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城,


    錢峰憂心忡忡的回到宅子,晚飯都沒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許任何人打擾。


    視察揚平倉的結果很不妙,可以說是十屯九空。


    但是看管糧倉的官員並不慌張,說是奉命將庫糧暫時調到其他大倉了,糧食整體還是富餘的。


    再問,就隻管往各個衙門身上推。


    “藩台,下官位卑言輕,隻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背後透出的是有恃無恐。


    ……


    錢峰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屠刀已經不再鋒利了。繼強力介入鹽務之後,自己想介入漕糧的打算落空。


    摘頂子、砍腦袋是需要依據的,而自己已經找不到《大清律》裏的理論支撐。


    除非皇上能讓自己署理漕督?


    想想都不可能,朝野一定會拚命阻止。


    兼任兩淮鹽運使,就已經得罪了半個京城的同僚還有數千本省同僚。


    揚州鹽商,已然公開擺爛了。


    四大總商甚至開始躺平,不再向京城關係網提供冰炭兩敬,也不再給淮揚的關係網進獻別敬。


    首總江春公開說:


    “30年前揚州大旱,土地龜裂。鄉民集資購置豐盛貢品,數萬人在龍王廟外跪拜,中暑死亡者數十人。結果足足30天仍未有雨。鄉民憤怒,搗毀龍王廟,將龍王塑像拖出來暴曬,劈成了柴禾。”


    “我大清百姓燒香拜佛,那是因為佛會保佑自己。”


    “如果遇上難事了,佛祖卻依舊穩坐蓮台。那還燒的哪門子香?求你有何用?”


    這話說的太犀利,以至於眾佛尷尬,不敢上門索要。


    連鎖反應就是,城中高檔酒樓接連倒閉了3家。


    因為冤大頭鹽商不願結賬了!


    揚州鹽商唯一還願意出力的就是軍餉捐輸。但凡有捐輸所請,他們還是盡力而為的。


    原因很簡單,皇權刀下無冤魂!


    ……


    這些事,錢峰都有所耳聞。


    倒不是說下屬愛戴自己,知無不言。而是下屬們故意告訴自己,目的是希望自己“迷途知返”,莫要再做出格之事惹的官怨沸騰!


    江北官紳不直藩台久矣~


    錢峰握著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久久未能落筆。


    他失神了,頭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燭火燃盡之前,才匆匆下筆,在紙條上寫下了一行小字。加蓋私印吹幹墨跡後,卷起來藏入了涼帽內側。


    稍稍歇息片刻,


    起床洗漱,喝了一杯清茶出門。


    下人早已套好了馭馬,擺好了小凳。


    錢峰穩步進入車廂,放下布簾,拍拍手掌。馬夫用鞭梢點點馭馬,馬車緩緩駛出院落。


    4名甘陝騎兵也慢悠悠的跟上。


    熟悉的路線,熟悉的街景,他們早就爛熟於心。


    ……


    距離布政使衙門3條街。


    一輛馬車,在巷子裏靜靜的停了許久。


    車夫在就著涼水啃餅,平平無奇。


    100丈外有個打著幡搖著鈴鐺的江湖算命先生,長的黑壯,不似良人。


    “算凶吉,算財運,算姻緣~”


    算命先生扛著幡,在街道上慢悠悠走著。


    突然,他瞥見了兩個大搖大擺的八旗侍衛,身穿藍綢馬褂,腰懸雁翎刀,腳蹬黑色快靴。


    眼神盯著自己,麵露疑惑。


    他立即轉身,閃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其中一侍衛疑惑道:


    “我怎麽瞅著像是個練家子?”


    “哼,底盤穩得很,哪兒像個算命先生。走,去查查。”


    倆侍衛自恃武藝高強,大步就跟進了巷子。


    他們是紫禁城出來的禦前侍衛,由於不想在江北大營過苦日子,一直躲在這揚州城瀟灑。


    海蘭察隻當不知道。


    這些都是上三旗的子弟,背後的關係眼花繚亂,不好管。


    ……


    “站住。”


    算命的隻當耳聾,扛著幡兒慢悠悠的走。


    倆人快步追趕,嘴裏罵道:


    “狗東西,老子讓你站住。”


    “再不站住,我一刀砍了你。”


    這是條死胡同,很安靜,大街上的喧鬧與此絕緣。


    算命的黑漢子止步,卻不轉身。


    倆人突然有些心悸,刷的抽出了佩刀,左右拉開了幾步距離,往前走去。


    噗,


    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也沒有看到動作。


    黑漢子突然出槍一個漂亮的回轉,一點寒芒先到!矛頭捅穿其中一侍衛咽喉。


    肩上扛著的幡兒原來竟是一杆長槍。


    另一侍衛驚恐的退後兩步:


    “回馬槍?”


    黑漢子一聲不吭,拔出矛頭就刺。


    上下上下,幾個槍花後,這名侍衛也被一矛捅穿了咽喉,痛苦倒地。


    ……


    楊遇春這才扔掉偽裝,冷笑了一聲。


    天底下無花錢的不是!


    7歲時,家裏還未敗落。爹花10兩黃金延請了一位江湖師傅,教給了自己兩招絕學,今日使出來了。


    他把屍體拖到一邊蓋上幡兒,很淡定的走出巷口。


    一輛馬車隆隆駛來,前麵有2個衙役開道,後麵跟著4個綠營騎兵。


    他趕緊低下頭,坐在路邊。


    生怕走道的模樣再被有心人認出來。練武之人底盤穩,步伐沉,遇上同類一眼暴露。


    馬車慢悠悠駛了過去。


    楊遇春這才抬起頭,望著對麵的茶水攤子。


    攤主一聲不吭,把爐子裏的火燒旺了,又從巷子裏推出一輛滿載的獨輪車扔在路中間。


    ……


    一名閑人路過,罵道:


    “好狗不~”


    砰,挨了楊遇春一拳頭,至當場昏迷。


    其餘路人嚇壞了連忙繞道,一時間竟然無人敢過來。


    錢峰的馬車降速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慢悠悠的從巷子口駛出,速度很慢,恰好走在了前麵。


    這條街的寬度勉強可以供兩輛馬車錯身。然而,前麵這輛不開眼的馬車卻是恰好走在了路中間。


    錢峰不愛張揚,所以馬夫沒敢直接開罵,而是把征詢的眼光投向了一名衙役。


    衙役心領神會,快步向前準備驅趕馬車。


    突然,


    他望見馬車後麵的簾子掀開,露出了一門黑洞洞的炮口。


    瞬間,血液凝固。


    轟,眼前火光絢爛,耳鳴眩暈。


    ……


    錢峰的馬車不偏不倚的挨了一炮。


    馬夫當場死亡,車廂表麵無數窟窿,鮮血濺在簾子上。


    護衛的4名陝甘騎兵也有一人被波及,當場身亡。


    所有人都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其餘3名陝甘騎兵,要員死,隨行護衛皆斬。這是規矩!


    3人將悲憤轉化為殺意。大呼“不要放過刺客”,催馬揮刀追向馬車。


    “駕”。


    刺客馬車在飛速奔跑。


    馬夫站起身,冷靜的揮舞鞭子,控製馬車朝著出城的方向狂奔。


    車廂內,


    一個小個子正在操作弗朗機炮。


    他快速旋出一個子藥筒,扔出車外。又從車廂裏拿起一個滿的子藥筒,按入炮膛,往右邊一旋。


    這門火炮是西山槍炮廠生產,非製式火炮。


    鋼炮筒很薄,精湛的手藝最大程度降低了公差,從而減少了火藥氣體泄漏。


    ……


    小個子炮手左手抓著炮尾杆子,右手將火把湊上引線。


    可旋轉單杆炮架,保證了炮口方向一直對準追兵。


    轟,又是一炮。


    霰彈亂飛,2名騎士瞬間落馬,傷口恐怖。


    剩餘1人不再追趕,眼睜睜的望著馬車消失在了巷子盡頭。


    罵了一句:“尕慫”,恨恨的調轉馬頭,鑽進了巷子裏。


    很快,示警的鑼聲響徹全城。


    城中多處失火,黑煙滾滾。尤其是揚平倉的火勢特別大,黑煙柱直衝雲霄。


    周圍的兵丁們亂成一團,沒人敢衝進去救火。


    因為上官也沒有給出賞格,似乎救火的態度不積極?


    大家就這麽胡亂的吆喝著,在火場外又敲鑼又吆喝,假裝很忙。


    ……


    突然,


    一群揚州老百姓舉著水桶長鉤來了,口中還亂糟糟的喊著:


    “救火啊。”


    現場的兵丁們都愣住了,不知該怎麽應對。


    在場的最高官員——揚平倉監督,露出了一種複雜的笑容。


    剛一開口,就伴隨著劇烈咳嗽。


    他有癆病,十幾年了,已病入膏肓,人瘦的像一根麻杆。


    靠近火場時,居然覺得被烘烤著特別舒服。


    實際上他心裏也清楚,大限將至了。


    “咳,咳咳。”


    “將這些刁民打出去。他們名為救火,實為順手牽羊。可恨可恨,咳咳咳。”


    兵丁們來了精神,抄起家夥衝向這些百姓。


    一頓暴打,幹淨利落的解決了“妄圖趁亂偷竊官糧”的團體。


    ……


    一名外委把總,下令釋放包圍圈中的男丁。


    卻把一些婦女和小男孩扣下了。


    他獰笑道:


    “回去準備贖金,1兩銀子贖一個人犯。沒有銀子,拿銅錢也可以。”


    “太陽落山之前要是見不到銀子。這些娘們和小孩可就要關進大獄了,押司們的手藝你們可知道?”


    “嘖嘖嘖。”


    被打的頭破血流的百姓們哭泣著跑回家,趕緊湊銀子。


    這幫軍爺太壞了。


    女人進了大獄,還能活下去嗎?小男孩進了大獄,第二天保不齊就缺了點小零件。


    押司們個個壞的頭頂冒煙,腳底流膿。


    ……


    一手交銀子,一手放人。


    筐子裏,以銅錢和發黑的碎銀子居多,看著有些寒磣。


    一年輕綠營兵不滿的嘟囔:


    “1兩也太少了。應該要5兩,他們不也得給嗎?”


    外委把總照著他腦門就是一掌,罵道:


    “這年頭能踏馬的拎著水桶主動來官倉救火的人,家裏頭若能抄出3兩現銀,這揚州城跟你姓。”


    “1兩就是他們的極限。”


    “小子,做人不能太貪心。都是揚州老鄉,差不多得了。”


    訓完了,啪,又是一耳光。


    大清綠營軍官的作風,就是這麽的強悍。


    ……


    滿臉通紅的倉監督終於不咳了,雙眼無神的盯著天空。


    前天晚上,有人找他談過了:


    讓他扛下這“看守不嚴”的黑鍋,會有人照顧他的家眷。


    大兒子,安排去淮安府做個小糧倉監督。小兒子,給安排個書吏。


    都是好去處!


    “值了!”剛一激動,他就感覺天旋地轉,喉頭發腥,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兵丁們連忙去府衙報信,錢糧師爺最快速度趕到。


    從懷裏摸出一張紙,平攤在地上。


    又抓起倉監督枯瘦的手掌,蘸了血在紙上按下了一個血手印。


    然後,他才站起身悲痛的宣布:


    “揚平倉監督,一時懈怠,被賊兵細作鑽了空子,以至3萬石倉米付之一炬。此人羞愧難當,乃是急火攻心而死。”


    外委把總啪啪打了個馬蹄袖,單膝跪地:


    “大人,小的去他家裏報個喪?”


    “好,盡量委婉一些。人死為大嘛。”


    ……


    揚州官紳們很快就聽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錢藩台被刺殺了。”


    再聽著到處都在敲鑼,喊救火!


    立馬意識到局勢凶險,閉門不出。


    絕不攪入這趟渾水。


    這年頭,明哲保身的最好方式就是保持距離!否則,風向一變,就說不清了。


    知府衙門裏,


    胡佐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嚇的一哆嗦。


    心想那偽吳王可真狠毒,說刺殺就刺殺。幸好自己從來沒得罪過他,也沒指名道姓的抨擊過他。


    “府尊,怎麽辦?”


    “封鎖全城,搜捕刺客。告發者,賞銀500兩。”


    ……


    按照事先踩準的路線,那輛馬車駛入一處窄巷子。


    接應的人卸下佛朗機炮,隨後趕緊藏匿。


    刺客則是換了身衣服,直奔最近的城門而去。


    刺殺現場,打扮成算命先生的楊遇春跑到馬車旁,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確認死亡,不必補刀了。


    錢峰渾身都在冒血。


    眼珠子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在死之前他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自己人幹的!


    總之,為乾隆做出巨大貢獻,為江北大營籌集軍餉糧草的布政使兼兩淮鹽運使錢峰,從此退出了曆史舞台。


    朝廷追封巡撫,加諡號“文忠”,並且賞賜家眷治喪銀300兩。


    ……


    揚州城門,緩緩關閉。


    所有兵丁全部出動,先控製城牆再全城搜捕。


    胡知府來了精神,手握佩劍,威風凜凜。


    在上百兵丁的簇擁下來到了揚州城的製高點,一處佛塔頂層,俯瞰全城指揮抓捕刺客的行動。


    表情甚悲,心中緊張又後怕。


    錢峰死了是好事,可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咳咳,你,持本官書信去淮安府。”


    “嗻。”


    一名親信墜出城牆,快馬去淮安府尋求集體的智慧。


    按照事先的約定,大家必須拉一把。


    若是胡知府垮了,大家的良心倒是無所謂。隻怕他破罐子破摔把事給捅出來。故而不能因小失大,必須拉胡兄弟一把。


    應對之策,簡單粗暴。


    湊份子,使銀子!


    隻要銀子到位,幾位軍機寵臣願意仗義執言,運作得當,胡知府問題不大。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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