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道一聽,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一旦城門口饑民失控,就是成百上千的傷亡。


    跳著腳說道:


    “在大清朝,做好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本官早就提醒過他,不要摻和施粥,隨便捐點銀子就行了。”


    “快,三班衙役你全部帶走。千萬不能出事,否則你們完蛋,我也完蛋。”


    元和縣衙雞飛狗跳,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一路狂奔。


    這種西洋鏡,引起了許多無聊人士的好奇。


    “臥槽,王兄,我瞧東邊肯定出事了。”


    “這麽多官差,今天有樂子瞧了。快快快,去晚了趕不上熱乎的。”


    婁門段城牆,擠滿了黑壓壓的樂子人,眉飛色舞。


    俯瞰下去,很是滿足。


    免費大戲,可不是年年都有。


    城下的衙役們奮力維持秩序,但是效果甚微。


    突然,一騎快馬衝出吊橋,狂奔而來。


    竟然是已經升任知府衙門總捕頭的黃四,看樣子非常焦急。


    “李大官人何在?”


    李鬱瞧見了,奮力擠過去。


    用很大的嗓門問道:


    “黃四,這踏馬的怎麽回事?”


    “人怎麽全到我這喝粥了?”


    黃四大聲吼道:


    “被那幫士紳坑了,他們施了半個時辰就撤了。人就跑你這來了。”


    “李大官人,快撤吧。”


    ……


    李鬱暴怒,原來是這麽回事。


    隻有自己是在實誠的施粥,做好事。


    那幫雞賊的士紳富商,做了個樣子就躲進城裏了。


    他不知道,這會其實隻剩下兩處粥廠了。


    一處是西邊的楓橋,欽差行轅附近。


    一處就是自己這邊。


    “東西都別要了,人立即進城。”


    “李大官人,別猶豫了,一會這幫人能把伱都吃了。”


    “饑民,已經不算人了。”


    黃四是個老衙役,知道這種情況的凶險。


    解下馬鞭,甩的劈裏啪啦。


    大部分是在空氣中虛空抽打,小部分抽在往前衝的饑民身上。


    被打中的饑民立刻倒地哀嚎。


    “不許擠。媽的,誰擠就別喝粥了。”


    在他的神勇表率下,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們也如虎豹一般。


    硬是在人群中打出了幾條通道。


    眾人剛準備撤進婁門,然而城門卻突然關閉了。


    原來是巡查至此的江蘇按察使,一看城牆上人山人海。


    上來一看,他就魂飛魄散。


    漫山遍野的饑民,正在向這裏集中。


    若是他看過寂靜嶺的僵屍,一定會大呼,就是這種感覺。


    大白天關閉城門,雖然和規矩不符。


    但是正三品的按察使下令,城門官哪敢不從。


    立刻招呼著兵丁,關閉城門,收起吊橋。


    李鬱一行人無奈,隻能往南邊去。


    南邊2裏還有一城門,“相門”。


    然而,已經無人值守的6口大鐵鍋,被饑民團團圍住。


    李鬱看的心悸,後悔不已。


    這種場麵,比刀槍廝殺更恐怖。


    ……


    一口鐵鍋被饑民擠翻在地,米粥滿地流淌,和灰塵混合在一起。


    饑民立刻匍匐在地,貼著地麵貪婪的喝。


    後麵的饑民也想分一杯羹,卻被擠翻倒下。


    壓在了前麵匍匐喝粥的人身上,哀嚎慘叫聲令人心悸。


    在慣性的作用下,後麵還有無數的人衝上來。


    好似多米諾骨牌,形成了踩踏效應。


    而且,自己這群人,就被包圍在人群中。


    黃四的帽子都丟了,沒辦法,場麵太混亂了。


    他呼哧呼哧的,不停揮鞭驅散人群。


    嘴裏罵罵咧咧,眼睛卻是紅通通的,衝向堵在前麵的“人山”。


    鞭子已經不管用了。


    饑餓使得人的痛感,畏懼感大大降低。


    他隻能抽出了佩刀,用刀背砸人,用刀尖喝退發瘋的人群。


    李鬱親眼目睹,一個相對凶悍的饑民踩著其他人的頭衝到施粥的大鍋前,將正在吃粥的一婦人撞進了鍋中。


    黃四見狀,劈頭一刀。


    “我漕/你媽。”


    無頭屍體倒在鍋邊,鮮血流入鍋中,和白米粥混為一體。


    亂了,徹底的亂了。


    府城中,響起了尖銳的鑼聲。


    巡撫衙門也在城中,得知了城東亂相。


    撫台大人已經調動了直屬撫標左營,準備彈壓亂民。


    帶隊的副將得到了嚴令:


    驅散流民,不許滯留,違令者殺!


    ……


    “大官人,你快走。”黃四被濺了一身紅白汙物,宛如野獸。


    “往哪兒走?”


    “你鬧出了大亂子,待會城中官兵一到,說不得就當場把你拿下。跑路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黃四情急之下,直接推了李鬱一把。


    “你們護著大官人,找個地方躲起來。”


    “等今天過去了,再使銀子。”


    李鬱今天已經被突然變故搞蒙了,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


    是行善,是作惡?


    自己都說不清了。


    幸好身邊都是忠心的手下。


    林淮生麵無表情,掂起一柄長刀,走在了最前麵開路。


    左右揮舞,帶出一股股鮮血。


    在鮮血的刺激下,流民終於恢複了一些理智。


    紛紛躲開了這個殺人如同殺雞的男人。


    打通了一條逃命的道路。


    李鬱看著因為混亂,掉入護城河掙紮的流民。


    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已經是狠厲決絕。


    他已經想明白了眼前的亂局。


    躲不掉,那就來吧。


    自己這一世,注定是渡不進天堂的。


    城牆上,看熱鬧的百姓已經沒了。


    不是他們不忍再看,而是被撫標兵丁強行驅散了。


    ……


    撫標左營副將,探頭瞧了一眼城下的亂局。


    抽出佩刀,大吼一聲:


    “弓箭手,放。”


    撫標內,馬兵占其一,步兵占其四,火槍兵占其二,弓箭手占其三。


    頓時,城下一片哀嚎。


    不過,副將不為所動。


    繼續下令放箭,直到把所有流民驅散至一箭之地外。


    從天而降的箭雨,不斷的刺激著流民的神經。


    五波箭後,亂局被理清了。


    再沒有人聚集在城門口搶粥喝了,要麽逃遠了。


    要麽成為了屍體。


    按察使見情況穩定了,急匆匆下城,打馬去楓橋。


    今天的這事,該怎麽定性才是最要的。


    至於城下那些屍體,先暴曬著吧。


    現在要是出城收拾爛攤子,還得考慮怎麽收治傷員。


    起碼有幾百人,是沒死的。


    躺在地上哀嚎,有的是被人踩傷了,有的隻是被人撞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太陽下。


    他們慢慢的沒有了聲音。


    撫標營副將也鬆了一口氣。


    死了好,死了好,就怕是不死不活的。


    ……


    李鬱一行人,也沒有入相門。


    而是匆匆的撤回李家堡,準備應變。


    黃四回了府城,承諾一有消息就立即派人送來。


    現在最關鍵的是,欽差會如何定性這件事。


    依照大清官員的德行,很可能會把最黑的一口鍋扣到李鬱頭上。


    畢竟,如果你不施粥,就不會引起流民聚集,就不會是這麽多人。


    至於說,施粥之事是響應府衙號召,又或者出發點是好的。


    你到大堂上去說吧。


    李家堡,瞬間氣氛緊張。


    所有人都被召集了起來。


    “官府要陷害老爺”的消息,風一般傳開了。


    倉庫已經打開了,刀槍矛全部下發。


    武器是充足的,一半的人有火繩槍,另外一半的人有刀矛。


    張鐵匠父子也一臉倉皇,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啊。


    說好的兒媳婦還沒到呢,咋就要開仗了。


    不過,抱怨歸抱怨。


    他們還是依舊握著火繩槍,加入了護衛隊。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老爺完了。


    官府也不會放過他們,肯定是拷打至死。


    幾乎所有的兵器,都是他倆打造的。


    怕是要淩遲一千刀。


    ……


    林淮生,殺氣騰騰的到處訓話。


    無非是說,如果官兵上門,你們一個都別想逃掉。


    李家堡的所有人,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而杜仁,又充當了另外一種角色。


    大講官府裏有老爺的朋友,也有老爺的敵人。


    如果官兵上門抓人,就殺掉他們。


    老爺的官府朋友們,也會幫著遮掩的。


    二人合作,一頓組合拳宣傳。


    把堡內的人心,暫時安定了。


    每個槍手,攜帶一個牛角的火藥,還有一布袋米尼彈。


    夥房炊煙不斷,忙著趕製大餅。


    重油重鹽,還加了肉末。


    用一個婦人的話說,還不知道李家堡能守幾日。


    好東西不能便宜了狗官,寧可吃到肚子裏,死了也能做個飽死鬼。


    李鬱考慮到如果官兵如果圍剿,令人將船全部劃走,暫時弄到石湖巡檢司那。


    範京帶人在石湖裏候著,一旦撤離好有人接應。


    ……


    備戰。


    壓箱底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比如特意製作的竹筒,這會才開始分裝火藥。


    之前形勢沒有那麽緊張,一直未曾裝備。


    火藥作坊的幾個婦人,用小秤稱量,然後倒入竹筒。


    她們發抖的手,暴露了心中的驚恐。


    李鬱也逐漸恢複了冷靜,接受了現實。


    官兵來,就扯旗造反。


    依托堡壘,把他們消滅。


    然後派人聯絡上白蓮教,聯合造反。


    他之前監視大嫂,查出了兩個白蓮教暗樁,可以上門找他們傳遞消息。


    想清楚策略後,他反而輕鬆了。


    開始四處走動,安定軍心。


    一會告訴所有人,自己在太湖中藏匿了數萬兩金銀,還有糧食鹽巴。


    一會又大講天下形勢,西北有準噶爾,西南有金川,南邊還有緬兵。


    總之,大清很亂,盛世隻是忽悠人的。


    反正,他們也不會知道這些都已經被清軍平定了。


    李鬱還和張鐵匠父子開了個玩笑:


    “你們擔不擔心我的承諾落空了?”


    “不敢不敢。”


    “放心,就算是到太湖落草。我也給你們張家找個能生養的。”


    惹來一頓笑。


    在威脅、謊言、鼓勵等一係列手段下,李家堡暫時擰成了一根繩。


    ……


    “橫塘汛胡把總,要派人通知他嗎?”


    楊雲嬌悄悄走過來,問了一句。


    李鬱一愣,最近太忙,差點忘了這個結拜兄弟。


    不過,他還是有些猶豫。


    “奴家覺得,還是試試吧?是真心是假心,正好試試成色。”


    說著,她突然臉一紅:


    “你做匪,奴家就去壓寨。”


    “若兵敗,奴家就投湖自盡。”


    楊雲嬌說的很認真,倒是真心的。


    李鬱點點頭,丟給她一把短手銃。


    自製的,還是用火繩的。


    不過,打的是霰彈,適合近距離防身。


    “趕緊熟悉一下,不會使就去問小五。”


    ……


    “林淮生,你去橫塘汛,告知一下胡把總。”


    “怎麽說?”


    “隻告訴目前的情況即可,其餘什麽都不要說。”


    林淮生坐著小船去了。


    橫塘汛的位置特殊,是在京杭大運河和胥江的交匯處。


    坐落在河中間的三角洲上。


    兼具郵驛和水路關卡職能。


    驛站的人,和汛兵加起來,有近百人。


    還有小船,戰馬等等。


    在綠營兵駐紮的汛中,屬於極其重要的樞紐。


    老胡的成色,這一次就能知曉了。


    李鬱麵無表情,站在圍牆上望向遠方。


    要說遺憾,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搞出火炮。


    他已經安排了20個青壯,隨時準備轉移那些機床。


    這才是李家堡最精華所在。


    人沒了,還可以再練。


    機床沒了,造槍的難度和速度就都變了。


    ……


    府城西南方向。


    楓橋鎮。


    一路打馬狂奔的江蘇按察使,顧不得官場禮節。


    徑直闖進行轅,大喊:


    “欽差大人,城東施粥出亂子了。”


    欽差一愣,趕緊把他拉進屋裏。


    “出什麽亂子了?”


    “有一叫李鬱的商人,施粥引起了亂民搶奪。撫標左營已經出城彈壓。”


    “城門呢?。”


    “安然無恙,撫標把亂民攔在了城外。”


    “死了多少人?”


    “自然是有一些刁民,被當場格殺了。”


    欽差臉色一白,往椅子上一鋪。


    這種事,是打臉啊。


    皇上他老人家最愛麵子,自己若是報上去,怕是要不妙。


    他是上三旗,很了解乾隆的脾性。


    這位皇上,坐龍椅四十年,最在意盛世臉麵和尊卑有序。


    亂民鬧事,同時就犯了兩個忌諱。


    一個是撕破了盛世的裱糊,另一個是打亂了三綱五常。


    即使是及時彈壓了,也不美。


    皇上人老心善,越來越聽不得這些“不美”的糟心事。


    沒一會,巡撫,布政使都來了。


    其實這些人都算是了解乾隆的,互相在小心試探著。


    經過了1個時辰的太極,他們終於放心了。


    原來,大家想法都一樣。


    瞞!


    今天發生在婁門外的事,不是亂民鬧事。


    而是太陽過於毒辣,饑民們又虛弱,一時間中暑死了一些人。


    官府派員收屍,並好生安葬。


    墓前人心平穩!


    在折子裏輕描淡寫的提一筆,就過去了。


    呼,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粉飾的太平,也是太平!


    ……


    “欽差大人來江南,不如嚐嚐咱這的地方吃食?”


    “好,好。客隨主便嘛。”


    然而,話音未落。


    氣急敗壞的馬忠義衝了進來,大聲說道:


    “出事了。”


    一炷香前,楓橋鎮外正在排隊喝粥的流民突然有人倒下了。


    緊接著,又有十幾個人倒地,大喊腹痛。


    沒一會,就七竅流血斷了氣,死相淒慘。


    有經驗的衙役查驗屍體,結論是砒霜中毒。


    30個施粥點,有4口鍋旁喝粥的人出現了中毒。


    程度輕重不一。


    馬忠義宦海沉浮,經驗豐富,意識到今天有人要搞事!


    而且所圖甚大。


    首先懷疑的就是其他派係的人,借著這個機會發難。


    以小博大,用區區幾十個流民的命,拿掉一堆紅頂子。


    這種事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乃是文官集團中的清流最擅長的一種方式。


    好比是,一粒小石子砸出20米滔天巨浪。


    他立即下令,先停止施粥。


    查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再繼續。


    不過,饑民可不這麽想。


    他們有很多人已經走了半天,才趕到了這裏。


    排隊站在太陽底下,又是一個時辰。


    早就到了生命的臨界點。


    他們虛弱的抓住官差,攔住去路。


    苦苦哀求著給吃一口粥。


    什麽有毒沒毒,幹淨不幹淨的,都顧不上了。


    滿腦子隻有那香噴噴的白粥。


    不,那已經不是粥了。


    是命!


    喝一口就能生,喝不到就會死。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呢。


    ……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


    “當官的不給我們活路。我們自己動手,搶啊。”


    這一句中氣十足的呐喊,就好似水滴掉入滾油鍋。


    成千上萬餓的皮包骨頭的流民,搶著擠著去喝粥。


    官差能有幾個人,情況很快失控。


    機靈的立刻扔了米袋,鐵鍋,撒腿就跑。


    愣一些的,就被饑民擠倒,踩死了。


    當然了,爭搶的途中,流民死傷更多。


    一旦倒下,就不可能再站起來。


    亂象,一旦開始,就沒法結束。


    迅速蔓延到了所有的施粥點。


    馬忠義頓時後背發涼,他推開衙役,爬到了一輛馬車頂上瞭望。


    他發現,皂吏衙役正在迅速的被流民群淹沒。


    就好似是野犬遇上火蟻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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