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洗了澡,剛坐下來打算抽根煙,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林安然住在一樓,最靠近大門的一間臥室裏,開門的任務當仁不讓。起身去開門,見是秦安紅,感覺有些意外,問:“小紅姨,有事?”


    秦安紅顯得有些猶豫,與往常風風火火的風作大相徑庭,說:“嗯……安然……我想和你談談。”一句很簡單的話,分作了三段。


    林安然嗅出事情有些不尋常,便不再多問,說:“行,咱們出去走走?”秦安紅深更半夜來找自己,要談的事情絕對不想讓旁人聽到,這點他很清楚。


    度假村占地麵積很大,由於太平鎮地皮不值錢,這片建在海灘塗上的度假村在用地上可以用奢侈來形容,大片大片種植著各種熱帶植物和花草,隻是由於人手有限,疏於打理,顯得有些淩亂。


    倆人到了靠近海邊的一坐涼亭裏坐下,從涼亭裏可以直接看到海,還能清楚聽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既恬靜又不會讓人覺得死寂。


    亭子有個好聽的名字,聽濤亭。


    坐了下來,秦安紅撩著海風吹亂的頭發,並沒朝林安然看,而是靜靜遠眺著黑漆漆的遠海。


    海的遠處有一座島嶼,叫雞鳴島,意思是離岸很近,島上公雞打鳴,岸邊的漁民都能聽到。偶爾幾盞漁火在黑暗的海中飄過,雞鳴島上的燈塔光亮偶爾會照射過來,一絲絲微亮落在秦安紅寧靜的臉龐上,若隱若現的感覺像一層神秘的麵紗,讓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有種成熟的美感。


    沉默了許久,秦安紅終於開口了,歎息一聲,說:“有時候想想,在外頭漂泊這麽久,真想找這麽一個寧靜的小漁村就這麽安頓下來,過一輩子。”


    林安然笑道:“這容易,以小紅姨你的財力,在這裏買塊地,建個小院,住下來不是挺容易的嗎?”


    聽他這麽一說,秦安紅也笑了,知道林安然是在開玩笑,便道:“入江湖易,出江湖難。你沒看武俠小說嗎?年輕時候都盼著在江湖闖出一番名堂,老了功成名就要收手,卻發現能夠順利金盤洗手其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安然聽她話裏滿是滄桑感,知道她是有感而發。秦安紅的經曆頗為傳奇,年紀輕輕入伍,在部隊文工團裏當文藝幹部,後來忽然就轉業了,在京城一家單位裏幹了十多年,忽然又辭職了,然後出國,之後拿綠卡定居國外。


    十多年間在國外讀完大學,白手起家,從給別人打工開始,做到如今幾家公司的老總,身價無法估計,在國內商界也算是有名的女強人。


    有一陣子,秦老爺子對這個最小又最不聽話的小女兒很是不滿,認為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嬌縱壞了,導致性子這般野。秦家男人都顯得循規蹈矩,做事有板有眼,唯獨秦安紅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隨心而為,有點兒跟著感覺走的調兒。


    在秦老爺子身邊的時候,提起這位小紅姨,老爺子的神情除了疼惜,又有些複雜,個中緣由,老爺子沒說,林安然自然就沒問。


    如今聽秦安紅說“金盤洗手難”,其中心酸和難處,估計隻有站在她的角度和位置上才能有深切得到體會。


    打認識秦安紅以來,林安然在她麵前就正經不起來。起初是想把她當成長輩來對待的,偏偏這位長輩卻壓根兒就沒個長輩樣,親切得像是個鄰家姐姐,在自己麵前也沒端什麽尊卑架子,所以倆人是無話不談,而且語氣也從不嚴肅,和秦家其他人相處之道大有不同。


    見她這次少有地安靜和嚴肅,也不好再嬉皮笑臉,也端出一副正經口吻道:“小紅姨,你是過來人,我們這些小年輕,體會沒你深。”


    秦安紅想了想,忽然問道:“安然,你想過從商沒有?或者你覺得……從政適合你自己?”


    這話問得顯然很唐突,林安然絲毫沒思想準備,當然也沒未考慮過,和在當時在卓彤家裏和卓廳長對話為官之道不同,這話不是什麽理論性的辯論,而是唯心論。


    問心,自己願不願意,自己喜不喜歡,如此而已。


    沉吟片刻,林安然說:“小紅姨,你這問題問得可有些刁鑽啊……”他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故意又開始嬉皮笑臉。


    沒想到秦安紅卻是把嚴肅進行到底,說:“你少來這套,正經回答小紅姨,你到底是真喜歡在這官場上混還是權宜之計?”


    林安然這回不敢再沒大沒小了,隻好正正經經答道:“以前我覺得我很適合當兵,在部隊裏幹一番事業。可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後來……”說到這裏,忽然又想起卓彤,心裏稍稍沉了一下。


    秦安紅說:“後來就為了你那個現在在大洋彼岸的姓卓的女朋友,回濱海了?”


    林安然抿著嘴,想了半天才說:“其實一開始,所有人都這麽覺得,包括我自己都覺得,我就是一個浪漫派的人,為了愛情可以放棄追求。所以,我申請退役的時候,秦部長和老爺子都很驚訝,我部隊首長也很驚訝,政委還罵我是個不爭氣的東西……”


    秦安紅笑道:“如果是這樣,我倒不認為你是個不爭氣的東西。人各有誌,為愛情也未必就不偉大對吧,誰說一定要當兵打仗才是男子漢?”說到這裏,忽然停住,沒再往下說,目光裏有些奇異的東西閃現。


    林安然說:“後來卓彤和我分手,我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悲傷,起碼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悲傷。我才明白了,其實我是覺得在部隊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我想找個新地方來實現自己的價值。實戰我也參加過了,最殘酷的流血犧牲場麵也見過了,當兵除了這個,似乎很難再有什麽更驚心動魄的事情了,不過是找個借口讓自己離開。”


    秦安紅沉默了好一陣,忽然道:“你真像你父親,永遠都選擇最有挑戰性的事情去做。”


    這是林安然第一次見秦安紅在他麵前提及自己的父親,忍不住好奇問:“小紅姨,我父親到底和你們秦家什麽關係?我媽媽她……”


    秦安紅還是沒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又冒出一句不沾邊的話,說:“這個你先別問,我待會兒一定回答你。我現在問你,如果有機會讓你再次選擇改變你的人生,你會不會去做?例如說,放棄現如今體製內的身份,跟著我到商海裏闖蕩一番。”


    這次,林安然終於嚇了一跳,愣了許久都沒敢回答。


    秦安紅催道:“說說你的想法,你想想,現在我來投資這個項目,如果你願意,我馬上就可以讓你成為我們港方的管理代表,隻要你點頭,就可以。”


    倆人沉默了一陣,最後林安然還是緩緩搖了搖頭,說:“當商人現在是很熱門的選擇。可是,當商人有一定的局限性,最起碼在我們國家國情底下是如此,經商的土壤畢竟還是由體製內的管理決策層去培育的。我覺得,做官比做商人更有成就感。”


    秦安紅似乎早料到林安然會這麽回答,也沒有顯得十分失望,隻是說:“既然你決定了,就去做吧。你要知道,以秦家的勢力,要助你一臂之力也是可以的。隻是秦家的規矩,男人一定要靠自己闖出成績,才能得到應有的幫助。你能力多大,得到的幫助就多大。”


    林安然點點頭,說:“上次到京城,老爺子早和我談過了。按他的說法,沒能力的人提拔上去,有幾大害。一害國家,二害百姓,三害秦家,四害自己。是爛泥,就該去田裏當水肥,就不該硬爬到牆上充水泥。房子垮了,房裏的人遭殃,建房子的人遭殃,爛泥就連水田土都做不成了,隻能爛在旱地裏。”


    秦安紅忽然咯咯一笑,說:“你還算是個明白人。”


    見她恢複往常的笑容,林安然心頭一寬,也跟著笑道:“當然,我是誰呀!老爺子的關門弟子!這華夏國內,有幾個能和他相提並論的老師?”


    笑完了,林安然還是問了自己最關心的話題,說:“小紅姨,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們家和秦家到底什麽關係。為什麽老爺子和部長還有你對我這麽好,可我媽媽好像老大不願意我跟你們打交道?”


    秦安紅笑容像被風吹散的霧,散了,說:“你真想聽?”


    林安然來了興趣,正了正身子,說:“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敢問我媽媽,怕她傷心,其實我一直就很想知道。”


    秦安紅顯得有些落寞,口氣也有些悲涼,說:“問了,你就不怕我傷心?”


    林安然一愕,他不知道這裏頭還有秦安紅什麽事,也不好在強問下去,想了想,訕笑道:“你要不願意,就不說也罷,反正我都憋那麽多年了,也不在乎了。”


    秦安紅在他臉上看來看去,半天沒說話,最後微微搖頭,歎道:“也罷,你現在長大了,是時候讓你知道這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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