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放在平日裏水匪絕對不敢造次,看見了也會繞路走。


    不搶官船,是水匪們的共識。


    因為會惹來官府的瘋狂報複,不值當。


    而現在,卻不一樣了。


    方捕頭不時的四處張望,有些緊張。


    深夜,三山島的火光直衝雲霄,十幾裏外都看的見。


    各路水匪的探子快船,當然也看在眼裏。


    一種兔死狐悲的情感,充斥了所有人的腦中。


    主戰派,主逃派,都覺得千萬不能落在官兵手裏。


    許多人開始做兩手準備。


    把財物,家眷先送走,去湖州府避風頭。


    留下精壯嘍嘍,登船在老巢島嶼附近打遊擊。


    小股官兵就死扛。


    若是大隊官兵來了,就速逃。


    總比海龍王被官兵堵在家門口打,下場要強。


    論船速,控帆,水匪們比官兵要強。


    因為官兵駕船隻是一份工作,水匪駕船卻是為了活命。


    這其中的區別很大。


    ……


    馬忠義很快就開始抓狂了。


    20艘戰船,剛到佘山島,水匪就風緊扯呼了。


    追了3個時辰,直到看不到水匪船隻一點影子。


    返航的時候,又遇到了另外一股水匪。


    也是一樣。


    千裏鏡中,那些水匪像被馬蜂蟄了一樣。


    把船上所有東西扔進湖中,然後掛滿風帆,逃命。


    追了1個時辰,繳獲一艘小舢板。


    舢板上是一些碎銀,酒肉。


    水匪故意放下的,用以遲滯官兵的速度。


    果然,圍繞這艘舢板,綠營兵打了起來。


    還溺水死亡一人。


    施令倫很生氣,卻是無奈。


    馬忠義同情的瞧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


    他不是科舉官,不會說那些儒學大義凜然的傻話。


    在兒時,父親就教導他。


    沒有銀子,就甭想帶兵!


    那些什麽愛兵如子,忠君大義都是儒生編出來的鬼話。


    開拔前,先搬一箱銀子。


    明明白白的,開拔銀一人拿多少。


    到了戰場再告訴他們,砍一顆首級賞銀多少。


    要是戰死了,家眷能拿多少銀子。


    打完了這仗,立刻兌現。


    砍一批膽小鬼,賞一批顯眼包。


    先登一定要提拔,豎立榜樣。


    再把酒啊肉啊女人啊,賞賜下去。


    實在沒有,就默許他們自己動手。


    其餘有功之臣,報給朝廷,換頂子。


    以上全部做到了,就是優秀的將領。


    兵法謀略之類的,總兵以下就不必考慮了。


    “施副將,派人登島吧,多少有點油水。”


    “末將遵命。”


    施令倫的位置擺的很正,絕不和這個漢八旗文官起齟齬。


    戰報,還得姓馬的來執筆。


    連續三天,官兵主力船隊都是無功而返。


    除了抓到幾個掉隊老弱水匪,其餘幾乎沒有斬獲。


    抄了6個島嶼,倒是有些收獲。


    雖然不多,但也實屬美差了。


    沒有生命危險,還能白撈幾錢銀子,頓頓有酒肉(水匪來不及帶走的),這日子就頂好了。


    ……


    士氣,已經沒了。


    所有人都像度假一樣,喜氣洋洋。


    綠營兵都是全才,會撒網,會做菜,會采野果子,會打獵,會釣魚,還有會唱戲的。


    把島上生活過的有滋有味的。


    提前300年,開發出了農家樂項目。


    “施副將,這幾天就準備退兵吧。”


    馬忠義看在三山島最高處,俯瞰全島。


    “末將遵命。”


    不過,施令倫有一個很大的遺憾。


    雖然全殲了海龍王部眾,卻沒有發現海龍王本人的屍體。


    審問俘虜,有人說看見他中槍了,有人說落水後就不見了。


    到底是死是活,很難講。


    畢竟太湖那麽大,屍體說不定被潮水帶走了,喂了魚蝦。


    最終,二人決定冒功。


    將一具被火燒過的屍體,抬到俘虜麵前。


    終於,在鞭子的提醒下,這些俘虜都指認這就是大哥的屍體。


    畫押,按上手印。


    押回府衙大獄,等待朝廷批示後就地斬首。


    浩浩蕩蕩的船隊,返航了。


    在返航的途中,馬忠義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方捕頭怎麽沒也回來複命?


    他押運一船金銀珠寶,幾天前就該辦完差了。


    難道就這麽逍遙的回府城了?


    ……


    馬忠義有些慌,一種不詳的預感。


    在胥口鎮,當地鄉紳們舉行了歡迎儀式。


    他勉強出席,大吹了一通此次剿匪的功績。


    幾百顆首級,在夏日裏散發著惡臭。


    宴席之後,他就急匆匆的騎馬直奔府衙。


    “拜見府尊。”


    “免禮,讓方捕頭來見本官。”


    門子一愣,說出了讓馬忠義眼前一黑的話:


    “方捕頭不是跟隨大軍去剿賊了嗎?好幾日未見他了。”


    馬忠義定定神,回到了書房。


    關上門,對著紙發呆。


    傍晚時分,劉路也匆匆趕回來了。


    帶回了一個噩耗:


    “老爺,匯通票號的劉掌櫃,說這幾日沒有見到方捕頭。”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劉路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的關好房門。


    走到二堂的時候,他的腰就挺了起來。


    “喲,劉爺。我這有一包武夷山大紅袍,您留著喝。”


    “劉爺最近瘦了,這有一盒老山參,您收著補補。”


    “劉爺,我妹子好幾天沒見你,說想你了。”


    一通馬p,如沐春風。


    劉路隨手就接了,卻是沒給好臉。


    人貴有自知之明。


    馬忠義得勢,自己才是劉爺。


    馬忠義要是垮了,這幫人立馬改口,叫自己“癟犢子”。


    ……


    時間倒回三天前。


    太湖風平浪靜,一艘官船慢悠悠的行駛著。


    突然,右側出現了兩艘漁船。


    負責押運的方捕頭,立即緊張了起來。


    “弟兄們,都小心點。”


    “老大,就幾個破臭打漁的,沒事。”


    “放p,哪個漁民不要命了,這種時候出來打漁?”


    不愧是捕頭,邏輯清楚,思維敏捷。


    眾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各自抄起刀槍。


    一炷香的工夫後,漁船和官船的距離更近了。


    “閃開,這是官船。”


    一個衙役舉著弓箭,站在船頭大聲吆喝。


    漁船上,幾個穿著破舊的漢子立刻點頭哈腰的。


    趕緊搖櫓,改變方向。


    衙役裝模作樣的把弓箭一舉,威脅。


    漁民們立刻拚命搖櫓,表現的很膽怯。


    其中一人還因為害怕,竟然落水了。


    落在官船眾人眼中,哈哈大笑。


    緊張的氣氛一掃空,就連方捕頭也覺得自己是太過緊張了。


    等上了岸,去漱玉樓放鬆一下。


    ……


    官船繼續前進,從一艘破舊漁船旁擦肩而過。


    變故發生了。


    一根長矛,變魔術一樣擲出。


    船頭拿著弓箭的衙役,直接被刺穿落水。


    “殺官兵。”


    幾個曬得渾身古銅黝黑的“漁民”,從甲板裏拿出了兵器。


    手持長篙,一個後退加速撐杆跳,就落到了官船上。


    方捕頭暗叫不好,隻能抽出佩刀,開始廝殺。


    水匪們驍勇善戰,使用的武器比衙役的佩刀更適合甲板肉搏。


    三股叉,能把佩刀卡住。


    手上再一扭,刀就脫手了。


    不斷有人慘叫,落水,多是衙役。


    方捕頭穿著官靴,暗暗叫苦。


    船上有水,很滑。


    他的廝殺動作嚴重變形,差點自己撞上一水匪的叉子。


    “嘿嘿嘿,大哥。我們發財了。”


    一個水匪掀開木箱蓋子,大聲喊道。


    “這是知府大人的船,伱們知道什麽後果嗎?”方捕頭雖然嘴上囂張,實際心裏已經絕望了。


    仕途,完了。命,也完了。


    “你們這些官兵真狠,三山島那麽多人,怕是一個沒活下來吧?”


    “官兵殺賊,天經地義。”


    “賊殺兵,也是天經地義。弄死他。”


    ……


    幾個來回,方捕頭受傷,棄刀跳湖了。


    水匪頭子哈哈大笑:


    “下去幾個人,把這慫貨給老子撈上來。”


    論水性,太湖水匪真沒怕過誰。


    幾個漢子嬉笑著,跳下水。


    按著腦袋一陣撲騰,把方捕頭灌了個半死。


    又用漁網拖上船,扔在甲板上。


    “喲,還是個官。”


    “這船上的金銀,是海龍王的積蓄吧?”


    方捕頭已經眼神失焦,不停的往外吐水。


    “不說就算球了,請他吃板刀麵吧。”


    “好嘞。”


    一個身形矮小,精瘦的漢子,從背後抽出菜刀。


    說是菜刀,其實也挺牽強的。


    因為刀刃是圓弧形,刀背卻很厚實。


    隨身帶這種刀的,都不是好人。


    ……


    漢子把方捕頭的胳膊一拉,用腳踩住,舉起菜刀。


    “你看,有大船。”


    眾人都愣住了,連忙往前方望去。


    一艘沒有懸掛旗幟的大船,正在快速駛來。


    “大哥,是敵是友?”


    “不知道,瞅模樣不像是官兵的船,倒像是運河的漕船。”


    “漕船?漕船從不走太湖。”


    眾匪抱著一種僥幸心理,希望是一艘隊友。


    哪怕不是一綹子的,也無所謂。


    見麵分一半唄,總不能吃獨食。


    大船越來越近,而且並沒有鳴鑼,放炮。


    根據水匪的經驗,官兵隔著老遠就喜歡搞出大動靜。


    槍炮打的水柱直冒。


    “大哥,這船怕不是鬼船,邪性的很。”一匪牙齒打架。


    “鬼哪有窮可怕。今天,該著咱們發財,白撿一條船。”


    大哥就是不一樣,說話有水平。


    他站起身,朝著大船望去。


    船舷後,幾個人突然站起身,舉起火繩槍。


    ……


    一個照麵,水匪就被火槍打死3人。


    大船居高臨下,打的很輕鬆。


    一會府功夫,湖麵就飄滿了屍體。


    胡把總,嘿嘿笑著探出頭。


    突然,他臉上笑容僵住了:


    “媽的,惹上麻煩了。”


    他看到了一具屍體,穿著衙役官衣。


    再一看,還有很多具。


    船上還有一人,似乎沒死,在拚命的揮手。


    “救命。”


    這是李鬱派出的那艘船,恰好遊弋到了這裏,遇上了這場廝殺。


    太湖水域遼闊,若是沒有這場廝殺,怕是就被方捕頭的船溜了過去。


    胡把總,黃四,林淮生,各懷心思的站在甲板上。


    而錯愕又虛弱的方捕頭,也掩飾不住眼中的驚恐:


    “你們,你們是站哪邊的?”


    林淮生來了一句:“我們當然是官兵。”


    黃四默不作聲,手按刀柄,一直沒鬆開過。


    胡把總則是滿頭大汗,一會眼露凶光,一會又眼神漂忽。


    “救救我,我會如實稟告馬知府你們功勞的。”


    方捕頭又吐了幾口湖水,支撐著坐起來。


    眼睛卻是向四周瞭望著。


    白茫茫的湖麵,哪有一艘船影。


    林淮生開口了:


    “這個人,和軍師有仇,和我們維格堂有仇。”


    ……


    此言一出,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黃四往後退了一步,刀緩緩出鞘。


    胡把總左右張望,看著這幾人。


    大船上,維格堂的人都斜端著火繩槍,望向這邊。


    而他的人,有的望著自己,有的望著剛才還並肩作戰的隊友。


    林淮生冷冷的說道:


    “殺了他,沒人會知道。”


    黃四則是握著刀,字斟句酌的說:


    “不殺了他,回去我們說不清的。”


    “這麽多人命,這麽多金銀,府尊是信他還是信我們?”


    “誰能為我們作證,這些人不是我們殺的?”


    胡把總的汗大顆的往下滴,他甚至能聽到汗珠落在甲板的聲音。


    突然,他一抽刀,惡狠狠的喊了一句:


    “敢和我兄弟作對,殺了這狗賊。”


    林淮生笑了,很罕見的笑容:


    “我們一起吧。”


    一人一刀,砍在方捕頭身上。


    胡把總握著刀,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朝著大船喊道:


    “老子的兵,都過來,一人剁一刀。”


    ……


    他終於想通了,這種局麵最好的就是殺人滅口。


    然後趕緊離開現場,太湖茫茫,老天爺反正不會作證。


    而且,他和阿鬱是結拜兄弟。


    按照大清朝民間陋規,結拜兄弟的優先級甚至是高於官府,幫派的。


    如果一個小吏,他的結拜兄弟犯了王法,小吏卻把他私自釋放了,這種事傳出去,世人往往會盛讚這位小吏。


    或者是一個幫派中人,為結拜兄弟而犯了幫規,雖然會受到幫規嚴懲,但是其餘人私下談起還是會讚歎一聲,此子義薄雲天。


    許多人不解,抨擊這是因公廢私,毫無原則。


    其實不然,他們隻是忽略了人性。


    因為官府也好,幫派也好,那都是集團的利益。


    損不損,和個人沒有關係。


    而也許有一天,自己就是那個落難的人,誰不希望有一個義薄雲天的結拜兄弟,從天而降?


    所以,這種現象必須頌揚,大大的頌揚。


    而那些過度崇尚集團利益的人。


    可能是年齡還小,信了書本,沒有被社會毒打過。


    也可能是蠢,把自己帶入了“嚴閣老,趙尚書”之類的角色,精神上邁入了王侯將相。


    還有那麽一小撮,是真的好壞!


    ……


    方捕頭的屍體,已然看不出人形了。


    他的死,就是眾人納給李鬱的投名狀。


    殺官,和造反,就是一步之遙。


    “把箱子搬走,船鑿沉掉。”


    林淮生下了命令,然後就返回大船。


    眾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最短的時候內銷毀了證據,趕緊溜之大吉。


    屍體,隨著水流會慢慢的飄到其他區域。


    這樁案子,就成為了無頭案。


    金銀全部送到了李家堡,等風頭過去,再論功行賞。


    這些人都了解李鬱的為人,知道不會虧待了自己。


    笑嘻嘻的匯入主力船隊,去胥口鎮蹭了一頓酒肉。


    ……


    剿匪事畢。


    就是總結經驗,請功領賞的環節了。


    馬忠義在折子裏,將此次太湖剿匪描述的一波三折,非常刺激。


    不過,利用春秋筆法提了一下乾隆關心的江南暗藏大魚的進展。


    巧妙的引向了秘密幫派和本地胥吏團體的勾結。


    因為,這是他覺得最合理的嫌疑人。


    皇上多疑,對於天下大事都自己的判斷。


    去年山東臨清的清水教王倫起義,收尾就過於倉促。


    乾隆斷定,王倫的隻是推在台前的棋子。


    背後,定然還有更大的反賊頭目。


    隻可惜,被索倫騎兵一波殺光了,斷了線索。


    雖然朝中許多大臣覺得皇上是想多了,可結合後來的曆史看,乾隆是對的。


    他是個很聰明的帝王,對此近臣多有體會。


    乾隆從不真正信任任何一個臣子,哪怕是滿洲親貴,哪怕是親兄弟。


    他是一個刻薄寡恩的皇帝,冷冷的坐在龍椅上。


    無論是黔首賤民,還是一二品大員,都是他的棋子。


    隨時可用,隨時可拋棄。


    馬忠義閉著眼睛,沉思已達半個時辰。


    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伴君如伴虎”這五個字在他的腦海中來回晃悠。


    ……


    “皇上,奴才盡力了。”


    他在奏折中,提及了江南地區秘密幫派沉渣泛起的情況。


    這是打預防針,也是預防未來被追究責任。


    方捕頭死了,其實無所謂,無足輕重。


    他最近正在權衡人選,看哪一方最有誠心。


    都說人心隔肚皮,看不透對方誠心有幾何。


    馬忠義可不會因此而煩惱,在他眼裏,這個誠心,是要上稱的。


    比如說,元和縣快班班頭黃四送了1000兩銀子,府衙捕班的趙班頭送了500兩。


    那黃四的誠心,就是趙班頭的兩倍!


    衡量世間男女之間的感情亦大抵如此。


    至少,很多人是這麽認為的。


    家奴劉路從市井帶回的消息裏,也盛讚黃四此人公事勤勉。


    把他在倉街那次抓捕江洋大盜的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


    馬忠義聽的頻頻點頭,麵無表情,揮手打發了他。


    讓人找來了黃通判,


    一見麵,竟非常直接的詢問道:


    “維格堂李鬱,有沒有可能殺官造反?”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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