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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滌一行人惶惶如喪家之犬,從沅江溯流而上,抵達辰溪縣後,轉向西進入武陵山南脈。


    置身茂密山林的那一刻,


    他的神經才放鬆了,深吸一口富含氧離子的空氣,感慨:


    “湘西,我回來了。”


    旁邊的曾家老九也跟著熱淚盈眶。


    曾氏十一郎,除了老十老十一因為年齡略小留在老家未曾出征。


    其餘九個兄弟全部出山~


    還有萬餘團練弟兄。


    如今就剩下這麽幾個人,一艘小船都坐不滿。


    太慘了。


    ……


    往山裏走,樹木越發茂密,越發靜謐。


    有的樹枝上吊懸著已經風幹的首級,隨風搖晃。


    這是警示!


    進入鳳凰土司的地界了。


    曾經輝煌的湘西四大土司——永順、保靖、桑植、茅崗。


    如今,


    已經化為了泡影。


    勢力最大的彭氏永順土司在雍正年間被改土歸流。


    所謂改土歸流,


    說的好聽點:


    派遣流官,取締土司,保留土司家族富貴,從此有名無權。


    說的直白點:


    大軍已做好準備,願意聽話就給你保留個虛名,給予厚待。不聽話,軍事進剿,抄家滅族~


    雍正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在西南地區搞改土歸流。


    客觀的講,


    給後來者(包括吳廷)掃清了障礙。


    若是四大土司還在,此時清廷再加以厚賞聯合,湖南的抵抗會比現在激烈數倍。


    ……


    “大哥,附近有人。”


    “亮明身份!”


    隨從一頓吆喝,林子裏悉悉索索出來了幾個土兵,手持短刀、自製弓弩~


    曾滌舉起一腰牌,


    眾土兵見了誠惶誠恐,連忙下跪。


    “駙馬回來了。”


    一架簡易滑竿抬著曾滌去了鳳凰土司城。


    ……


    山陡路窄,十分難走,不過滑竿照樣穩當。


    這些漢子穿山越嶺如履平地。


    體力之充沛,令東部的農耕民震驚。


    不過,


    若是金川那一帶的土著見了,隻會恥笑湘西土人弱小無力。


    體力鄙視鏈上,高原土著永遠穩居首位。


    自然法則:


    生存環境越惡劣,居住者的體力越充沛,稍微孱弱的都被淘汰了~


    “駙馬,朝廷來人了。”


    “哦?什麽人?在哪裏?”


    曾滌大為詫異,甚至忘了糾正駙馬這個略帶“僭越”的稱呼。


    ……


    鳳凰古城坐落在沱江畔,是典型的集軍事防禦與居住商貿一體的邊城。


    明嘉靖之前還是一座土城,之後修成磚城。


    到了康熙年間又改成了石城。


    清廷為了防禦土司作亂,在此設地鳳凰廳、鎮竿鎮辰沅永靖兵備道,駐軍1000。


    隨著戰局的逐漸惡化,


    改土歸流的戰車不僅踩下刹車,掛上倒擋,乾隆還狠踩油門。


    戰車加速倒退,無論撞到什麽,隻要能給吳軍添點亂他都願意。


    ……


    風塵仆仆的曾滌簡單梳洗收拾~


    “駙馬,穿哪件?”


    丫鬟手裏捧著一件官袍,一件對襟藍色服飾。


    曾滌眼珠子一轉:


    “不,穿長衫。”


    沒過多久,


    他快步走入鳳凰古城的高處。


    隻見花廳內,土司和2位官員談笑風生。


    ……


    “賢婿,你來的正好。”


    “下官拜見撫台。”


    曾滌一圈拱手,然後盯著2人。


    “你們是?”


    倆人還沒開口,鳳凰土司搶了過話頭:


    “他們是禮部下來的,替皇上厚賞冊封小王。”


    其中1人微笑道:


    “土司所言極是,即日起,朝廷取締鳳凰廳、永綏廳。從此這2地皆由土司自治。軍民事務一體管轄。”


    ……


    曾滌撚著山羊胡:


    問道:


    “朝廷有何條件?”


    “隻需每三年進貢一次,表示臣服即可。”


    “好,好。”


    曾滌端起茶碗,悠然喝茶。


    這等作派落在鳳凰土司眼裏隻覺自家女婿簡直人中龍風,氣度非凡。


    禮部官員忍不住開口了:


    “曾大人,卻不知湖南~戰事如何?”


    “你們不知道嗎?”


    “下官一行受皇上派遣在西南的大山裏已跋涉2月,實在不知外麵的情況。”


    曾滌放下茶碗,


    平靜的說道:


    “好叫兩位上差知曉,吳賊主力雲集湖南。長沙、常德、嶽州都已淪陷。如果下官未曾猜錯的話,衡州、寶慶、永州等重鎮此刻怕是也落入敵手了。”


    ……


    當啷,


    茶碗碎了一地。


    曾滌的三角眼盯著來使,語調冰冷:


    “如此慘敗乃意料之外,情理當中。朝廷在淮揚地區和江漢地區組織了兩次大會戰,精銳盡出。結果呢?輸的一敗塗地。八旗勁旅擋不住,火器營擋不住,索倫騎兵也擋不住。湖南地寡兵弱,團練鄉勇如何能擋?”


    “是,是。”


    禮部官員不停擦汗,琢磨著要不要趕緊離境。


    搞不好吳軍下一刻就殺進湘西。


    他們原先對於皇上“改流歸土、大肆封爵”的怨念,瞬間煙消雲散。


    聖明無過皇上。


    搶先一步把土地封賞給土司,讓吳軍和土司打生打死,妙啊。


    ……


    曾滌起身:


    “二位大人,請移步門外。”


    狐疑的禮部官員走到門外,瞬間毛骨悚然。


    門外,


    一排人孝衣孝帽手捧牌位,牌位上麵的墨跡未曾幹!


    “曾大人,這,這這是何意?”


    “為了保衛湖南,我曾氏老二、老三、老四、老七、老八相繼陣亡,皆死於吳賊之手。”


    曾滌向前兩步,


    壓迫感十足:


    “二位上差請轉告朝廷,轉告皇上,我曾氏滿門忠烈,與吳賊勢不兩立。希望朝廷給予湘西最大限度的支持。”


    “是,是。下官一定轉達~”


    ……


    倆名使者匆匆離開,出於安全考慮,他們避開了湖廣,向西進入貴州銅仁府之後改道北歸。


    曾氏兄弟的遭遇讓他們有些感動。


    國難見忠臣,板蕩識人心呐。


    鳳凰城內,


    翁婿倆俯瞰全城,隨意聊天。


    “老泰山,身體可好?”


    60多歲的老土司笑的爽朗:


    “好,好的很。每日能吃2斤肉,1斤米,嗬嗬嗬,隔上數日,還能禦一女。”


    湘西就是這麽的奔放~


    如果禮部的人聽了,肯定掩麵而逃。


    道德何在?


    綱常何在?


    秘方何在?交出來。


    ……


    “這是什麽?”


    “欽差說是軍國重器的製造秘方。”


    曾滌接過一看,瞬間喜上眉梢。


    好東西!


    皇上終於舍得給漢人真正的好東西了。


    “賢婿,這疊破紙打仗有用嗎?”


    “有,太有了。”


    “哦,快快道來?”


    “這疊紙講的是如何修碉樓,修堅壘,如何造槍、如何鑄各種大炮~”


    土司尷尬地攤開手:


    “賢婿,鳳凰城沒有你要的工匠,也沒有足夠的鐵料。”


    “沒事,麻陽有。”


    曾滌終於笑了。


    他在巡撫任上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勒令各州縣押解糧餉物料送去沅州麻陽老家。


    遺憾的是,


    朝廷沒早點給自己巡撫帽子。


    若是早半年讓自己執掌湖南,他至少搬空半個湖南充實湘西。


    ……


    想到這裏,


    他忍不住吐槽:


    “朝廷還是摳門,火燒房頂了才舍得放權給咱們。非我族類啊~”


    土司點頭:


    “賢婿說的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狗曰的以前玩命似的打壓我們,現在又來捧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六部九卿做決定都是靠拍腦門嗎?”


    曾滌笑了:


    “嶽父大人英明。”


    以他在工部的任職經曆來看,這話真沒錯。


    底下人以為朝堂莊嚴肅穆,無數頂級聰明人反複商討、斟酌,最終拿出一個英明的“方案”。


    實際上,


    通曉內情的人笑掉大牙。


    ……


    京旗坊間議論:


    假如,


    假如當初朝堂甭搭理大小金川,就能把7000萬兩軍費省下來,


    現在拿出來,給全西南的土司懸賞:


    不管是哪家的土司兵,茲要砍下1個吳軍首級,就發1000兩賞銀。


    7000萬兩,足夠兌換7萬個吳賊首級。


    妥了!


    然後,


    江南大定,美女、漕米、絲綢就可以順著大運河入京了,大家的日子立馬好過。


    這一套邏輯清晰簡潔,


    每個人聽了都拍案叫絕~


    然後扼腕哀歎,當初打什麽鳥金川,高原上有金子嗎?


    平定金川的主帥阿桂也因此名聲急劇下降。


    旗大爺們在這方麵很聰明,


    章佳.阿桂就藩雲貴,遠在萬裏,管不了京城,天高皇帝遠,以後忠奸也很難講。


    所以,大家盡管噴。


    ……


    鳳凰城,


    曾滌上承朝廷旨意,下聚湘西豪強,緊鑼密鼓的搞起了一個湘西聯盟。


    招兵!


    鑄炮!


    修堅壘!


    歃血為盟!


    湘西各州縣的士紳、豪強、部族頭人、土匪頭目共計83人參加。


    盟主是鳳凰土司,副盟主是曾滌。


    當場發放餉銀12萬兩,同時劃分各首領防區。


    在大巫師的見證下,眾首領立誓:


    若吳軍進攻,各部接受盟主統一指揮,出兵支援,絕不食言。


    湘西地區,重視誓言~尤其是這種集體重誓。


    背叛誓言的後果很嚴重,活不了,所有人都會找機會弄死你。


    大巫師也會用蠱隔空取人性命。


    ……


    “老六回來了嗎?”


    “沒有。”


    曾滌神情黯然,看來凶多吉少。


    如今身邊隻剩下老五、老九、還有老十老十一這兩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想到這裏,


    他的三角眼裏就噴出寒芒,發誓要吳軍血債血償。


    表麵上看,


    曾滌拚命奔走捏塑湘西防線,是為清廷出力。


    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明白,這裏有個前提——自治。


    為自己打拚,才有這麽大的幹勁。


    鳳凰土司沒有兒子,所以土司這一脈日後肯定傳給外孫。


    曾氏,就是未來的湘西王。


    ……


    曾滌是工部主事出身,他一眼就盯上了“臼炮”,


    鑄造工藝、發射流程寫的很詳細,末尾署名是——工部侍郎何國宗。


    此人是乾隆年間唯二的彈道學專家,曾帶團隊親赴金川指揮臼炮。


    另一人是為宮廷效力的弗朗機傳教士。


    但,


    曾滌在工部的人緣不好,和上司何國宗平日來往很少。


    不過他還是寫了一封書信希望得到上司的指點,臼炮的關鍵不在於仿製,而在於搞懂奇怪的拋物線彈道~


    整個湘西地區籠罩在緊張氣氛當中。


    許多人對著鉛灰的天空,


    默默祈禱:


    冬季趕緊到來,趕緊降雪,降大雪。


    ……


    八百裏洞庭湖,寒風凜冽。


    清軍水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轉移。


    作為第一大淡水湖,此時洞庭湖的麵積還未曾萎縮,浩渺無邊,一望無際。


    也正是因為湖麵足夠大,


    清軍水師才躲過了覆滅。


    隨著湖廣戰局塵埃逐漸落下,吳軍水師集中兵力進駐嶽州。


    之後,


    以地獄號為先鋒,駛入洞庭湖尋找清軍水師決戰。


    ……


    總兵王霖的嘴角幾個大泡,滿臉憂慮。


    站在船頭,默默瞭望。


    “大哥,咱們的糧食最多還能支撐20天。”


    “省著點吃,傍晚下錨後派人打漁。”


    “嗻。”


    每隔2天,王霖就率領船隊轉移一次。


    轉移路線沒有規律,事先也不告訴任何下屬。


    如此機警,是為了躲避吳軍戰艦搜捕。


    避戰!


    ……


    大半個月前,


    王霖就派人去接洽吳軍,商談投降條件。


    林淮生一口拒絕,還冷臉告訴來使:


    “洞庭湖水師無條件投降,可保官兵性命,上岸後亦可保留個人財物。”


    此時,


    吳軍兵鋒尚未進入湖南境內。


    王霖氣的七竅生煙,憤怒無比。大罵吳賊欺人太甚~


    自古以來,


    哪兒有如此對待主動投降之人的?就不怕後來者心寒嗎?


    ……


    實際上,持有相同想法的吳廷官吏很多。


    但陛下執意“苛刻待降“,所以無人敢勸阻。


    剛起兵時,


    吳國吸納了一批納了投名狀的降官。


    後來打廣東。


    “苛刻待降”的態度就比較明顯了,少有當地的投降官員得到任用。


    如今打湖廣,甚至懶得掩飾。


    不裝了,寡人攤牌了。


    投降也不會給你官做,但是寡人可以保證你全部身家性命。


    你盡可以惱羞成怒,關上門頑抗。


    大不了,


    寡人的大軍多費些火藥,多花點時間。


    ……


    正治,是妥協的藝術。


    不過,


    妥協到什麽程度,一來看雙方的實力對比,二來看未來的定位。


    李鬱審時度勢,


    認為允許前清官紳放下武器歸鄉做富家翁的選擇,妥協程度正正好。


    再多讓步,


    不可能了。


    ……


    如果讓大批前官紳進入吳廷,以後自己深入推行“工商主義、殖民主義”阻力會大如泰山。


    保守舊人一定會大肆結盟,反對,反撲。


    這很可怕。


    比遭遇敵國的20萬大軍入侵還要可怕。


    即使自己贏了,也會在自己的兒子手裏輸掉。


    這是一個慣性問題~


    解決內部問題,永遠比解決外部問題困難10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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