠不如刀。”


    老花匠跨步向前,在這一刻他將全部修為內勁都逼發出來。


    跨步之際,似有風雷。


    他的刀法全力施展出來的時候,葉無坷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老人。


    是戰鼓,是金戈,是千軍萬馬。


    一刀一刀,其疾如風,霸道如雷,刀起如巨浪,刀落如海嘯。


    隻短短片刻,葉無坷連接了八十一刀。


    這八十一刀,就是老人畢生所學。


    年少學刀,老花匠一共修行了七十七本刀譜,記住了上千式刀法。


    青年時候,老花匠所學刀法他隻記住了三百六十刀。


    也是靠著這三百六十刀,他在天下紛爭之中闖出一番名堂。


    中年巔峰時候,他將刀法凝練成了一百零一刀。


    時至暮年,一百零一式刀法被他凝練成了八十一刀。


    可他知道這八十一刀不是最強的他,因為人到暮年那一百零一刀有些他已經無法使用了。


    八十一刀過,葉無坷氣息已經變得有些粗重。


    老花匠臉色欣慰:“很好。”


    葉無坷問道:“這八十一刀絕非是前輩全部刀法,其中有幾刀前後顯得有些生硬,前輩,是割舍了一些刀法?”


    老花匠臉色更為欣慰。


    “你果然很好。”


    老花匠說:“想不到我傳人,竟然是我的敵人。”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緩步向前,一邊走一邊說道:“那個小姑娘就不必上前了,那個善偷襲的也不必再動手。”


    他看著葉無坷:“這是用刀之人最後該有的決鬥,葉無坷,用你的刀來攻我!”


    葉無坷一步邁出,氣勢頓時升騰起來。


    老花匠在看到這起勢更是欣慰,因為葉無坷用的是他剛剛用過的刀法。


    可他接不住八十一刀,接不住他自己的八十一刀。


    第二十三刀的時候,老花匠嘴角見血後撤。


    他擺擺手:“不要用我的刀了,接不住了,拳怕少壯......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


    他問葉無坷:“我的刀我自己知道有多好,臨死之前,我想看看你的最強刀法是什麽樣子。”


    葉無坷搖頭:“我要把前輩帶回去問話。”


    “那就太可惜了。”


    老花匠的刀鋒對準自己心口:“我雖已老邁,可最起碼我想殺了自己的時候還沒人能攔住。”


    他說:“葉無坷,有幾句話我希望你記住,我對你這樣的年輕人其實心有敬佩。”


    “我以前從來都看不起年輕人,覺得他們放蕩無擔當,一代不如一代,天下早晚會毀在某一代手裏。”


    “可現在大寧強盛,我方明白從來就沒有一代不如一代的道理。”


    “你們這些年輕人可以為了天下更好而拚盡全力,恰恰是我這一代人想做而又處處覺得被掣肘的事。”


    “好好保護這個大寧吧,大寧很好。”


    老人刀鋒往自己心口一送。


    “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國。”


    在刀鋒觸及心髒的那一瞬間,老花匠的一生在他的腦海之中飛速的劃過。


    一頁一頁,快且清晰。


    年少有為,以一千餘式刀法揚名。


    束發之際,江湖就已經不是他的夢想。


    他帶著他的刀從軍,十年殺戮,讓他將刀法凝練成三百六十式。


    得將軍位。


    而立之年,他就被調入皇宮大內,成了楚國大內侍衛副指揮使,意氣風發。


    未及不惑,他因護駕有功而得侯爵封賞,領大內侍衛指揮使,監門衛將軍,禁軍將軍。


    風頭無兩。


    可就是在那個時候,皇帝駕崩,新皇登基。


    新皇登基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那位皇帝不信任原來皇宮裏的任何人,隻信任他從小的玩伴,大太監劉崇信。


    老花匠在不久之後就被逼離開皇宮,落寞收場。


    不久之後,他被封地在蜀中的一位親王招攬。


    他本以為可以領著一份閑差安度餘生,可沒想到餘生沒有安度完,大楚就滅了。


    他這一生,像極了楚國的一生。


    老花匠扶著牆壁緩緩坐下,他看到了葉無坷飛奔而來。


    他有些開心。


    那個少年是想救他的。


    不管救他的目的是什麽,終究是要救他的。


    他的暮年,好像就差有個人在乎他了。


    那位親王一開始還很看重他,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親王對他的重視也就越來越輕,到了八十歲,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徹底沒用的人。


    隻有那個當初他看不起的仆從,自始至終都以一樣的眼光看待他。


    所以在幾年前,他陪著老皮匠離開蜀中到了長安。


    他和老皮匠說過,長安真美。


    能在長安安度晚年,原來才是最好的安排。


    可惜了,不是。


    他沒死在他已經開始在乎起來的長安,而是這樣一座邊城,用軍人戰鬥的方式出場,卻以軍人不願意的方式收場。


    “楚......我沒保護好。”


    “你......我不怪你。”


    與此同時,老皮匠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停下來。


    他似乎是聽到了老友最後一句話,他轉身,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啊老夥計,我隻能這麽做,縫縫補補,哪有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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