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繁華的清江浦,氣氛異常緊張。


    碼頭上到處都是拿著紅纓槍巡邏的兵丁,殺氣騰騰。


    靠岸的商船被檢查,又被勒索,直呼倒黴。


    暈厥過去的漕運總督一蘇醒,就掙紮著寫請罪折子,南河總督聯名。


    向皇上和朝廷請罪,同時大肆渲染這股造反灶丁的勢力。


    手段極其凶殘,火器極其強悍,規模非常龐大,行動非常迅速,首領非常知兵~


    一係列的形容詞,看的軍機處眾人,心不斷的往下沉。


    乾隆的臉,就像塗了鍋灰一般黑。


    他一反常態,沒有斜靠著、倚著,而是端坐椅中,上身前傾,


    環視打量著這些本朝重臣:


    “你們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朕?”


    “灶丁?鹽梟?把大運河入江口給掘了?”


    “當地的官兒,他們的腦袋還能要嗎?殺,都給朕殺。”


    於敏中跪地,手上不停。


    鋪在地上的紙麵,館閣體小字好似打印,整齊劃一,每一個字的間距都像用尺子量過。


    後世的書法家協會看了,一定會狂呼:“假的,假的,不要相信謠言,這不可能是人寫的。”


    在獄中的揚州知府,斬立決。


    儀征知縣,縣丞,斬立決。


    南河總督,罷官回家。


    漕運總督,降3級,戴罪留任,若是耽了漕運,當流放寧古塔,抄家。


    ……


    和珅突然膝行兩步,昂起頭,認真說道:


    “皇上,奴才覺得當務之急有兩件。一是疏浚儀征運河。二是派兵追擊這股巨賊,抓出幕後主使。”


    “你也覺得不是普通賊匪?”


    “有如此戰略眼光,豈是普通賊人?幕後之人,應非常熟悉我大清。奴才大膽推算,此人所居的位置不一般。”


    殿內的空氣都下降了幾度,眾人都開始恐懼了。


    和大人,你這話太嚇人了。


    然而,乾隆沉思了片刻,認可了這個推斷。


    甭說尋常百姓,就是尋常四五品朝廷命官都未必有這個眼光。


    3000裏大運河,精準打在了七寸上。


    或許會有人說,掘開黃河大堤,效果更好。可掘開黃河,需要多少人力?會鬧出多大的動靜?


    兩者的區別,就好似開膛手術和微創。


    “和珅,你繼續講。”


    “奴才覺得,河道、漕運,還有揚州當地都可能有問題?幕後之人,要麽正在(或者曾在)這些衙門任職,要麽就是能接觸到機密。”


    和珅頓了頓,繼續說道:


    “此人,極度危險,極大概率就是吃官餉的。”


    ……


    殿內,太監被嚇的手一滑,捧著的玉如意落地,碎了。


    當啷一聲,乾隆和眾大臣都被嚇的一哆嗦。


    “拖出去,杖斃。”


    乾隆暴怒,現在的奴才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嚇的朕,心跳都漏了幾下。


    半月不翻牌子積攢的養生功德,都被狗奴才霍霍了。


    “錢峰到哪兒了?”


    “錢大人已經出京,大約到臨清了。”


    “傳旨,海蘭察帶100侍衛出京,快速追上他,聽候調遣。告訴錢峰,他不是自詡都察院脊梁嗎?此案若是破了,朕就當麵承認他是。若破不了,就別回京了,滾出去當個教諭吧。”


    於敏中頭也不抬,筆走龍蛇。


    皇上的每一個字,都不能漏了。


    乾隆起身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問道:


    “兩淮鹽運使尤拔世,可有折子?”


    “回皇上,他上了自辯折子,極力否認涉足私鹽,同時建議朝廷嚴懲鹽商,是鹽商過於貪婪,才逼反了灶丁們。”


    “再追加一道給錢峰的密旨,他可以拘押尤拔世,秘密調查。若能坐實罪狀,解送入京,抄家。”


    “皇上,那鹽商呢?”


    “稍作懲戒即可。”


    “傳旨江寧將軍,杭州將軍,還有福康安,整肅兵馬,一旦有變,當日就要出兵。”


    “對了,胡禦史不是調任揚州知府了嗎?出京沒有?”


    “回皇上,吏部正在走程序。”


    “讓他快點,光會說漂亮話沒用,朕要看看他辦事的能力。速速征發民夫,恢複運河暢通。”


    ……


    足足2個時辰的君前奏對,


    眾大臣都感覺疲憊不堪,同時心裏暗自佩服乾隆的精力。


    “皇上英明,高瞻遠矚啊。”


    阿桂的這話,是發自肺腑的。


    他在金川之戰中,深感戰略眼光之重要。為帥者,不必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當在大處布局。


    戰略眼光就是:


    隨便敵人怎麽小贏,怎麽奇謀百出,等我布局完畢,收緊繩索,你就是條死狗。


    皇上口授旨意,一條接著一條,從各個方麵堵死了江南棋局的漏洞。


    而始作俑者,李鬱也在琢磨下一步的落子。


    儀征運河已經被毀,足足10幾裏河道全部泡在水裏。淤堵程度要等水排幹淨後才知道,預估挺嚴重。


    若1月內能疏通恢複通航,都說明清廷這架機器運行的不錯。


    若2月都不能通航,說明這架機器的傳動係統有了故障。


    長興縣,煤礦鐵礦開足馬力的挖。西山島,開足馬力的冶鐵,造槍炮。


    同時,終於囤積了足夠的水泥。


    李鬱下令開始批量建堡壘。


    西山島,自然是重點。


    在幾個碼頭周圍都用水泥修築了子母炮樓,還有水泥矮牆。


    在進入生產區域、倉庫區域的必經道路,也加蓋了多個炮樓。


    ……


    東山團練營地,在原有的柵欄壕溝基礎上,又增加了一道水泥矮牆,火槍兵可以蹲在後麵射擊。


    同時在營地中間,建造了一座小型堡壘。


    這些都相對隱蔽,平時鮮有人來。


    而胥江園區,就比較惹眼了。


    經過仔細考慮,幹脆對外宣稱是建倉庫。


    用青磚,水泥建了一座3層建築,牆壁厚度驚人,半丈厚度。


    周圍地基墊高了,防洪是李鬱永遠不敢忘的。


    距離大運河僅有50米,火炮可以覆蓋整個河麵。


    僅有一道鐵門,還是外開的。


    一樓,窗戶都很小,但是密密麻麻。對外宣稱,是為了通氣。


    外麵,是一個緩坡。


    二樓,窗戶有大有小,依舊是密密麻麻。


    三樓,窗戶很大。每一個窗戶,都是一個炮位。


    樓梯是螺旋的。


    為了搬運方便,還設置了簡易滑輪吊車,可以將火炮物資從一樓拉到三樓。


    斜坡頂和牆壁的結合處是鏤空的,這是為了方便排煙,空氣流通。


    有此堡壘,可封鎖大運河,配合步兵還可守護胥江園區。


    整個倉庫,是圓形的。


    商船看到了,都嘖嘖稱奇。


    碼頭一概答複,以後用於庫存貴重易損貨物。


    ……


    胡師爺的回信到了,非常的痛快。


    這也證實了李鬱的猜想,這家夥早就看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反心。


    楊雲嬌也很歡喜,開始籌備大婚的準備。


    這是個大事,所有人都很關注。


    幾天後,李鬱就覺得不安了,囑咐她還是專注內務部的工作,不要被這事分心。


    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辦,比如說府城的金牌媒婆王婆。


    婆子被召來後的一會功夫,李鬱就見到了五種表情的變幻。


    王婆能在蘇州府吃這碗飯,也是實力所然。


    “大官人放心,若是有一點瑕疵,不用大官人責罵,老身就先跳了那陽澄湖喂螃蟹。”


    “勞駕了。”


    李鬱留下了一疊銀票,還有幾個幫手。


    其餘的事,就不必自己再操心了。


    等到良辰吉日,等著做新郎官就行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愛情這個詞。


    隨即啞然失笑,穿越前都未曾擁有過的東西,穿越後又何必指望呢。


    ……


    數日後,


    欽差大隊趕到,非常的威風。


    最前麵是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黃馬褂的侍衛開道。


    後麵是儀仗,刀槍斧鉞,旌旗飄揚。


    錢峰是文官,不擅長騎馬。可是為了趕路,早日為朝廷分憂,他毅然拋棄了轎子,選擇了騎馬。


    一路磨下來,鮮血淋漓。


    “錢大人,可否要找個大夫?”


    “無妨,謝謝海都統。”


    “欽差回京之前,本官都算你的副手。錢大人,但有差遣不必客氣。”


    “好,好。”


    錢峰很是欣慰,沒想到這位正紅旗蒙古都統海蘭察如此謙遜。


    倒是和印象中那些桀驁的八旗武將不同。


    實際上,海蘭察是忠誠於乾隆。


    乾隆吩咐他協助錢峰,他就會全力協助錢峰。


    索倫野人的思維,就是這麽的簡單。


    ……


    清江浦,官員雲集。


    兩位總督,還有淮安知府,當地士紳,兩淮鹽運使尤拔世也趕來了。


    忐忑不安的看著這位有“二愣子禦史”綽號的欽差。


    一整套套繁瑣的禮儀完畢,


    錢峰一句場麵話沒說,就宣讀了聖旨。


    南河總督麵如死灰,摘下頂戴謝恩後,黯然退下。


    漕運總督額頭汗珠滾落,拚命的磕頭,他甚至有些羨慕剛離開的南河總督。


    尤拔世最為錯愕,看著一左一右監視他的兩個禦前藍翎侍衛。


    “下官冤枉啊。”


    “尤大人,本官錢峰向來眼裏不揉沙子。待本官調查清楚,要麽還你清白,要麽押解進京。若是你沒有問題,這些天就當是放假了,有酒有菜,再看看書。”


    尤拔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笑道:


    “如此甚好,下官求之不得。”


    說罷,邁著體麵的小方步揚長而去。


    錢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


    ……


    1000多號灶丁,渡過長江後在江陰縣登陸。


    當地汛兵裝模作樣的放了幾下火銃,就跑了,去求援江陰營。


    於是江邊的一些船隻,成了灶丁們的戰利品。


    李大虎讓大部分漕丁駕船先離開了,其餘人繼續駕船順江而下,小半天後在太倉直隸州再次登陸。


    而江陰營參將,此時才帶著手下全部兵馬趕到了江邊,撲了個空悻悻而歸。


    同樣經曆的,還有瓜州營。


    這個時代的交通、通信,非常糟糕。


    所以灶丁們一路搞破壞,沒有被大批綠營堵住,就是因為不磨蹭。


    從接到急報,或者是上官調令,再出兵趕到目的地,這個過程是漫長的。


    王六一路上都很痛苦,他覺得是自己欺騙了這些灶丁。


    看著那些信任的眼神,他就越發的難受。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李鬱的支援才能做出事業。


    雖然說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倆人是一致的。


    但究根結底,倆人的理想不一樣~


    “我們這支孤軍接下來的路怎麽走?”


    “馬不停蹄,一路破襲,讓江南風聲鶴唳,疑神疑鬼。”


    “就憑這1000多號灶丁,缺乏足夠的軍事訓練,紀律鬆散,能做到嗎?”


    “六哥你不必多慮,主公自有安排。”


    王六不再多言,他聽出來了,李鬱私下給了李大虎兄弟倆軍令。


    ……


    登陸地點,叫鹿河鎮。


    留下了部分人看守船隻,主力登陸後的行軍路線是一個圓圈,最終還會回到這裏。


    如此設計,是為了讓清廷迷惑。


    王六對著眾灶丁講了一番話,鼓舞士氣。


    總之,大家都沒了退路。不殺人,就要被人殺。


    1000多號人,拖著兩門6磅炮踏入了鎮子。


    鎮子上,人仰馬翻,到處是哭喊。


    李二狗笑的很開心,找了家大宅門,抓出來一個肥胖的員外。


    “我們是義軍,你懂規矩不?”


    “懂懂,小爺放心。”


    熱騰騰的飯菜,吃飽喝足,還帶走了一車的豬油烙餅,銀子隻是稍微拿了些,似乎不太在意。


    胖員外琢磨了一晚上,這夥子義軍成色似乎不對勁。


    雖然讓他出了血,卻沒搶銀子,也沒搶女人,更沒燒房子。


    這不太符合常理!


    不過,對於自家終究是好事!


    李二狗坐在一輛驢車上,扔著銀錠玩,笑道:


    “義父說了,不必貪心金銀。手裏有槍,金銀要多少就有多少。”


    李大虎則是展開了一張手繪地圖,皺著眉頭尋找行軍路線。


    王六在旁邊瞅了一眼,


    心裏一驚,蘇州府,鬆江府,太倉州的綠營駐軍居然能都標注出來了。


    旁邊還有數字,注明具體兵力規模。


    ……


    “大虎,前麵有清兵嗎?”


    “有,一到兩個汛。”


    “我又不識字,直接告訴我多少人吧?”


    “撐死40個人。”


    李二狗忍不住撇撇嘴,拍拍燧發槍:


    “誰去?”


    “猜拳吧。”


    於是,贏了的李大虎獲得了這一仗的指揮權。


    “灶丁兄弟們,是爺們的待會就別慫。”


    “你們手裏的家夥,牛都能打死。”


    “官兵都是膽小鬼,兵器又爛。待會聽我的號令再開槍。”


    “記住嘍,火槍就是要一齊打才有威力。”


    河流的轉彎處,一群汛兵錯愕的看著突然出現的灶丁們。


    “把總,流賊!”


    “哪兒冒出來的流賊?上麵怎麽沒通知我們?”


    “他們還有火器,咱快跑吧?”


    汛兵把總猶豫了一會,決定賭一把。


    他在這江南當了6年的綠營,從來沒見過流賊。所謂的火器,他更是不信,說不定是燒火棍呢。


    這年頭邪乎的很,窯子裏的大姑娘都有可能是男的。


    睿智的把總自認為是看透了世間真諦:


    “弟兄們抄家夥,和他們幹。我大清最重軍功,首級都能拿去換銀子的。”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可咱綠營命賤,想升官發財隻有賭一把。賭贏了吃香喝辣,賭輸了老子陪著你們去見閻王。”


    一群汛兵被他的激昂情緒感染,紛紛抄起了刀槍,弓箭,還有幾杆鳥槍。


    ……


    灶丁們停住了腳步,在李大虎的喝令下整隊。


    一支疏於訓練的軍隊,光是列隊就不容易。


    幸好是菜雞互啄,比爛!


    眾人開始哢哢的敲火石,也有機靈的點燃了火折子,挨個給同伴點燃火繩。


    然後小心吹旺,就等著射擊命令了。


    兩方的距離在慢慢變短,汛兵們敲著鑼前進。


    這種噪音極大的慢速行軍方式,是清軍特色。


    把總還算有點軍事素養,將舉著盾的兵安排在了最前麵。


    長矛在最後,弓箭手在最中間。


    至於說拿鳥槍的兵,則是和盾兵一起在最前麵。


    砰砰,鳥槍冒出輕煙。


    灶丁們被嚇了一跳,互相打量同伴有麽有中槍的。


    李大虎大聲喊道:


    “不許東張西望,不許說話。盯著敵人,聽我命令。”


    還好,灶丁們沒有胡亂放槍,勉強合格。


    距離已經接近80米了,李大虎掰開他的燧發槍擊錘。


    他早就看中了目標,那個帶紅纓帽舉著大刀片,手舞足蹈的清軍把總。


    ……


    又走了10步,李大虎不敢再等了。


    他的餘光已經瞥見有的灶丁開始緊張哆嗦了,時刻會搶扣扳機的狀態。


    他拉長聲音,發號施令:


    “第一排,蹲下,舉槍。”


    “第二排,站立,舉槍。”


    “瞄準,放。”


    汛兵倒下一片,中彈起碼就是重傷。


    把總劇痛,隨後軟綿綿的倒地,一顆米尼彈擊碎了他的右肩,傷口恐怖。


    他最後的意識,竟然是釋然、解脫。


    願賭服輸而已,罷了。


    這人間太爛,咱爺們不來了。


    李大虎一邊裝填,一邊下令:


    “第三排,上前走5步。”


    “停住,舉槍,放。”


    “所有人趕緊裝填,自由射擊。”


    這一仗,汛兵死傷36人,逃掉的隻有3人。


    李大虎牢記臨行前,義父的再三警告。


    時間,時間,還是時間!


    隻要不停下腳步,就不會被清軍圍住。


    當然了,一旦福康安開始部署,戰略上被圍堵隻是時間問題。


    數天前,劉武就帶著兩艘戰艦出發了。


    嵇康1號,嵇康8號,冒險夜航,駛入了長江後在蘆葦蕩中停泊。


    炮位全部用蒙布遮住了,連同甲板在內。謊稱是石灰怕潮。


    滸墅關已經不必擔心了,全程綠燈,隨時免檢放行。


    自家人開的鈔關,啥稅不稅的。


    ……


    行軍途中,李二狗已經不那麽興奮了,轉而有些許的不安。


    從江北打到江南,一路流竄,沒打過惡仗。


    所遇到的也都是小股綠營兵,毫無威脅。


    在太倉州繞了一圈,所到之處也是輕鬆破敵。


    “大虎,你說官兵都到哪兒去了?”


    “義父說,綠營的機製很死板,應變遲緩,或許是真的!”


    “但我總覺得這一趟過於順利,心中不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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