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塵望著俞北冥,透過他的眉眼,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深愛的女人。


    “你是她的兒子,便也是我的……”


    “住口!”俞北冥冷冷地喝斷,“我隨母姓,而你……”


    他黑色的長劍指向了顧輕塵的心口,語氣冷如寒冰:“而你,是害死我母親的凶手,我今日來便是要取你的命!”


    顧輕塵這些年也一直活在悔恨中,為此一夜白頭。


    他曾悄悄派人四處去尋找俞北冥母子倆,可惜一無所獲。


    而此刻,親生兒子就在麵前,卻無半分親情,隻有恨。


    顧輕塵擦了擦了眼角的淚痕,對俞北冥說:“子弑父,會背上因果,讓你無緣仙途。”


    俞北冥道:“我從未想過飛升成仙!”


    “可我作為父親,總希望你能有個光明的未來。”他說著,忽然伸出兩指,夾住俞北冥的劍刃,再用力一折,劍刃斷裂。


    俞北冥還當他要反擊了,正要應戰,卻見顧輕塵反手將斷刃插入自己的心髒。


    鮮紅的血液瞬間蔓延開來,把他一身白色長袍染成了一片斑駁的紅。


    俞北冥道:“你以為這樣就能贖罪了嗎?就夠了嗎?”


    顧輕塵笑了笑,唇邊有血液滴出。


    他說:“不夠的,我去下麵讓你母親慢慢清算。”


    “我能看出,你資質絕佳,放下仇恨吧,好好修仙早登仙途。”


    俞北冥想過和他生死搏鬥,想過同歸於盡,甚至想過失敗了會如何。


    卻沒想到,他就那麽輕易地在自己麵前自殺,僅僅隻是怕他以子弑父,背負上因果,損了道心?


    “孩子,你可否喚我一聲……爹爹?”


    曾經,為了這個掌門之位,他不惜傷害最愛的女人,害得唯一的骨肉在仇恨中長大。


    可如今,他這高高在上的掌門,在生命最後一刻,所期盼的不過是父子相認。


    “休想!”俞北冥冷冷地拒絕,就像當年他背叛愛人屠殺她族人時,一樣的無情。


    “是我的錯,我的錯……”顧輕塵呢喃著閉上眼睛,溘然長逝。


    他製造出來的隔離結界,也因此支離破碎。


    桑非晚正在幫師姐療傷,一抬頭,就看到支離破碎的結界散開,而師父已從高處墜落,胸前插著黑色的斷刃。


    有鮮血飄灑下來,滴在她的眉心上,灼灼生痛。


    最終,一場險些滅門的大戰,以顧輕塵的死而畫上了句號。


    離火門撤兵退走,天姤宗死傷慘重,籠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桑非晚成為新的宗主,主持葬禮,救扶傷員,並重新設立防護結界。


    她用了一年的時間,才讓宗門內歸於平靜。


    這天,她處理完了一切宗門的事情。


    換下了掌門的衣袍和頭冠,疊放整齊後,親手交給了大師姐非櫻仙子。


    非櫻仙子眼眶微紅:“掌門,真的非要如此嗎?”


    桑非晚笑了笑:“師姐,以後你才是掌門,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喚我晚晚吧。”


    “晚晚,那條路太過孤獨。你從來都是愛鬧愛玩的性子,怎麽耐得住?”


    桑非晚摸了摸非櫻仙子的空空蕩蕩的右邊袖子,心疼地問:“師姐,還疼不疼?”


    非櫻趕忙搖頭:“早就不疼了。我現在已經會用左手使劍了,你不必太過介懷。”


    可桑非晚如何能不介懷呢?斷了一臂,師姐的修為直接掉了一個境界,如今隻能止步於金丹了。


    “宗門如今人才凋敝,過去與我們交好的門派,表麵上想要幫扶我們,其實隻是想借機安插人手,接管我們的宗門。還有離火門的……那人……”


    她才剛要提他的名字,心裏就一陣刺痛。


    “我必須快速地強大起來!師姐,以後你做掌門,我為你護法!當日滅門之災,決不能再現。”


    她決絕離去,禦劍而飛,很快就到了天姤山最高的一座峰上。


    她還記得,當年初入宗門的時候,師父就帶著她站在風姤崖前,指點著周圍說:


    “晚晚,看見了嗎?以後這一片都是你的家。師父和你師姐、師兄他們都是你家人!”


    “小心些,莫要掉下去了!底下是斷情海,掉下去你就會變成一個無喜無悲的怪物了!”


    而今,家人凋零,師父去仙逝。


    她孤零零地站在崖邊,山風肆虐,攪動她衣裙翻飛,好似隨時要乘風歸去。


    身後傳來了微弱的腳步聲,她一回頭,就看到了俞北冥。


    俞北冥身穿素衣,未戴頭冠,隻用了木簪。這打扮,和從前在流連鎮時一樣。


    可桑非晚卻再也不能把他當成自己的跟班、攤前的招財貓。


    俞北冥說:“我是來解釋的,其實我……”


    桑非晚打斷了他的話:“不必解釋。師父去世前,給我留了個夢境。我看到了他和你母親的過往,我也知道你是他兒子。我還知道,我師父是自殺的。”


    “俞北冥,我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場上,你要報仇並沒有錯。”


    “可我無法原諒你。我師父因你而死,我大師姐被你的手下斷了一臂,我還有許多師兄弟無辜慘死。”


    “他們於你而言,也許無關緊要,甚至是仇人。可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呀!”


    “我六歲那年,父母死於瘟疫,全村都死絕了!隻有我活了下來,我不記得我後來走了多少路,過了多少年,經了多少事……”


    “我隻知道,那幾年我的世界是一片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河流和山巒。”


    “終於有一天我也倒下了,灰色的老鷹在我的頭頂盤旋,等著覓食。”


    “就在我以為我將要死去的時候,天邊突然劃過一道金色的流光,撕開了灰色的世界。”


    “我的師父,帶著一身金光,落在我的麵前,如謫仙臨世。”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隻有他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他說:孩子,別怕。”


    “後來他帶我回了天姤宗,我看到雲海繚繞的山峰上,巍峨壯觀的建築,還以為自己到了天上仙境。”


    “我問師父:這裏能見到我爹娘嗎?”


    “師父揉了揉我的頭說,以後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都是你的親人。”


    “師兄師姐們都憐惜我,從來都讓著我、寵著我,居然讓我養成後來頑劣不堪的性子。”


    “要不是因為頑劣,我也不會跑下山去,不會遇到你。”


    “若我沒有遇到你,若我好好守著師門,也許我的大師兄、二師兄、五師兄就不會死。我的大師姐,不會斷去一臂。”


    “俞北冥你說,我怎麽能原諒你呢?”


    俞北冥手掌一翻,幻化出了一把黑色的斷劍。


    他把劍遞給桑非晚:“當日你的師父,就是死在這柄斷劍之下。你的師兄們,也是被這劍殺死。現在劍給你,殺我。”


    這柄黑色的玄鐵劍,桑非晚再熟悉不過。


    從前在流連小鎮,她有時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就用他的劍劈柴。


    那時,又何曾想到,這把劈柴的劍,最後竟會沾滿了她師父、師兄的血?


    “師父臨死前特意給我留了夢境解釋一切,讓我不要恨你,不要找你尋仇。”


    “我聽他的話,我不恨你,也不找你報仇。”


    “可我沒辦法替死去的人原諒你。就像你,沒辦法替你的母親原諒我師父犯下的錯。”


    “以後我會好好的守著我的宗門,如果你還能顧及我們從前的情分——如果那幾年勉強能算是情分的話,我們就互不相擾吧。”


    俞北冥來之前,想了許多的話想和她說。怎麽解釋,怎麽說自己的苦衷,怎麽讓她原諒。


    他甚至還想,若是她實在生氣要動手,就站著不還手,讓她打。哪怕她一劍把自己刺死!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是這麽平靜。


    平靜地訴說著過去,平靜地講述她和師門淵源。


    她還說她知道一切,理解他,明白他,也不恨他,隻是不能原諒。


    可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字都像一把刀,慢慢刺進他的五髒六腑,慢慢地攪動。


    痛不欲生。


    “晚晚,真的回不去了嗎?”他哀傷地祈求著,“回到流連鎮,回到我們最初相遇,一直相守的那個小鎮?可以嗎?”


    “我本也是準備,把恩怨了結之後,就回去找你,再不理會其他。”


    “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是他的嫡傳弟子。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就不報仇了嗎?”桑非晚接過他的話問,卻又笑了笑,“那你母親的仇怎麽辦?你不能背棄她,就像我不能背棄我的師門一樣。”


    “俞北冥,大概這就是我們的命吧,殊途不同歸。”


    俞北冥一時無言以對。


    她太通透、太清醒。可往往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痛苦,越讓人心疼。


    “俞北冥,”她的神情突然變得決絕,“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我不見、不思、不念!”


    說罷,她轉過身,向著萬丈深淵縱身躍下。


    “不要!”他急急去拉,卻隻抓住了她斷裂的半截衣袖。


    風姤崖下無情海,洗滌她的七情六欲,也讓她徹底忘記了他,踏入了無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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