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帶著血跡的哲力拎著一顆血糊糊的人頭走進大帳看向葉無坷,就好像十年前他也是這樣拎著一個血糊糊的人頭走進大帳看向巾律的時候一模一樣。


    十年前他是為了活著而殺人,十年後亦然。


    他一直都是以這樣的借口來安慰自己,逼迫自己承認他骨子裏不是一個陰險嗜殺的人。


    他在絕大部分時候都強迫自己善良,是整個答答部內為數不多的也會對奴隸露出笑臉的人。


    幾乎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好人,唯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表演出來的。


    他每天都想殺人,每天!


    每次看到巾律的時候他都要用盡力氣才能壓住殺心,還要用盡力氣表演真誠的臣服。


    演了十年,有些時候他都分不清自己什麽時候才是真的自己。


    曾經有一位雲遊到了答答的域外人曾經告訴過哲力,每一個人都有三個自己。


    真我,本我,自我。


    哲力記住了這些話,然後去思考這三個自己之前有什麽區別。


    他找不到區別。


    此時此刻,看到葉無坷的時候他突然悟了。


    其實他和巾律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人吧。


    哪有什麽真我本我自我,他一直都和巾律是一樣的人。


    當他的兄長,也就是巾律的父親決定將汗位傳給沃達的時候,他心中的恨意,絲毫也不比巾律少。


    他也不止一次想過殺了老可汗,殺了沃達,也把老可汗的所有孩子全都殺了。


    可是這些恨意始終都積壓在心裏,他和巾律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巾律敢而他不敢。


    “葉千辦。”


    將人頭放在桌子上的哲力用發紅的眼睛看著葉無坷,不再壓製心中最真的那個自己。


    他問。


    “什麽時候殺巾律?”


    葉無坷指了指自己麵前。


    哲力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什麽時候殺巾律?”


    葉無坷沒有說話,隻是那麽平靜的看著他。


    嗜血本能覺醒的六十歲老人在這一刻有些按捺不住他的殺意,見葉無坷不回答他甚至上前一步。


    “什麽時候殺巾律?”


    第三次問。


    葉無坷的手緩緩抬起來,第二次指向他對麵的空位。


    那隻看起來幹淨漂亮且有力的手停在半空,指著那個空位。


    連坐在旁邊的洛突都忽然間醒悟了,那不是指著空位,而是指著兩個方向,一為順從,一為滅亡。


    好在哲力也在這一刻反應過來,瞬間就變回了那個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他。


    在這一刻,哲力後背濕了一片。


    他忽然間想起在巾律殺死老可汗的那個晚上,巾律好像也是這樣給了他兩個選擇。


    順從還是滅亡。


    “葉千辦,有什麽交代您盡管說。”


    恢複了理智的哲力語氣很誠摯的說出這句話,心中在不停的計算著剛才他的反應是不是已經引起了葉千辦的警惕。


    “你很急?”


    葉無坷問。


    巾律連忙解釋道:“因為之前葉千辦您說過,從我離開大帳的那一刻算起,到突玉渾人和大寧使臣會麵的時間,隻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


    他說:“現在算起來,應該也隻剩下兩個時辰多一些,殺巾律肯定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我有些急。”


    洛突在旁邊說道:“答答金庭裏有至少五千最精銳的金庭禁衛,金庭外邊有至少一萬五千騎兵,哲力叔叔,這樣貿然殺過去不可能成功的。”


    哲力馬上說道:“我有辦法。”


    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沒有看著洛突,依然看著他人生之中第二次必須選擇的主人。


    當然,這個新的主人也不是葉無坷,而是大寧。


    “說說看。”


    葉無坷似乎不急。


    哲力立刻說道:“我在去殺黑武人的路上就在思考,怎麽才能挽回我親手犯下的錯誤。”


    “是我將突玉渾人請來的,如果因此而讓大寧西南邊疆陷入戰亂那我就算以死謝罪也無濟於事。”


    “所以我想,如果是讓巾律殺了突玉渾人的話,那就能迅速瓦解這個聯盟,讓突玉渾人沒有理由進攻大寧。”


    “算起來隻有兩個時辰稍微多一些的時間,所以我真的是有些心急......葉千辦,請您原諒我的冒失。”


    葉無坷語氣平和的說道:“哲力特勤,你說到現在也沒說清楚你的計劃是什麽。”


    哲力馬上說道:“我現在就已巾律的名義請突玉渾的使者去金庭,然後將他殺了。”


    “我再去見其他的突玉渾人,告訴他們是沿芒觸怒了大汗所以被殺。”


    “我讓他們趁著大汗派來的人還沒到趕緊逃命,他們為了躲避追殺隻有一個選擇。”


    哲力看向葉無坷:“隻能是去大寧的營地尋求庇護。”


    他說到這的時候葉無坷的臉色還是沒有什麽變化,可是洛突的臉上已經寫滿了不可思議。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哲力竟然想到了如此完美的計劃。


    哲力還沒說完他的計劃。


    “然後我再去找巾律,告訴他突玉渾人突然朝著大寧營地那邊去了,顯然是要背棄盟約。”


    “以我對巾律的了解他必然會勃然大怒,到時候一定下令他的禁衛追擊。”


    “巾律有個很暴虐的習慣,當他憤怒之極的時候,他會讓女人脫光衣服,他用鞭子抽打女人的身體。”


    哲力道:“在這個時候他是不會讓侍衛留在他身邊的,此時就是刺殺他的最好時機!”


    說到這的時候,哲力的眼神明亮的像是炙熱的火光。


    “其實巾律手下的人也對他早有怨恨,又恨又怕,人人都擔心自己會一不小心觸怒巾律被他所殺,所以巾律一死沒有人會為他報仇。”


    哲力起身後退兩步後單膝跪在葉無坷麵前。


    他單手放在心口,無比摯誠的說道:“我願意做大寧在草原上的守門人,我願意為大寧獻上我的忠誠和我的生命。”


    “隻要葉千辦支持我成為答答可汗,我將會殺盡巾律的家人,然後親自帶著他們的人頭去長安,向大寧皇帝陛下磕頭謝罪。”


    哲力的目光,寒芒與熾烈同在。


    他有些激動的說道:“巾律的父親,當年勾結黑武人害死了草原大可汗帖木兒,所以殺了巾律一家都不足以為大可汗報仇,我發誓還要屠盡當年所有參與此事的凶手。”


    葉無坷沉默了片刻後,抬起手輕輕的鼓掌。


    “好,很好,非常,無可挑剔的好。”


    葉無坷連續說了幾個好字,哲力的眼神更加明亮了。


    哲力說:“請問......葉千辦這是支持我了嗎?”


    葉無坷道:“你已經想出了如此完美的計劃,我沒理由不支持你。”


    他起身,走到哲力身邊扶起這個身上已經開始散發出野獸氣息的老人。


    “我會如實將你今天的表現上奏大寧皇帝陛下,一個字都不會遺漏。”


    聽到這句話,哲力雙目之中的光彩更盛。


    “謝謝葉千辦!”


    哲力起身道:“現在時間已經有些不充裕,我馬上就去找突玉渾的主使沿芒。”


    葉無坷點頭:“去吧,你要小心。”


    哲力再次俯身行禮,然後轉身大步跑了出去。


    而洛突,此時呆若木雞。


    他無法理解,所以他想從葉無坷這裏找到答案。


    “葉千辦,為什麽哲力能突然想到這麽完美的計劃,為什麽他能毫無負擔的說出那些話,他難道就不怕被答答人痛罵?幾不怕答答人不承認他是可汗?”


    葉無坷道:“當年黑武汗皇闊可敵雄鹿準備南下攻打中原,在行軍到燕山以北的時候,有人勸他不要一路殺戮,殺戮太重就會讓中原人抵抗之心更重。”


    “勸他的人說,中原人最講寬厚仁慈,如果汗皇一路殺到中原,屠殺無數,很難得到中原人的認可。”


    “勸他的人還說,中原的讀書人會罵黑武,尤其是那些大儒,一定會宣揚汗皇的殘暴號召所有人中原人抵抗黑武。”


    “闊可敵雄鹿當時哈哈大笑,他說......隻要我成為中原的主人,隻要我坐在中原皇帝的寶座上,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葉無坷講完這些後看向洛突:“此時的我代表大寧來答答部,什麽都不必我說,什麽都不必我做,自有答答人為我帶路,自有答答人為我開路。”


    洛突聽到這心中巨震。


    雖然他一時之間還不能完全理解葉無坷話裏全部的意思,但也大概明白了最淺顯的那層意思。


    當強者踹開了弱者的家門,不管是欺壓弱者還是屠殺弱者,一定會有個理智的旁觀者在旁邊說......這個弱者是怎麽把人家強者激怒到了這種地步的?


    也是在這一刻,洛突似乎從葉無坷的話裏感覺到了這是在給他一些提示。


    但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所以有些茫然的說道:“葉千辦......剛才哲力說的,真的可能實現嗎?”


    葉無坷點了點頭:“連巾律唯一的弱點都找到了,怎麽會不成功?”


    洛突道:“那......那我該做些什麽?”


    葉無坷道:“去找你的好兄弟克突,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一切。”


    洛突嚇了一跳:“不行不行,如果告訴他的話,他肯定會去找巾律,他本來就恨我......”


    葉無坷道:“隻要你和克突的大軍能按兵不動,草原諸部聯軍在天亮之後就會攻破答答的營地,而你們兩個若是動兵的話,答答連半夜都撐不過去。”


    洛突問:“可我該怎麽和克突說?”


    葉無坷沒有回答,他剛才說的已經足夠多了。


    相對於哲力來說,他已經給了洛突足夠多的善意和足夠多的提示。


    可能洛突真的不是一個聰明人,最起碼比起哲力他差的實在是太遠了。


    可能恰恰因為洛突不是一個足夠聰明的人,所以葉無坷才選擇了他。


    “洛突。”


    葉無坷道:“你不是哲力,你也不是答答人。”


    他拍了拍洛突的肩膀。


    “我記得你剛才還說過的,草原大汗帖木兒和你算得上是實在親戚。”


    洛突下意識的一抬頭:“那是,我們真的是實在親戚。”


    他說到這忽然醒悟過來什麽,然後撩袍跪倒:“葉千辦,謝謝你!”


    他飛速起身,轉身朝著大帳外邊跑出去:“把我的馬牽過來,我要去見我的好兄弟克突!”


    馬蹄聲很快就消失在這個注定了不會太平無事的夜裏。


    而葉無坷在這一刻更像是這陌生大營裏的主人,拎著一壺酒走出大帳,站在月色下瞭望遠方。


    舉起酒,敬明月。


    少年心念,又屠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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