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肥的缺,怎麽會沒有合適的人選?”


    “聖意難測。”李鬱故作高深的含糊回複。


    黃通判陷入了糾結,半晌,一咬牙開口道:


    “賢弟幫我,黃某人優點不多,但有一條,知恩圖報。”


    李鬱點頭,表示我信。


    “聖意難測,可總有高人能揣測幾分。黃大人,你挺身而出的時候到了。”


    1個時辰後,


    黃通判親自把李鬱送出了大門。


    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官場中人,一言一行都是有考量的。


    下屬們,會時刻揣摩上司放出的信號。


    沒有一句話是閑話,沒有一篇文章是廢話。


    總之,


    黃通判和李鬱的關係,是上升了好幾個層級。


    府衙諸人,見到李鬱更加謹慎恭敬。


    ……


    “老爺,一個江湖年輕人,為何如此重視?”


    “你可知此人剛才和我說了什麽?”


    “什麽?”


    “他說,可助我一臂之力,做本府的父母官。”


    “口氣太大了吧?”


    “你細細品味。”


    黃通判的夫人,也是讀過書的,出身於胥吏之家。


    在黃通判還是窮酸小黃的時候,親爹力排眾議,定下了這樁婚事。


    成婚的時候,


    宅子,銀子,奴婢都是老泰山一手讚助的。


    就連嫁妝,都是老泰山私下給的,為了保住小黃的臉麵。


    這些舉動,


    把個小黃感動的淚流滿麵,發誓此生絕不辜負夫人。


    事實證明,


    老泰山的眼光過人,挑了個潛力股。


    數年後中舉,


    10年後中進士,邁入仕途。


    從京城,到地方,也算是殺出了一條血路。


    老泰山早已仙逝,


    可是黃通判還惦記著這份恩情,把夫人娘家的舊人,都安排了出處。


    胥吏之家,搖身一變,登堂入室。


    小舅子不學無術,先買監生,後在山西補了巡檢。


    其餘族人,也都安排了飯碗。


    就連那遠方八竿子打不著的窮困潦倒族人,在老夫人那跪了一天。


    最終,老夫人心軟,提了一嘴。


    黃通判就把此人給安排做了個店鋪的二掌櫃。


    相當於,


    失地自由職業者,變成了正經的外企經理。


    ……


    以上,


    李鬱都知道,打聽的清楚。


    這隻是他扶持老黃的原因之一。


    而如何扶持,他有自己的打算。


    乾隆是最好臉麵的人,白蓮教案一再被打耳光,麵子上肯定過不去。


    現在,


    反賊直接把一營兵幹掉了。


    隻會讓老皇帝更加的暴怒,而且多疑。


    此時,


    如果一個蘇州地方官勇挑重擔,守住府城,剿殺逆賊。


    而且驗證皇帝心裏的陰謀論。


    定然會龍顏大悅,


    再有王神仙,和大人這一路的關係,及時助攻。


    乾隆肯定會升官,


    因為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屬於標杆榜樣。


    而這賊在哪裏?


    李鬱已經暗示了黃通判,他有內部情報。


    太湖協副將施令倫擋了某些人的財路,


    這些幕後神仙,就派人上門打一波,主要是震懾。


    黃通判對於李鬱的情報,非常認可。


    因為,


    他在府城為官多年,知道走私的存在。


    前任太湖協副將,卷入走私案,後被滅口,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一股神秘人馬,


    突然出手,把左營連人帶鍋都給砸了。


    是假冒白蓮教的官兵幹的,這就說的過去了。


    逃兵口供裏提到了兩點,


    襲擊者火炮犀利,甚至有一部分人穿著綠營兵軍服,麻痹自己。


    綜上,黃通判深信不疑。


    ……


    李鬱知道,


    純謊言其實是瞞不住多少人的。


    說謊的最高境界是,


    九分真,一分假。


    或者是,平時隻說真話,關鍵時刻才說假話。


    再精明的人,也會被騙到。


    所以,


    他才能靠著忽悠,把蘇州府這些官吏變成了自己的合作夥伴。


    光靠送銀子,其實人脈層次還是差了點。


    黃通判在積極的活動,


    要幹出功績,就需要兵。


    石湖巡檢司範京,城守營千總胡,這都是自己人。


    已經搭上了關係。


    準備一起分杯羹,功勞分潤。


    黃通判知道這些是李鬱的心腹,好友。


    反而更加信任,


    李鬱讓自己人一起沾光,說明他把握大。


    如果,他的人躲得遠遠的。


    自己反而要琢磨,是不是個圈套。


    官場中人,最愛琢磨人心。


    凡是有一絲不符合常理的事,他們都會狐疑。


    江寧府那邊,


    總督府的公文也到了。


    洋洋灑灑幾百字,麵麵俱到。


    得月樓,


    黃通判拿著公文,


    前後翻看了幾遍,愣是沒找到一點有擔待的命令。


    “賢弟,伱瞧瞧。”


    今天,是李鬱和黃通判兩人的私下飯局。


    李鬱認真讀了兩遍。


    “堪稱是麵麵俱到,什麽都說了,又等於什麽都沒說。”


    ……


    黃通判忍不住笑了:


    “賢弟,你總結的妙。”


    “總督府有高人,一年沒有4000兩幕酬,請不動這樣的文書師爺。”


    “這樣的人才,在總督部堂那,說話比尋常道台都好使。”


    大清朝官場,師爺的地位非常高。


    但是,師爺當中也有鄙視鏈。


    負責公文的師爺,才是至高神。


    刑名、錢糧、賬冊這些負責具體事務的,黯然失色。


    外行可能不解。


    但是內行都很清楚,公文往來,代筆奏折,這些空洞文字,才是最關鍵的事。


    務虛,


    在官場比什麽都重要。


    漢字的曆史源遠流長,


    看似一個個普通簡單的方塊字,除了字麵意思,還有多層隱藏意思。


    光一個“原則上同意”,


    所蘊含的東西就夠講足3個時辰,不帶停,不帶重複的。


    兩江總督府的這份公文,


    用一句話歸納就是,


    在你們的職責範圍內,維護地方安靖的前提下,原則上同意你們采取合理的臨時措施~


    這句話是李鬱總結的,


    黃通判聽了,對於李鬱的觀感,立馬好了很多。


    不僅是因為他幫自己謀劃升官。


    更關鍵原因是,他看的懂官場遊戲規則,聽的懂官場術語。


    顯然是自己人。


    江湖好漢,或者是幫會反賊,是不可能領悟到這一層的。


    是一個圈子的人,交流起來就放心。


    信任,也就自然產生了。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哲學,說不清道不明。


    如果,你覺得和一個朋友走不近。


    表麵客氣,禮節周到,但是怎麽都感覺有陌生感。


    不要多想,


    根本原因就是,朋友覺得你不是圈內人。


    所以他一直端著。


    ……


    二人的聊天,


    變的輕鬆又隨意。


    黃通判也適時的講了一些,他仕途上的恩怨。


    也不再掩飾,他對升官的渴望。


    “賢弟不知,考上進士之後,我在光祿寺、太常寺、國子監之間輾轉,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外放為官。”


    “能外放蘇州府,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嗬嗬嗬,一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為了上任,我又從京城一家票號借貸了3000兩。”


    李鬱點點頭,


    離京赴任前,都得大出血,迎來送往,同鄉同年,赴任路上的盤纏。


    許多人宦囊羞澀,隻能從票號借一筆。


    等以後到了地方,手裏寬裕了,再還上。


    票號也不擔心,


    他們會派個小廝,跟著一起上任。


    名為伺候,實則是收賬。


    這些人可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收款。


    直到連本帶息全部結算清楚,


    才瀟灑的告別,去跟下一個官。


    這種借貸有個浪漫的名字:京債。


    這些票號的背後,是手眼通天的王爺,軍機。


    隻要你一天在大清做官。


    就不擔心你賴賬。


    這就好比如來佛和孫猴子的關係,逃不出手掌心的。


    就算是因為觸犯王法,入獄了。


    這些人也能先把家產弄去還債。


    聽完了黃通判的抱怨,李鬱感慨曆史真是有趣。


    沒想到處於食物鏈頂端的階層,也被xx貸折騰。


    ……


    “黃世兄後來還了多少?”


    “借了3000兩,拿到手才2700兩,還了3年,一共還了6500兩。”黃通判的臉色陰沉。


    李鬱愣住了,放下了酒杯。


    半晌,才問道:


    “這麽黑?”


    “嗯。”


    二人相顧無語,默默地碰了一下酒杯。


    呲溜,一言而盡。


    一切盡在不言中,男人的友誼在這一刻得到了升華。


    社交法則,


    適時的分享一些自己的窘迫,有益於拉近距離。


    又喝了幾杯後,


    黃通判突然說道:


    “賢弟,運作需要銀錢的時候,可千萬別客氣,規矩我懂。”


    “那是自然。”


    黃通判並不懷疑李鬱會騙自己,


    因為他的產業,還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


    聊著聊著,李鬱突然就提起了造船。


    “我想自己造幾艘船,苦於手底下沒這方麵的人。”


    黃通判一聽就笑了:


    “這事不難,本府的造船業雖然比不上太倉直隸州發達,也還算可以。”


    “黃世兄的意思是?”


    “你看上哪一家,回頭派人知會我一聲,我幫你辦。”


    “蒯氏船行。”


    李鬱笑著點點頭,


    兩人又碰了一杯,感覺有些醉意了。


    黃通判也有些酒意上頭,言語中豪爽了許多:


    “放心。包在我身上。”


    ……


    沒過幾天,


    吳縣一家擁有幾十年曆史的蒯氏船行出事了。


    不知是怎麽回事,他們即將要交付給漕運衙門的一艘糧船出了事故。


    試航途中,沉了。


    黃通判立即派人把工坊封了,船頭到小工全部抓了。


    扣上了一個“質量低劣,騙取官銀”的罪。


    這罪,可大可小。


    最小,就是重造一艘新船。


    最大,是惡意破壞朝廷的漕運國策,妄圖讓京師八旗在冬天裏餓肚子。


    延伸一下,


    還可能是為了配合金川反賊,拖大軍的後腿。


    造船工坊的老船頭嚇壞了,


    說破天去,


    這一船也就400石的糧。


    怎麽就能影響這麽多軍國大事。


    然而,官府是不聽這些解釋的。


    黃通判的意思是:


    “蘇州府誠值多事之秋,前有白蓮反案,後有襲擊水師案,這個節骨眼上,他敢把官船弄沉了。誰敢擔保這僅僅是個意外?”


    收了船頭銀子的書吏,立即閉嘴了。


    大人的意圖很明顯,


    就是要借題發揮,把案子往大裏辦。


    胥吏們,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見。


    ……


    一行人被戴上了王法,拉到府衙大堂的時候。


    恰好遇到了李鬱,從府衙出來。


    有相熟的官差立即打招呼,非常熱情。


    李鬱也適時的停住腳步,問道:


    “這些是什麽人?我看不像是作奸犯科的啊。”


    這一下,宛如救命稻草。


    船頭立即喊冤,


    於是,官差們就介紹了一下“案情”。


    強調這是個嚴重的大案子。


    李鬱就笑著說道:


    “小事一樁,沒必要這麽認真。不就是沉了一艘船嗎。”


    “主要是最近不太平,這些人撞在了槍口。”


    聽到了李鬱和官差的對話,


    這些人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


    忙不迭的喊冤,希望李鬱幫忙說情。


    恰好,


    黃通判出來了。


    兩個黑心影帝開始了表演。


    “黃大人,這些人都是良民,讓他們賠償一艘船就行了。”


    “他們,是你什麽人?”


    “都是我的雇工。”


    “你莫要說笑,什麽時候雇傭的?”


    “你問他們呢。”


    於是,黃通判嚴肅的看向這些人,嚴肅詢問道:


    “你們真是李家堡的雇工?”


    “是啊,是啊。”


    眾人忙不迭的承認。


    半晌,黃通判歎了一口氣,揮手道:


    “罷了罷了。賠上銀子,到此為止。”


    ……


    於是,


    李家堡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多了一群造船的雇工。


    船頭姓蒯,


    這是個很罕見的姓。


    大約最出名的就是為永樂帝建造紫禁城的蘇州府吳縣木匠,香山木匠的祖師爺,蒯祥。


    事後,


    李鬱擔心這些人回過神來,懷疑其中有蹊蹺。


    他現在很急,沒有時間去導演一個細節完美的合理過程。


    於是,


    順便給劉武說了一門親。


    補上了鏈條中最經不起推敲的一環。


    劉武拿著禮物,找到蒯船頭,納頭就拜。


    這一舉動,讓蒯船頭十分震驚。


    “後生,我們似乎不認識吧?”


    “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您老~的閨女。”


    氣氛頓時尷尬,


    劉武不慌不忙的講述了自己的身世。


    北方災民,一路乞討。


    在路過蒯氏家門的時候,幾乎要餓死了。


    蒯船頭的女兒,出來施舍了一碗米粥。


    靠著這碗粥的力量,自己一路奮鬥,終於成為了李官人的心腹。


    這麽離奇的故事,聽的蒯船頭一陣眩暈。


    “所以,是你在李官人麵前求情,救了我們?”


    “是的。”


    蒯船頭鬆了一口氣,他其實之前心裏也有狐疑。


    總覺得李鬱的出手搭救怪怪的,


    原來是這麽回事。


    不經意的一次善舉,挽救了自己。


    再看劉武這後生,人高馬大。


    似乎,也還行。


    於是,先勉強答應下了這樁親事。


    在劉武的保舉下,


    蒯船頭和手下人暫時為李鬱效勞。


    按照他們平時的收入,發放工錢。


    眾人也擔心官府秋後算賬,


    想著在李鬱手下先做段時間,避避風頭。


    而且,有劉武這個毛腳女婿。


    地位待遇是不必擔心了。


    ……


    皆大歡喜,


    唯獨蒯船頭的女兒,想破了腦袋也記不得什麽時候給劉武施舍過粥。


    不過,眾人都說這種事記不得很正常。


    蒯氏所在的村子,條件相對富裕。


    遇到乞丐,


    給人一口吃的是很普遍的事。


    所以,眾人都堅信是真的。


    這樁糊塗姻緣,直到很多年後,才被劉武在酒後說漏。


    不過,那時候已經貴為命婦的蒯氏。


    也隻是一笑而過,不再追究。


    人生就是這樣,命運女神的惡作劇,難說是福是厄。


    李鬱在西山島開辟了一塊區域,開設造船廠,蒯船頭做廠長。


    派人到安慶府大肆采購優質木材。


    經長江水路運回來。


    戰船是個什麽樣,沒人清楚。


    隻能靠李鬱的一些影視劇印象,和周大海的經驗,


    最後炮製出一些看起來特別牛嗶的船型草圖。


    再聽蒯廠長的意見,刪除掉理論不可行的部分。


    不過,李鬱要求多用鐵構件,長鐵釘。


    先造一艘600料左右的戰船,作為試驗艦。


    考慮到作戰用途,依舊是平底設計。


    雖然扛風浪效果不理想,但是更適合內河作戰。


    而西山鐵廠,可以配套生產鐵構件。


    按照帶英海軍的戰艦建造升級史,


    就是從純木製戰船,演變到鐵構件逐漸增多,最後變成鐵框架木殼的鐵肋木殼船,再到鐵甲艦。


    李鬱覺得,目前階段多用鐵構件是最適合的。


    ……


    數日後,


    黃通判遣人來送信,就四個字?


    賊,在何處?


    李鬱略一思索,提筆回複:


    異議官紳,無良胥吏,私鹽販子,皆為賊。


    黃通判看了,哈哈大笑,對夫人說:


    “我以前看走了眼,當他是個隻會鬥狠的江湖梟雄。”


    “此人到底是什麽來曆?”


    “京中有一位八旗子弟,崛起的很快。時間線上,基本吻合。或許就是那人的觸手之一。”


    黃夫人這才放下心,指著信上問道:


    “他這是建議你借機排除異己?”


    “對。”


    “穩妥嗎?”


    “平日裏自然不行。今日,卻是可以的。我琢磨過,他有一句話說的很對。”


    “什麽話?”


    “多事之秋,皇上需要一位敢擔事的主官,而不是無為而治,誰也不得罪的庸官。”


    黃夫人點點頭,她是胥吏家族出身,對於官場的手段略知一二。


    不過,她還是有疑義:


    “那真正的賊呢?萬一以後再跳出來,你豈不是欺君之罪?”


    黃通判一愣,竟有些失神。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清話事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憂鬱笑笑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憂鬱笑笑生並收藏大清話事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