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這天,按照人事局通知書的要求,林安然起了個大早,來到臨海區綜治辦報到。


    綜治辦在一樓,進了大門右拐,五間辦公室一溜排開。在臨海區機關部委辦局中是辦公場地最寬敞的部門之一,可見區委書記李亞文對這個剛成立不久的部門十分重視。


    九十年代初行政執法尚未規範之際,許多怪胎部門都擁有區、縣一級根據實際情況而賦予的一些行政執法權。


    權力衍生出來的就是經濟利益。有權就能罰款,罰款就可以充盈財政預算外資金。稅收是國家的,預算外資金是自己的,行政執法帶來的收入往往就能讓當地領導的手頭寬裕許多。


    這種做法也帶來的嚴重後果也顯而易見,多頭執法造成經營者往往產生許多抵觸情緒,一個經營者甚至要麵對十幾頂管著自己的大蓋帽,燒香都燒窮了。


    綜治辦是一個怪胎部門。按照成立之初的文件精神,它應該是一個協調統籌部門。可在臨海區,綜治辦幹部穿的是警服,每人都配發****式手槍,開的是警車,證件上有警銜,行使的權力可謂包羅萬象,大凡涉及到治安、群眾反映熱點問題,甚至於打私,綜治辦都有權參與。


    林安然還沒走到綜治辦門口,就聽到走廊裏傳來一陣喧鬧聲。


    大清早就這麽熱鬧?


    林安然好奇朝吵鬧的方向望去,卻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在走廊右邊盡頭的一個辦公室的門口廝打不休,嘴裏不幹不淨都是問候對方長輩和身體器官。


    再仔細一看那門口上的牌子,居然是婚姻登記處,林安然一個愣神,怎麽小情人來登記結婚都打得這麽生猛?


    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議論:“哇塞!這女的看起來斯斯文文,打起來那麽凶猛,難怪她老公要離婚了。”


    “劉陽,那女的長得還不賴,要不等他們離了,你上去泡直接過來做老婆算了。”


    “行了吧,一看那女的就不實啥省油燈,柳葉眉、刀子嘴、高顴骨,一看就知道是克夫命,娶了她少活好幾年!”


    左邊一間辦公室門口聚著幾個年輕人,露出半邊身子朝熱鬧處觀望,七嘴八舌議論著。


    林安然猛然醒悟:登記處能登記結婚,當然也能辦理離婚。


    正想著,那女的跳著腳一巴掌甩在自己老公臉上,嘴裏兀自罵個不休。


    清脆的巴掌聲在走廊裏顯得特別刺耳,站在門口張望的幾個幹部模樣的年輕人忍不住同時皺了皺眉頭縮了縮脖子,其中一個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頰,好像那巴掌是甩在自己臉上。


    林安然這才看清楚,幾個年輕幹部所在辦公室掛的正是綜治辦的牌子,於是問道:“請問這裏是綜治辦嗎?”


    沒人搭理他,一個個還是朝著婚姻登記處方向看得津津有味。


    婚姻登記處那邊的離婚小夫妻鬧了一陣,終於打累了也罵累了,讓人勸進房裏,這一出六國大封相才算散場。那幾個年輕幹部終於失望地縮回身子,一個個意猶未盡走進辦公室。


    走在最後的一個矮個子年輕人轉頭問林安然:“你剛才說什麽?”


    自己第一天報到,這些家夥弄不好以後就是一個鍋裏吃飯的同事了,林安然不想得罪人,客客氣氣又問:“請問,這裏是綜治辦嗎?”


    矮個子年輕人點點頭,說:“是啊,這是綜治辦。你什麽事?”


    林安然遞上自己的通知書說:“我叫林安然,是來報到的。”


    矮個子年輕人聽說是來報到的,馬上熱情了許多:“哦——原來是新來的同誌,我們都聽說了,你隨我來。”


    說完領著林安然往前走,來到第三間辦公室,正打算推門進去,裏麵傳出一陣比剛才小兩口鬧離婚更生猛的吼聲。


    “什麽意思啊!老子是副團轉業,正兒八經的副處級。操!給我安排個副科崗位也就算了,為什麽不給我訂《南海日報》!?”


    另外一個聲音顯然在挑撥:“是啊,老陳你說得對!按照待遇,你副處級就應該訂《南海日報》嘛。安主任也是的,多訂一份報紙也沒幾個錢,就算是訂了,也是公家付賬,他倒像在自己身上拔毛一樣。”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說:“老陳,去主任室操。他。祖宗去!”


    林安然忽然想起來,最後那個聲音是周宏偉的。


    “老子給他安秋嵐累死累活,這點待遇都不落實給我,不幹啦!”


    接著聽到“嘭”一聲,顯然是文件夾摔在桌上的聲音。


    林安然暗暗苦笑,看來這綜治辦可不是什麽風平浪靜的地方,自己得小心點,這裏可是到處地雷炸藥,一個不小心估計就得踩上一個。


    矮個子年輕人尷尬望了望林安然,怕裏麵再說下去會更出格,於是伸手敲了敲門。


    過了幾秒鍾,裏麵才傳出那個發牢騷的老陳沒好氣的聲音:“進來!”


    矮個子年輕人推門而入,笑嘻嘻說:“陳主任,新來的同誌來報到了。”


    聞言,陳主任情緒顯然緩和了一些,可能剛才大動肝火的原因,臉色還是有點兒發青:“哦?帶他過來。”


    矮個子年輕人朝門外的林安然示意:“進來吧。”


    走進副主任辦公室,三張大辦公桌一行擺開,其中一個最年輕的林安然認得,正是那天在酒店裏見過的周宏偉,另外兩個一胖一瘦的副主任端坐在辦公桌後,胖的那位年紀較大,約摸五十多歲,捧著一份《濱城日報》假裝在看,小眼睛卻歪過來不斷在林安然身上轉來轉去。


    瘦的那個估計是陳主任,四十出頭,臉色不大好看,桌上一份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文件夾,掃了一眼林安然說:“你就是小林?”


    林安然客氣點頭:“報告領導,我是林安然。”


    陳主任是省軍區轉業的副團職幹部,林安然投其所好用了部隊常用的“報告”二字,顯然讓這位脫下戎裝時間還不算長的副主任很是受用,目光頓時親切了許多,朝林安然招招手說:“通知書給我看看。”


    林安然走前遞過相關資料,陳主任邊看邊點頭,說:“不錯不錯,在第12偵察大隊待過,又在中央警衛團待過,是個人才呐。”


    忽然想起什麽,抬起頭問道“參加過實戰吧?”


    林安然微微點頭:“87年參加過。”


    陳主任目光裏多了幾分尊重。對於軍人之間來說,上過戰場和沒上過戰場是兩回事,大凡從戰場上走下來的,都是經過血與火洗禮的英雄。


    他不再多問,拉開抽屜拿出公章在上麵蓋了個大紅章,站起來說:“小林,跟我去見見安主任。”


    安主任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最盡頭,落下一個身形跟在陳主任身後的林安然忽然想起李亞文的辦公室,不由搖頭輕笑。


    領導的辦公室永遠都在走廊的最盡頭。


    安秋嵐約摸隻有四十出頭,白白淨淨,剪了個板寸頭,給人是一種相當幹練的感覺,陳主任在自己辦公室裏摔文件夾罵得是氣貫長虹,可到了安秋嵐麵前卻沒敢再吱聲,說話也變得恭敬客氣。


    林安然起初還驚詫陳主任的變化之快,轉念想想又覺得合情合理,在部隊時候,背後發牢騷的兵多了去了,可見了自己的主官一般都不敢牛氣。


    動動嘴皮子比動真格要容易多了,和領導發脾氣,隻要稍稍掂量其中的後果,很快能讓人陽。痿下去。


    安秋嵐是區府裏眾所周知的大紅人,在李亞文麵前說話也極有分量。這跟他主持綜治辦工作成績斐然有很大關係,綜治辦每年的罰款不下百萬,這些罰款都納入財政預算外資金進行管理,是區領導的小金庫。


    能賺錢的就是爺,這話撂在體製內也適用。林安然清楚,要是誰能讓臨海區一年翻一番財政收入,區委書記李亞文能管他叫爺。


    安秋嵐很滿意李亞文這次的安排,小夥子英俊幹練,看著就不像庸才,自己手下這幫蝦兵蟹將已經讓他夠頭疼的。


    三個副主任裏,姚和平五十多歲,原先是調處辦的副主任,在政法委裏比自己的資格還老,所以就很喜歡倚老賣老,自從因為用車問題和自己發生矛盾之後就一直針尖對麥芒;一個周宏偉,說是幹部還不如說是流氓頭子一個,整天在外頭胡混,雖說有點小聰明能抓點罰款,可是仗著自己給李書記家搬了幾年煤氣罐成了心腹,壓根兒就沒放自己在眼裏;還有一個陳春華,理論水平好,分管辦公室工作,工作也算負責,結果被兩外倆個副主任挑撥,加上氣量少小,整天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發牢騷。


    還有就是手下的九個兵,七男二女。除了一個南海師範大學畢業的本科生江建文還算老實,其他沒一個省油的燈。什麽前區委常委的兒子、副區長的外甥、大老板的老婆、交警大隊隊長的夫人等等,看到綜治辦是熱門部門,都一股腦安排進來。


    由於都是清一色的皇親國戚,安排工作實在太不容易,一個個都是耍太極的高手,尤其是辦公室文字工作,更是被所有人視之為老虎屁股——沒人想碰,沒人肯碰。


    如今整個辦公室的文字工作全都落在了陳春華和江建文頭上,但是牛也會有脾氣,再好用,用多了也會鬧情緒。照這麽發展下去,陳春華和江建文的怨氣遲早有一天會爆發。


    和林安然在辦公室裏交談了十幾分鍾,安秋嵐滿意地走出辦公室,衝著其他房間裏的手下們嚷嚷:“集中開個會,介紹一下新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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