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禮部禮院。


    如謝無嗔這樣的從二品官員回京述職,自然有地方安排居住,若是短住,一般來說不管品級高低都住長安驛院。


    九月就是大典,所有要參加大典的官員都住進禮院,因為這種大事,總是要仔細記住些章程和彩排。


    根據品級,官職,以及所屬地區,官員們都住在不同的院子裏。


    謝無嗔雖然涉案,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西蜀道的案子與他有什麽牽連。


    他身上從二品的官職尚在,那他就必然有該有的禮遇。


    他住的獨院隔壁,就是同樣從西蜀道回京的西蜀道道府南宮敬廉。


    這幾日,地方大員們每日都要接受禮部官員的培訓,也算辛苦。


    一大早,謝無嗔就起來在院子裏活動,打了一趟拳之後出了些汗,渾身都顯得通透起來。


    因為他睡不好所以不通透。


    雖然到現在為止,朝廷還沒有派任何人來找他詢問過關於案情的事。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踏實。


    這兩日南宮敬廉與他聊過幾次,道府大人話裏話外似乎也在暗暗提示他,這個案子在九月之後如果解釋不清楚,他大概是沒法順利回到西蜀了。


    謝無嗔煩躁的地方在於,這個案子如果不是葉無坷去了西蜀,換做任何一個人去,哪怕是鬼見愁張湯都不至於是現在這個局麵。


    仔細把西蜀道的事複盤之後,他更加確定了溫家人的狠厲。


    溫家人不隻是要把蘇重臣殺了,一位正三品的按察使還沒有讓溫家滿足。


    溫家是想讓他這個從二品的道府也死在西蜀,這樣引起的風浪自然也就更大。


    大寧立國之後,從來都沒有過一件案子牽扯到這麽多官員的。


    金雀鎮如果不是他安排的早,那他和葉無坷都會死。


    想到這,謝無嗔就有一種真到了必要的時候那就魚死網破的決絕。


    可當他冷靜下來之後又不得不承認,他手裏根本就沒有能指認溫家的有力證據。


    這幾年暗中與他來往的是溫澤,可溫澤的身份怎麽證明?


    不抓到溫澤,那他想指認溫家都一點力量都沒有。


    就算是抓到溫澤了,以溫家的手段也足以能把溫澤變成不是溫家人。


    想到溫家能在白鹿關那邊用迷魂術的手段,想到那個老皮匠能給他自己施加迷魂術的籌謀,謝無嗔又不得不生出一種無力感。


    對手是貴妃。


    哪怕是他這樣從二品的大員,也顯得力不從心。


    就在這時候,外邊有人進來說元國公想來見見他。


    謝無嗔心裏一緊!


    元國公,歸元術!


    這個人曾是舊楚時候的大理寺卿,在舊楚那般混亂的局麵下依然能秉公執法,依然能成為一股清流,這個人的本事和毅力可見一斑。


    最主要的是,這個人可以說是大寧立國之後搞刑名的所有人的師父了。


    他和歸元術從無交集,歸元術突然造訪必然和西蜀道的案情有關。


    謝無嗔連續深呼吸,收拾心情,整理衣衫,然後快步出門去迎接。


    沒走多遠,就看到那位鬢間隱隱有些許白發的儒雅男人正在路邊賞花。


    雖未見過,謝無嗔從此人氣度就能判斷出這位必是元國公無疑了。


    “下官謝無嗔,見過元公。”


    歸元術轉身看過來,笑了笑道:“謝軍堂也有早起打拳的習慣?”


    謝無嗔回答道:“下官軍伍出身,這也是多年的習慣了。”


    歸元術道:“是個好習慣......我已有多年沒來過禮院,這地方好像比當初大了不少。”


    謝無嗔聽話也能聽出個意思來,於是微微俯身問道:“下官陪元公走走?”


    歸元術點頭:“若謝軍堂得空,咱們兩個就邊走邊聊。”


    謝無嗔在心裏歎了口氣。


    歸元術突然出現在禮院,不找別人直接找他,這是一個表態,不僅僅是在向謝無嗔表態,也是給禮院裏住著的封疆大吏們一個信號。


    西蜀道的案子,我來查了。


    能成為封疆大吏的哪有一個反應遲鈍的?在歸元術來禮院找謝無嗔的那一刻,所有人就都想到了,陛下對西蜀道的案子並不打算輕易繞過去。


    而且,謝無嗔已是元公目標。


    這個信號一旦釋放出去,那所有人也就能輕而易舉的判斷出,西蜀道的這位軍堂大人,仕途怕是要到此為止了。


    別管歸元術是不是會直接問到案情,有這一個信號就足夠。


    就連那位同樣來自西蜀道的正二品封疆大吏南宮敬廉,仕途怕是也要受到巨大影響。


    之前已有傳聞,說南宮敬廉很可能進東宮做事,以他的品級地位,該是東宮詹事才對,若再加太子少師,那以後妥妥的內閣大臣。


    西蜀道出了這麽大事,就算南宮敬廉幹幹淨淨,可他下邊的二把手三把手都不幹淨,他難辭其咎。


    歸元術隻是在禮院露了一麵,整個禮院就暗流湧動起來。


    這便是歸元術的手段。


    第一招,打草驚蛇。


    另外一邊,鴻臚寺。


    葉無坷的馬車在鴻臚寺門口停下來的時候,鴻臚寺卿關外月帶著一群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回京幾日,葉無坷才到鴻臚寺,可把鴻臚寺上下都給急壞了,然而他們也隻能是等著。


    畢竟,鴻臚寺主外不主內,在長安城裏,他們惹不起廷尉府也惹不起兵部。


    之後又是三司會審,葉千辦雖未以案犯身份受審可也不能隨意走動,等三司問話之後,他才能回鴻臚寺來。


    關外月這個鴻臚寺卿,一見葉無坷下車就帶著諂媚的快步上前。


    “少卿大人,一路辛苦哈。”


    葉無坷看著這嘴臉,他嘴臉也不好看起來:“我是鴻臚寺的二把手,回京這麽大的事你這個一把手都不來接我?”


    關外月道:“少卿大人勿怪,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啊。”


    葉無坷:“說!”


    關外月:“少卿大人啊,您看,您回京一進城門就被廷尉府的人請去了,我也到了城門口,結果連您的麵都沒見著。”


    “等到了廷尉府門口,先是張都尉接待您,又是崔侍郎找您,我這區區寺卿哪敢上前。”


    葉無坷:“你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被定罪了,要是沒有,你就過來熱乎熱乎,要是定罪了,你就躲得遠遠的!”


    關外月:“哪能呢。”


    葉無坷:“你是一把手,能不能有點一把手的擔當。”


    關外月:“這話說的,我在鴻臚寺還不是得看您臉色。”


    葉無坷:“少來這套!”


    關外月:“我其實真去了,不信你問洪將軍。”


    洪勝火在旁邊搖頭:“你沒去,你也不讓我們去,你說真要是出了點什麽事,以威衛對少卿的感情,當場就能動手。”


    關外月:“這是我說的?”


    洪勝火看著他。


    關外月:“嗯......確實是我說的,我這也是怕給少卿大人添亂,威衛真要是鬧起來,那少卿也不好解釋。”


    葉無坷看他,笑嗬嗬的問:“所以你就跑到雁塔書院去煩老院長了?”


    關外月道:“這......少卿大人也知道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你真要有點什麽事,我這寺卿哪有膽子往前撲,真有事,還得是德高望重的老院長出麵。”


    葉無坷哈哈大笑:“咱鴻臚寺果然都是忠義正直之人。”


    關外月:“那是!”


    這倆貨,勾肩搭背的往前走。


    真忠義正直的洪勝火,一臉懵波一。


    進了門,關外月道:“少卿不在家,這最近長安城裏來了幾百支使團,鴻臚寺沒人主持,都快繃不住了。”


    葉無坷:“那是,我不在誰給你背鍋啊。”


    關外月道:“話不能這麽說,少卿大人背鍋,我才能挺直腰板啊。”


    葉無坷道:“說吧,什麽事需要我來背鍋,反正我身上的鍋摞起來得有一丈多高了。”


    關外月道:“少卿謙虛了,您老人家身上的鍋都快捅破天了。”


    葉無坷:“趕緊說,你說了我好酌情要好處。”


    關外月:“都是自家事,少卿大人清明廉潔......”


    葉無坷起身。


    關外月把他按回去:“我這個月的俸祿全都歸你。”


    葉無坷撇嘴:“那三瓜倆棗的。”


    關外月:“總不能讓我沒完沒了從自己腰包裏往外掏吧。”


    他看向洪勝火,洪勝火正在吩咐人給葉無坷泡茶,一回頭看到關外月正在看他,這位把東韓人玩的團團轉的將軍大人隱隱覺得背脊發寒。


    關外月:“洪將軍的也給了。”


    洪勝火:“給什麽?”


    關外月:“少卿大人身負重傷,我們身為同僚理應湊錢給少卿大人買些補品。”


    洪勝火:“沒問題!”


    關外月看向葉無坷,葉無坷歎了口氣道:“行了,現在六瓜四棗了。”


    關外月坐下來後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許多使團是從閉塞偏僻之地來的,他們多數都不怎麽懂得禮數,在自家的時候又跋扈慣了。”


    “進了長安之後雖然各自都有約束,可難免還是有些人鬧事搗亂,廷尉府那邊出力幫忙,巡城兵馬司和武侯也都抓了一些。”


    “但是這群人別喝酒最好,隻要喝了酒,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就沒準壓不住野蠻的性子鬧起事來。”


    葉無坷歎道:“果他媽然不是一口好鍋。”


    關外月道:“少卿大人肩背厚重脖頸挺直,實在是上天專門打造出來背鍋聖體。”


    葉無坷道:“一般都是關押?”


    “是啊,畢竟都是使團的人,若是跟隨使團來的商隊有人鬧事,處置的就會稍微重一些。”


    “稍微?”


    “就是該關關該打打。”


    葉無坷點了點頭。


    他問:“其實是人手不夠用了吧?威衛現在有六百人,進城的使團至少四百,分配下去,一個使團威衛一個半人。”


    “如果有人鬧事,威衛根本就阻止不了也控製不了,你想跟廷尉府借人,但廷尉府都忙不過來。”


    “巡城兵馬司歸兵部,武侯歸長安府,這兩個地方你去借了,一樣借不出人來。”


    關外月眼睛微微濕潤起來:“還是自家人能體會自家人的難處。”


    葉無坷起身道:“行吧,我去借人試試,借到了呢,鴻臚寺不準小氣,按照威衛的兩倍月例發,還要有紅包。”


    關外月:“錢......”


    葉無坷:“你去想辦法。”


    關外月:“行吧。”


    他又看想洪勝火,洪勝火這次起身了:“我去看看外邊什麽在吵!”


    關外月問:“少卿大人,要去什麽地方借人?”


    葉無坷笑了笑:“我要是借來了,出了事......哈哈哈哈哈。”


    輪到關外月背脊隱隱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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