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淮西漢子從靴子裏抽出攮子,就想動手。


    “住手。”


    領頭的老鄭,突然叫停了廝殺。


    二狗斜著眼睛,不滿地問道:


    “你是不是個男人?”


    老鄭一拱手,很正經的問道:


    “小哥,能不能幫我們弟兄也引薦一下?”


    “你想幹嘛?”


    “像小哥這樣,博個富貴。”


    李二狗歪著頭,想了一下,陰惻惻道:


    “運氣不好的話,還沒富貴,你就死了。”


    老鄭哈哈大笑:


    “小哥,我這人命硬。從小沒了爹娘,討飯長大的。”


    ……


    李二狗笑了,


    這經曆,我熟啊。


    於是將短劍放回了鞘內。


    掀開衣襟的一瞬間,


    老鄭看到了腰帶上別著的火銃。


    不由得一驚,暗自慶幸沒動手。


    這年頭,


    有馬騎,佩火銃的人,絕對是江湖食物鏈頂端的存在。


    就剛才這小子的囂張勁,


    他是真準備殺幾個人。


    “明日在這裏等我,納投名狀。”


    “小哥放心,我懂規矩。”


    李二狗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眾人。


    他是遵照李鬱的命令,


    去接應一艘重要的物資船。


    前幾日,有商人找上門,主動提供大批優質硫磺。


    李鬱夢寐以求的貨。


    木炭,硝石都已經實現了自產,而且產量穩定。


    唯獨這硫磺,是真無奈。


    一直是從各處,小批量悄悄購買後運回西山島。


    而這個主動上門的老商人,


    其貌不揚,自稱是某位大人的代理人。


    售價很有誠意,


    雖然李鬱摸不透這是什麽路數,但是還是吃下了這塊肥肉。


    足足2船硫磺,純度極高。


    簡直讓他歡喜的想重拾澀畫,抒發心中愉悅。


    “老爺,天上會掉餡餅嗎?”


    “不管了。就算是餡餅裏包著毒藥,我也要吞下。”


    楊雲嬌知道火藥工坊的困境,缺乏硫磺原料,


    已經是半停工狀態了。


    槍炮再多,沒有火藥也是白費。


    在骨幹分子會議上,


    林淮生說過,他建議不要徹底淘汰火繩槍。


    因為,一旦戰事激烈,燧石短缺。


    燧發槍就有可能陷入有鍋無米的困境,


    火繩槍雖然落後,可好在不怕被人卡脖子。


    用於二線軍隊,還有堡壘防禦戰,是可以接受的。


    2船優質高純度硫磺,


    據說是從江寧起運,進入蘇州段後,李二狗就帶人一路護衛。


    直到抵達西山島,才算鬆了一口氣。


    ……


    按照事先約定的價格,李鬱還多加了1成。


    算是給這位神秘、路子野的潘員外,一點小小的回報。


    10裏外,


    一艘小船上,潘員外,和他名義上的女兒潘賽雲,正在交談。


    倆人現在公開的身份是,


    望亭鎮錢士紳的小妾,和便宜丈人。


    作為白蓮教安插到蘇州府打前站的眼線,他們是成功的。


    而且,


    終於搭上了李鬱這條線,確認了此人的成色。


    “此人購買如此海量的硫磺,必定是同行。就是那兩船硫磺,可惜了。”


    “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潘賽雲,一點都不心疼。


    因為她知道,這兩船硫磺即使運回湖北鄖陽府,作用也不大。


    白蓮教,


    沒多少火器,幾乎都是冷兵器。


    他們走的路子,和李鬱的路子截然不同。


    李家軍,是想用火力壓製敵人。


    白蓮教,是想用人海堆死敵人。


    而且,這兩船硫磺,


    是他們從江寧八旗那截胡的,沒花錢。


    這幾天,


    江寧八旗瘋了,正在沿途追查。


    這2船硫磺,是兵部撥給的。


    根據沿途關卡的記錄,在進入長江後,未抵達江寧碼頭前,神秘消失了。


    船員的屍體陸續發現,沒有外傷,


    推算是中毒死亡。


    潘賽雲整理了一下秀發,說道:


    “僅僅兩船硫磺,就測試出了這位李爺的成色,咱們不虧。”


    “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過些天,送封匿名信,給他一點驚喜。”


    ……


    數日後,


    劉千匆匆趕回,


    見麵後,就急切的說道:


    “老爺,江寧八旗丟了兩船硫磺,正在和兵部打官司。和咱們的貨,正好對的上。”


    李鬱也是被震驚了,


    這可真是百鬼夜行,世道不好。


    “什麽樣的江洋大盜,如此膽兒肥?”


    “屬下覺得,怕不是為了錢財。”


    “繼續說。”


    劉全輕聲說道:


    “這夥人的目標,應該是咱們。他們一直在暗中觀察我們,劫江寧八旗的貨,再賣給我們,就是試探我們的路數。”


    李鬱點點頭:


    “伱分析的很有道理,如此說來,範圍就可以縮小了。”


    “對。”


    兩人忍不住笑了,


    瞧這意思,遇上同行了。


    這夥子人,投石問路,馬上還會有後續動作的。


    “咱們就等著吧。”


    3天後,就收到了一封密信。


    匿名,內容很長。


    提煉一下,一共三層意思:


    首先,是自報家門,亮明白蓮身份。


    然後,是強調沒有惡意,大家懷有相同的目標,推翻邪惡的清廷。


    最後,是希望能夠合作。


    尤其是轉達了洪大昌教主的善意,


    白蓮從不虧待朋友,誠邀天下英雄加盟,共謀大業。


    ……


    骨幹分子會議上,


    這份信被所有人傳閱,各抒己見。


    範京:“不能與虎謀皮。”


    杜仁:“可以有限度的合作。”


    林淮生:“我們不能被白蓮當槍使,他反他的,我們反我們的。”


    劉武:“虛與委蛇,避免他們狗急跳牆。”


    劉千:“先立威,然後再談合作。利用得當,也是不錯的劍。”


    張鐵匠:“我覺得,他們是看上了咱們的槍炮。”


    眾人一下子瞧向他,


    就連李鬱也忍不住看了過去。


    張鐵匠有些不好意思,隻能笑著說:


    “人家花了這麽大的本錢,能圖個啥?咱們手裏,最大的王牌就是槍炮生產能力,大清朝獨一份。”


    他確實是說中了要害,


    白蓮教一直覬覦火器,苦於沒有門路。


    即使是滲透了綠營,所得火器也是粗陋貨色,而且數量偏少。


    滲透八旗,難度大。


    所以,


    洪教主,希望在總壇駐地臥牛村,打造一支狂熱信徒組成的火槍隊,直屬他本人。


    沒有強大的武力震懾各分舵,


    他這個教主,做的沒滋沒味。


    最近,有人進獻了一本前明的火器演練冊,


    他看的如癡如醉,


    最終,他悟出了一個天才的構想:


    挑選最狂熱,最不畏死之教徒1000人,裝備火槍,


    遇敵時,高喊白蓮口號,列隊大踏步前進,


    無論遭受多大損失,都絕不開槍,


    以平靜赴死的態度擁抱箭矢炮子,


    微笑,


    直至走到敵人麵前,5步距離,才開槍。


    一輪齊射,即可定勝負。


    聖軍不滿千,滿千不可敵。


    他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個天才般的軍事設想。


    隻要不遇上馬隊,


    他推算著,這種打法天下無敵。


    而且,天下無第二支軍隊可模仿。


    因為,


    無論是綠營,八旗,江湖同行,都找不到能微笑著迎接死亡的教徒。


    ……


    洪大昌將案上的稿紙收集了起來,放入爐中。


    火苗中,稿紙扭曲,


    上麵的各種持槍小人,仿佛也活動了起來。


    他是個謹慎的人,


    在計劃實施之前,不想被人猜到心思。


    燒毀的厚厚一疊稿紙,就是他進行軍旗推演的過程。


    完事後,


    他才背著手,走過幾道門,進入了隱秘的小樓。


    這幢小樓,


    處於臥牛村的中心位置,被樹木掩蓋。


    乃是他錘煉聖女的基地。


    地下室內,嬤嬤低著頭匯報道:


    “教主,這一批女子,太單薄了。已經死了4個。”


    “無妨,大浪淘沙嘛。”


    所謂的大浪淘沙,


    第一關就是水刑,在口鼻處覆蓋牛皮紙,緩緩倒水。


    並詢問,是否願意為白蓮付出生命。


    回答是,則繼續澆。


    回答否,則視為意誌不堅定分子,淘汰。


    能熬過這一關,而且沒死的女子,都是狂熱教徒。


    不必懷疑,


    人類在酷刑麵前,作不了假。


    而且,連續2天不讓睡覺,意誌力處於崩潰邊緣。


    刑罰的痛苦,會加倍。


    洪大昌接過毛巾,


    對著被捆在木椅子上,奄奄一息的女教徒,露出了微笑:


    “你通過了第一道考驗。”


    “現在,本教主要考考你,其他的業務能力。”


    ……


    值守在小樓周圍的兩個信徒,又被驚叫聲嚇醒了。


    年長者搖搖頭,將毯子裹緊,


    年輕者則是歪著頭,側耳傾聽了一會,小聲說道:


    “你說教主真的是刀槍不入嗎?”


    “困了,睡吧。”


    “就我倆,沒別人聽得見,悄悄聊幾句。”


    “瞎琢磨,不是個好習慣。”


    第二天,


    年輕守衛突然消失了,不知去向。


    年長者,得到了晉升嘉獎,


    成為了可也支配10個人的小頭目。


    他跪地,虔誠的高呼教主萬歲。


    然而,深夜卻是躲在被子裏,


    抖得像篩糠,恐懼的不敢睜眼。


    漸漸的,


    他得了一個綽號“啞巴”。


    ……


    淮西幫,在二狗的推薦下,正式入夥。


    投名狀,很有分量。


    幹掉了吳縣兩個負責征收漕糧的大戶。


    漕糧征收,


    有許多的貓膩,比如淋尖、踢斛、劃削斛底、改換斛麵、取樣米、取斛麵餘米,以及利用米價的變化折征等手段,盤剝納戶。


    清廷收1石,


    到了州縣,就得收1石5,


    到了具體收糧的大戶手裏,就要收1石8。


    美名曰,漕耗,漕費。


    淮西幫得了指示,花了兩天時間就得手了。


    在夜晚,摸進大戶的宅子。


    幹脆利落,一刀斃命。


    然後留下了一封歪歪扭扭的書信,


    誤導了官府的視線。


    大戶催糧,每年都會有好幾個納戶被逼的家破人亡。


    所以,


    人家來尋仇,很合理。


    尤其是前年,有幾家納戶特別慘。


    因為不願承擔過多不合理的漕糧負擔,被大戶買通官差,關進了站籠。


    其中有一戶人家,十幾口人死在了站籠裏。


    僅有一兒子逃了,銷聲匿跡。


    所有人都說,這是人家回來尋仇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正義雖遲但到。


    大清的老百姓是善良的,他們總願意用這些信念,修補心中這破爛的社會。


    官府也沒啥異議,


    畫影圖形,懸賞捉拿人犯,其他也就沒啥了。


    倆大戶的家眷心裏有鬼,想走,


    先留下一半家產,作為搬家稅。


    用黎知縣的話說,


    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本地富戶,把家產轉移到其他州縣,便宜了外人吧?


    ……


    這兩個空缺,


    由範典史推薦的人補上了。


    衙門裏,沒人有異議。


    範典史平日裏對同僚大方,很講義氣。


    背景還深厚,有李爺抬舉,還是範氏的女婿。


    知縣黎元五更是懶得管這種小事,


    他和李鬱的合作很深,從銀子到人脈,


    還有自家侄子的前程,


    所以一般的小事,他直接開綠燈。


    犯不著得罪人。


    淮西幫,悄然登上了兩艘漕船,離開了蘇州府。


    臨行前,


    頭目老鄭,見到了杜仁。


    杜仁告訴他,好好幹,富貴前程都會有的。


    大幾十號淮西漢子,


    先布置在長興煤礦,編入火槍隊訓練。


    暫時負責礦區安保,


    後麵,會有更重的擔子交給他們。


    漕船航行在太湖,


    老鄭心花怒放,悄悄詢問漕船的漢子們:


    “你們也是自己人?”


    漕丁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自從舊蘇幫被官府剿殺,新蘇幫眾人都意識到了這個社會的殘酷。


    加上當家的譚沐光帶頭,


    在河神廟裏,當著羅祖的麵,發誓效忠李鬱。


    盟誓,


    在封建時代,還是有一定的約束力的。


    大部分人敬畏鬼神。


    隻不過,


    李鬱沒有加入羅教,沒有漕幫內的正式地位,


    是個隱憂,


    幸而,他並不直接指揮漕幫,而是幕後牽線,


    指揮譚沐光做事,暫時避免了很多的尷尬。


    ……


    淮西幫的消失,


    讓王六,趙二虎名聲大振。


    胥江碼頭工人互助協會,在苦力心目中的地位扶搖直上。


    不斷有人要求加入,


    成員數量,急劇上升到了1300餘人。


    按照李鬱的授意,


    王六定下了幾條規矩:


    凡協會成員,被外人欺負了,在場其餘成員均有出頭的義務。


    協會有義務為成員所遭遇的不公待遇,出錢出力,出麵交涉。


    成員有義務,響應協會提倡的事務。


    以上三條,


    凡是違背者,當驅逐出協會,成員不得與其再有任何接觸來往。


    起初,


    他還有些擔心,規矩會不會過於激進,嚴苛。


    宣讀後發現,這幫苦力響應熱烈。


    眼神裏的興奮,擁戴都是真的。


    他們苦於自己的境遇,沒有辦法改變。


    現在,


    有了一個自己的幫派,能不擁護嗎。


    苦力們是沒文化,沒錢,但是不代表沒有作為人的本能,趨利避害。


    他們長期在社會底層,


    被差役,工頭,混混欺壓,知道底層生存的邏輯。


    一團散沙,隻能被人按著打。


    在大清朝,沒有兄弟寸步難行。


    有了組織,就不一樣了。


    ……


    李鬱在聽到王六匯報的時候,都吃了一驚。


    這速度,有點快啊。


    “坐吧,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每月舉行一次聚餐,增加凝聚力。不過,這個需要李爺的慷慨解囊。”


    “哦?”


    “我會告訴所有人,聚餐的費用是李爺您出的。讓他們對您感恩戴德。”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隻要是能為天下窮苦漢子做點事,我都願意。”


    王六說的很真誠,眼神清亮。


    這讓李鬱心中一愣,說不出來的滋味。


    笑著問道:


    “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您不同於其他豪強,能理解庶民,願意和窮哈哈們分享。您是有大誌向的人。”


    “好,你去吧。”


    王六走後,李鬱立即喚來了一名親衛:


    “把趙二虎給我找來。”


    ……


    趙二虎,長興煤礦礦工。


    全家死於礦主之手,屬於造反意誌堅定的一類人。


    相比王六的冷靜,縝密,他更直接,衝動。


    他走進這間茶樓的時候,是有些不安的。


    “二虎,還沒吃飯吧?”


    “是。”


    “光喝茶水哪夠,送幾盤點心上來。”


    慢慢的,趙二虎的心神就放鬆了。


    不再拘束,有問有答。


    李鬱有一種天生的本領,取信於人。


    他微笑聊天的樣子,在趙二虎心中就像是自己的大哥一般親和。


    “你覺得在礦區好,還是在這邊好?”


    “這邊好。天天在地麵上做事,能曬得到太陽。”


    “是啊,下井黑漆漆一片,艱苦的很。”


    趙二虎咽下一口棗泥糕,說道:


    “其實,我還怪想念礦上的弟兄。”


    “這好辦,我給你放三天假,你回去一趟。”


    “那太好了,謝謝李爺。”


    李鬱突然話鋒一轉,問道:


    “你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李爺當然是好人,大好人。”


    ……


    趙二虎放下茶碗,


    用袖子抹了一下點心碎渣,鄭重說道:


    “官府殘暴,士紳黑心,這大清還不如前明。”


    “要不是李爺仗義出手,長興煤礦幾百號弟兄,現在都成了鬼。”


    “我知道,李爺你要造反。”


    李鬱笑笑,示意他小聲點,問道:


    “我要是造反,你怎麽辦?”


    趙二虎壓低聲音,眼神興奮:


    “我跟著你造反。剁了那幫狗官,還有士紳老爺。”


    “好,有誌氣。”李鬱讚歎了一句,又問道,“你家人的後事,辦的風光嗎?”


    趙二虎愣住了,眼眶發紅:


    “兩卷草席,埋了。”


    “不行。我給你25兩,你去買兩口棺材,雇些吹鼓手,把身後事辦的風光些。”


    頂天立地的一條漢子,


    哭的不能自己,李鬱也不出聲,


    等他哭夠了,才扔給他一條手帕,說道:


    “待你把白事辦完,我給你尋了一個好女子。”


    “阿芬,出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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