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坐黑暗之中的少年連呼吸都顯得那麽輕淺,可連黑夜都感受不到他心胸之中正醞釀著何等的風吹浪湧。


    他來益州本是為了調查謀逆之事,張家血案將他要調查的事直接推到了他來之前絕無可能想到的高度。


    若真有一位道府前三級別的大員是逆黨一員,那西蜀道內藏著的秘密可能會比任何人預料的都要多。


    整件事發生到現在其實也沒過去幾天,可從種種跡象表明西蜀道諸多官員其實多多少少都有些異樣。


    羅怯勝和楊廷柱這兩個人也算見多識廣久經曆練,才出事就立刻想著把自己擇出去這本身就說明他們兩個知道些什麽。


    “蘇重臣。”


    葉無坷睜開眼睛。


    道治衙門三巨頭之一,主管一道之內刑名諸事。


    羅怯勝給葉無坷劃出來的這個小圈子裏,蘇重臣的名字顯然最引人注意。


    所以葉無坷打算拜訪一下這位前輩。


    天一亮,葉無坷洗漱更衣,安排兩輛車出門,一輛車去把大奎他們接回來,一輛車送他去道府衙門。


    因為出門太早,葉無坷到的時候道府衙門的大門都還沒開。


    他站在門口等著的時候,有一輛馬車從馬車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停車之後,有個看起來二十幾歲年輕的男子下車來也在門口等著。


    這個年輕人衣著簡樸得體,身上沒有什麽華麗的裝飾,麵容清俊,眉目如畫。


    他見葉無坷在門口站著,禮貌的點了點頭。


    葉無坷微笑著頷首致意。


    等了一會兒後,那年輕男子開口問道:“這麽早就來這裏等著是有要緊事?以前沒有見過你,新調來益州赴任?”


    葉無坷道:“來益州辦案。”


    年輕男子試探著問了一句:“廷尉府?”


    葉無坷點頭。


    年輕男人微笑道:“那你我一會要去的可能是同一個地方,要見的可能是同一個人。”


    葉無坷還沒說話,道府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人先看到那年輕男子,連忙打了招呼:“巡按這麽早,從東蜀道趕回來的?”


    年輕男子溫和笑著回應:“明堂在東蜀道還有許多要事商談,與我有關的事倒是結束的早些,我在東蜀也沒別的事,於是先回來了。”


    他邁步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位該是廷尉府來的人,讓他進來吧。”


    那當值的人這才注意到站在稍微遠一些地方的葉無坷,連忙俯身行禮:“葉千辦也這麽早。”


    聽到葉千辦三個字,年輕男人腳步一頓。


    他回頭看向葉無坷:“可是廷尉府葉無坷葉千辦?”


    葉無坷道:“是我。”


    年輕男人不自禁的多看了幾眼:“葉千辦怎麽突然到西蜀來了?”


    當值的人連忙解釋道:“巡按大人不在的時候咱們益州出了個大案子,葉千辦剛巧趕在這,軍堂大人已經下令,案子交由葉千辦負責。”


    “大案?”


    年輕男人臉色微微一變。


    一刻之後,西蜀道按察使蘇重臣的書房。


    這位西蜀道官場上排名第三的大人物看起來應該在五十歲左右,身材稍稍有些發福,不過依然保持著挺拔,隻是肚子有些遮掩不住了。


    “師父。”


    年輕男人聽完張家血案之後,抱拳俯身道:“請師父準許我加入此案調查。”


    蘇重臣如果隻看麵容的話也就四十歲左右,隻是頭發花白所以顯得蒼老。


    “軍堂已經將此案全權交由葉千辦處置,西蜀道內的人都不得插手不得幹預。”


    他看向葉無坷:“葉千辦今日突然到訪,也是因為張家血案?”


    葉無坷抱拳道:“晚輩早就該來拜訪前輩,隻是始終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天生魯鈍,沒想好見了前輩該怎麽開口才顯真誠。”


    他沒稱呼官職,而是叫了一聲前輩。


    蘇重臣主管刑名,與廷尉府是同行,葉無坷喊一聲前輩,被稱呼官職要顯得親近。


    “哈哈哈哈。”


    蘇重臣笑道:“怎麽見我還要想什麽措辭?難道是有誰跟你說我為人不好打交道?”


    葉無坷道:“晚輩到益州實屬偶然,一到這就遇上如此棘手的大案,軍堂大人也不知是怎麽了,竟是將案子交在我手上,我隻是益州的客人,現在卻喧賓奪主,確實不知道該怎麽與前輩說起。”


    蘇重臣笑道:“我這兩日也都在等著葉千辦來,你不來我倒是不踏實。”


    他語氣溫和的說道:“此事發生在益州,我為官數十年這樣的大案也遇到的極少,不過,終究是有些經驗,然軍堂將此案交給你,我若主動找你難免會被人說想指手畫腳。”


    葉無坷再次抱拳:“多謝前輩,沒及時來拜訪確實是晚輩欠考慮。”


    蘇重臣道:“你也是怕我臉上不好看。”


    他問:“是有什麽事想問我?”


    葉無坷沒有急著問,而是看向北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像問道:“前輩,這供奉的是?”


    蘇重臣回到:“齊公長孫輔機,開創了第一部最為齊備的律法,不管怎麽說,咱們做刑名的都該拜一拜。”


    葉無坷道:“原來如此。”


    他坐下來後說道:“齊公主創的大律疏議也是大寧律法的基石。”


    蘇重臣因為這句話眼神一亮:“現在的年輕人能知道大律疏議的不多。”


    他再次問道:“葉千辦來找我,是有什麽事要問?”


    葉無坷從袖口裏取出來一卷紙雙手遞過去:“前輩,這是我突審張家管事之妻劉姝的口供。”


    見蘇重臣將口供接了過去,葉無坷便繼續開口。


    “她招供說,張家血案該是造匪寇報複。”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看蘇重臣,見蘇重臣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一邊看供詞,蘇重臣一邊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推測。”


    葉無坷隨即繼續說道:“劉姝說,其中一個殺人的凶徒在作案時候曾大呼一聲此為報蓮花峰上的血仇。”


    蘇重臣抬頭看著葉無坷:“蓮花峰上的血仇?和晁擎天有關?”


    葉無坷道:“前輩可知道蓮花峰的事?”


    蘇重臣看向年輕男人:“長孫,你來和葉千辦說,容我先把這份供詞看完。”


    被稱為長孫的年輕人麵向葉無坷道:“葉千辦,我叫長孫清憂。”


    “當年蓮花峰上那場屠戮到底怎麽回事,其實官府裏一份詳細的卷宗記錄都沒有。”


    長孫清憂道:“當時上山的隻有顧山章和他手下十八名護衛,他們下山之後道府衙門曾催問經過。”


    “顧府堂說,尚缺少一份關鍵供詞,待將卷宗整理好之後,他親自到道府衙門仔細說明。”


    “然而回到益州城後不久顧府堂就高燒不退,一連病了半月有餘,他病情尚未康複益州就遭遇水災,顧府堂帶病救災的時候死於意外。”


    “所有知情者也都一起遇難,這蓮花峰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也就無從得知,以至於到現在連一份卷宗都沒有。”


    葉無坷歎道:“還真是奇事。”


    長孫清憂是蘇重臣的弟子,親手帶出來的。


    他看相貌是個溫雅之人,可說話卻格外直爽幹脆。


    “我與師父因此事討論多次,我始終覺得顧山章和蓮花峰上的匪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說不得,他早已通匪。”


    他話音才落,蘇重臣臉色一沉:“做刑名的人,沒有實證就不要亂說話,朝廷給咱們的權力太大,隨隨便便一句話可能就汙人清白!”


    長孫清憂俯身道:“師父教訓的是,可弟子也並非憑空猜測。”


    見蘇重臣沒有阻止,長孫清憂隨即繼續說了下去。


    “顧山章調集十幾個郡縣的廂兵衙役封鎖蓮花峰,但每一支隊伍都距離蓮花峰至少十幾裏遠,最遠的,不下二十裏。”


    他看向葉無坷:“如此安排本就不妥,益州本城的隊伍和十幾個郡縣的隊伍均未曾攻山,距離又那麽遠,顧山章隻帶著十八個人就敢上山,亦是不妥之舉。”


    “顧山章回來後提及此事,隻說是蓮花峰上內訌,有人要投降有人不投降,喝多了酒打了起來,以至於血流成河,這說法更是不妥當。”


    “葉千辦。”


    長孫清憂問:“若是你推測,又覺得怎麽解釋才合理些?”


    葉無坷道:“前輩剛才說,咱們做刑名的不能隨便亂說,一開口,就可能給人把罪名定了。”


    長孫清憂眼神裏閃過些許輕蔑。


    葉無坷道:“不過推理案情,本就是我們最該做的事。”


    “我不想汙人清白,可合理解釋似乎隻有一個,顧山章與晁擎天本是舊識,甚至可能關係極好。”


    “他先是利用晁擎天為他提供情報,借助右前衛順利剿滅益州山匪,其緣故,可能是顧山章早就與益州山匪來往頻密。”


    “張遷可能就是顧山章用來與各山寨匪寇聯絡的人,顧山章利用山匪與張遷謀私獲取巨利。”


    “朝廷嚴令剿匪,顧山章害怕他通匪謀私之事被查出來,於是讓張遷找到晁擎天,與晁擎天說,隻要晁擎天幫他清理匪患,他就能幫晁擎天以及蓮花峰上的人洗白身份。”


    “晁擎天答應了他,為他提供消息,作為府治,顧山章自然有辦法將這些消息送至各地郡縣,右前衛從郡縣得消息進而剿匪順利。”


    “蜀中大寇隻剩下晁擎天一夥,顧山章趁著右前衛兵馬不在,調人圍住蓮花峰也隻是為了有備無患,他親自上山為晁擎天賀壽。”


    “在蓮花峰上,顧山章當眾說他已經為晁擎天和所有人報功,自此之後,蓮花峰上的人都可回到益州城內生活。”


    “開心之餘,自當飲酒,而為蓮花峰送酒的,恰恰就是張遷的馬隊,他們早已在酒中下毒。”


    “待到蓮花峰上眾人毒發,顧山章隨即下令屠殺了所有人,殺了晁擎天,就再也沒人知道顧山章的身份。”


    “顧山章下山之後便高燒不退,其一是可能心裏有鬼嚇著了,其二是可能也中了些毒......”


    葉無坷說到這的時候,長孫清憂的眼睛已經明亮如星。


    這個自負的年輕人,沒想到才來益州的葉千辦竟然能猜的如此清楚。


    葉無坷所說的這些,與他推測完全相同。


    他看著葉無坷:“可有一樣!”


    葉無坷道:“可有一樣,若顧山章便是主謀,那他和手下十八人全都死於意外,又是為何?”


    葉無坷剛要說也許還另有高官參與其中,看完口供的蘇重臣忽然問了一句:“想沒想過,殺顧府堂滅口的可能就是才剛剛被滅門的張遷?”


    葉無坷心中一動。


    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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