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走,就是船塢了。


    有2艘船架在上頭。


    “這又是哪一道工序?”


    老蒯立馬解釋:


    “王爺請看,左邊這艘在進行縫隙填補。石灰、桐油、麻三種材料炮製而成的油灰,用特殊工具敲擊,最終嵌入縫隙當中。”


    “這樣就不漏?”


    “兩年沒問題。後麵陸續會有縫隙出現輕微滲漏,再次用油灰嵌入即可。”


    “右邊這艘?”


    “這艘縫隙已經填補完成,正在進行最後一步——刷漆。需要刷4遍。”


    ……


    兩名刷漆工各拎著一小木桶油漆,在船側忙活。


    一人在前刷,一人緊跟其後。


    兩人刷漆的位置高度一致,就好似貓的後腳總能踩到前腳的腳印。目的是防止刷漆過程中有遺漏。


    李鬱捂著鼻子,稍微退後了一些。


    問道:


    “是桐油吧?”


    “是的。氣味有點大,需要熬製很久。還要在中午太陽最好的時候刷漆,夏季尤佳。”


    一番巡視結束,


    李鬱以及眾人對於造船流程有了一個簡單的了解。


    ……


    江南造船廠是李鬱的一塊心病。


    他親手交給了老蒯一份圖紙。


    “王爺,這是?”


    “乃是一艘武裝商船安妮寶貝號的全套圖紙,包括詳細尺寸。你借鑒一下他們的船體,取長補短。”


    老蒯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


    “這個吊床的設計,倒是不錯。”


    “船底前尖後圓。”


    “船體的上半部側舷不是垂直麵。而是從下往上逐漸往裏收,有點意思。”


    李鬱笑道:


    “看出什麽了?”


    “船的重心更穩,破浪更合理,可利用空間更大。”


    ……


    李鬱既然來了,就幹脆給個甜棗。


    “老蒯,日後誰能接你的班?”


    “王爺的意思是?”


    “本王準備成立一個造船署,你任署長,你選二三得力子侄徒弟任副手。”


    老蒯驚喜,連忙離開桌子。


    單膝跪地:


    “謝王爺恩典。”


    施恩,是為了籠絡人心,發揮出更佳的主觀能動性。


    人,是環境的產物。


    技術之花的綻放,需要自由和金錢的澆灌。


    有清一代,科技被歐洲全麵超越碾壓,不是說3億子民當中沒有聰明人。


    而是“科學家苗子們”都在啃窩頭、拉纖、蹲站籠,被留著大辮子的奴才們羞辱的入地無門。


    “千古一帝們”什麽都懂,甚至是某些領域的內行,但他們極端仇視恐懼科技。


    因為科技造福的是庶民,顛覆的卻是皇權!


    愛新覺羅們信奉的是:


    若保不住這龍椅,要這天下何用?砸了,毀了,賣了都無所謂。


    以愛新覺羅氏之集大成的巔峰統治藝術,若無外力影響,或許真的可以創紀錄打破“王朝不超三百年”的魔咒。


    一句話:


    大清朝不需要萬有引力、蒸汽機、電磁波,大清朝隻需要馬刀、奴才、大辮子。


    ……


    “蒯署長,我給你畫了個龍門吊的圖紙,想來是有用的。”


    李鬱微笑,抽出了一張稿紙。


    形狀原理類似後世的龍門吊,動力是不可能的,純靠人力和滑輪組。


    “你慢慢看,以內行的眼光修改一下,然後拿去西山鐵廠找他們製造。”


    “謝王爺。”


    造船署的成立是一個信號。


    意味著技術匠人的地位上升,可以和士子、武官們並列。


    一個行業的地位高低就看是否能和權力掛鉤。


    歐洲的商人、發明家、文學家們地位崇高,實際上也是基於這個道理。


    成功的商人們可以進入議會,優秀的發明家可以獲得貴族頭銜,文學家們甚至可以成為皇室的座上賓。


    背後的意味也是這兩個字:權力!


    ……


    沒有合理的激勵,人就沒有動力。


    違背人性的大政都是無法長久的。


    或許可以推行一時,但終究會像冰刀一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融化消失。


    離開金山衛,李鬱換乘了一艘內河平底船。


    駛入內河水道,直接上溯至太湖。


    一路上風平浪靜,風景如畫。


    為了視察自己的地盤,李鬱幹脆令人搬來了一張椅子坐在船頭。


    通過千裏鏡觀察沿河的村莊、道路、稻田。


    半個時辰後,李鬱再次回到艙內看書。


    王府人人皆知,王爺一般不看正經書。府中24史都不全,僅有一套《宋史》。所以《宋史》是王爺唯一看的正經書。


    ……


    途經青浦縣時,前知府黃文運上船奏報工作。


    他這段時間的職責是:水利和農田灌溉。但沒有明確官身,身份略尷尬。


    “下官拜見王爺。”


    “免禮,坐吧。”


    黃文運小心的坐了半邊椅子,掏出十幾張紙。


    “這是下官的工作簡報。”


    李鬱放下手裏的《宋史》,開始一張張的翻看。


    黃文運是個能吏,能從貧寒學子做到一方大員的沒有笨人。


    圖紙上,


    毛筆繪製的府縣灌溉水係圖。


    凡是他疏浚過的,凡是新開挖的,都用不同顏料的水粉描過,旁邊還有小字簡介。


    李鬱滿意的點點頭,


    江南不缺水,但大動脈不缺水,不代表毛細血管不缺水。


    “下官深刻琢磨體會了王爺的良苦用心。打通最後1裏路,充分發動了各村閑置勞力,以獎勵和自願相結合的方式,成功發動沿渠百姓積極參與。”


    ……


    李鬱愣了一下。


    這話怎麽聽著忒耳熟?


    “獎勵和自願相結合,是什麽模式?”


    “回王爺,開挖水渠也是造福附近百姓。下官隻是和他們一講,他們就熱烈響應,而且隻肯收一半的工錢。”


    “如此說來,百姓們的覺悟很高啊。”


    “是啊,是啊。”


    李鬱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正如他看史書的一貫觀點:曆史,宜粗不宜細~


    差不多就得了,別踏馬的細致考究。


    細起來的後果很嚴重。


    能從文字之間挖出一頭大象來,把房頂給撐爆了。


    又翻過一張紙,李鬱覺得眼熟。


    問道:


    “這就是我們現在走的這條河道吧?”


    “對,下官把這條路線命名為東太內河水道,東海——太湖。”


    ……


    “凡是1500料平底船走不了的河段都要疏浚。這條水道早晚要成為黃金水道,不能太小氣。”


    黃文運眼珠子一轉,就猜到了幾分。


    一條流淌著黃金的水道?


    王爺肯定是要開海禁和洋人做出口海貿。


    海、河聯運,貨物在金山衛集散。物產豐富、腹地安全,河網密集。妙,妙啊。


    不過他沒有吭聲,


    目前身份尷尬,莫要學楊修。世間太聰明的人,容易夭壽。


    不過回去之後可以偷偷讓家人在金山衛買點地。


    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這條水道!


    萬一在新朝混不開,做個富家翁也不錯,坐在家裏收租,能吃三代人。


    ……


    “江南地區無洪災,卻有內澇。你組織人手再修幾條泄洪河道,好將雨水快速排入湖泊運河。可先從蘇州府著手。”


    “下官遵命。”


    “好好幹,本王是念舊情的。你不負我,我不負伱。”


    黃文運瞬間淚奔,感動的哽咽。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


    待他哭完,李鬱隨意問道:


    “你也是做過一任知府的。本王目前一直忙於軍務,未曾在民治上投入太多。各縣的衙門空缺頗多,說的難聽點,許多事還是靠著原來的那些舊人在維持著。”


    “所以你可有建議?”


    黃文運一愣,開始默默思索。


    “州縣衙署職責,無非是3樣。錢糧,刑獄,教化。王爺可將前兩樣交給士紳子弟。隻需注意監察,定下行事規則,想必問題不大。”


    李鬱沒有當即表態,但話裏的意思很明顯:


    “隻怕這些人還想著循清廷舊製,欲為十裏諸侯。”


    ……


    沉默了一會,李鬱又問道:


    “科舉和不納糧,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黃文運隻能低頭道:


    “王爺聖明。此兩樣在,士紳群體就在。此兩樣亡,士紳群體名存實亡。曆朝曆代帝王都清楚,不是皇權不想下鄉,而是沒法下鄉。”


    李鬱點點頭,揮手示意:


    “你下去吧。”


    “是。”


    船隊在此地稍歇,補充給養。黃文運下船籌備餐食。


    聽到背後有人重重咳嗽了兩下,他回頭一看,連忙拱手:


    “胡大臣,下官拜~”


    “哎,不必不必。都曾是一府同僚,莫要生份。”


    倆人寒暄,追憶了一會往事。


    胡雪餘打開了正題:


    “黃大人飽讀詩書,可知這《宋史》有何特殊?”


    黃文運立刻就想起船艙內看到的那一幕。


    略一思索,就答道:


    “24史當中,《宋史》篇幅最多,字數最多。”


    “還有嗎?”


    “元人修《宋史》時,社稷已不穩,故而倉促把所有能夠搜羅到的宋廷史料、文人記錄、民間野史都塞進去了,甚至未曾加以刪減修改就宣布完結。”


    ……


    胡雪餘煥然大悟,明白了。


    原汁原味!


    感慨道:


    “還是黃大人治學嚴謹。老夫當初忙於實務,忽略了許多。不該,不該啊。”


    “胡大臣抬舉下官了。24史煙波浩繁,下官所讀不過一成,其餘的都是道聽途說罷了。”


    “待時機成熟,王爺有意設農田水利署,黃大人~”


    “下官明白,謝前輩提點。”


    一番並無實義,卻有深意的談話結束。


    船隊繼續西行,抵達太湖西山島。


    李鬱再次回到了他忠誠的西山,見到了兩位快要生產的夫人。


    無非是一家用餐,和諧溫馨罷了。


    飯桌上不談公事,隻聊輕鬆話題。


    當晚歇息在胡靈兒房中。


    負擔如此沉重,自然不宜噠伐,隻是聊些趣事以及島上情況。


    西山島,已經裁撤了很多冗員。


    如今還在島上的,隻有槍炮廠和縮水後的西山鐵廠,以及一些小型配套工廠。


    ……


    胡靈兒不方便,自然有人方便。


    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她召來了3個貼身丫鬟。


    皆已梳妝淨身,略施粉黛,可堪大用。


    “夫君~”


    李鬱笑道:


    “左右兩個是你的娘家陪嫁丫鬟,中間的這個是?”


    “妾身新收的丫鬟。知書達理,聰明伶俐,白璧無瑕。”


    “哦?”李鬱說道,“抬起頭來,叫什麽?”


    “奴婢胡箏,徽州人氏,家父是讀書人。”


    李鬱上下打量了一番,指著她左邊的那個說道:


    “就你吧。”


    “謝王爺,謝王妃。”


    被選中的丫鬟謝恩後,喜滋滋的小碎步去了隔壁。


    這就相當於科舉上岸,金榜題名。


    李鬱又聊了會財政方麵的現狀,之後就起身去了隔壁。


    過程沒啥好講的。


    無非是在他的撥弄下,命運的齒輪哢哢轉動了。一個緊迫,一個充實,如此而已。


    ……


    封建時代的富貴人家,主母不便,讓侍女頂上的橋段,並不稀奇。


    屬於一種優秀的傳統糟粕!


    李鬱也很淡定,隻有在一旁伺候的丫鬟胡箏心裏酸溜溜的,有些不淡定。


    主母當時讓她站在中間,是存心了想抬舉她。


    隻不過主公不喜歡自己這一款。


    隻能尷尬的做個旁觀者,還得遞上溫熱的白毛巾。


    ……


    次日夜晚,


    李鬱歇息在楊雲嬌房中,拒絕了同樣的橋段,丫鬟們一陣幽怨。


    楊雲嬌莞爾一笑:


    “都下去吧。”


    “是。”


    丫鬟婆子們都離開了房間後,倆人的談話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這段時間,內政部可有掣肘?”


    “王爺放心,資金和人員都是自成一體。如無王命,妾身不會讓其他人染指。”


    “嗯,告訴你一件喜事,劉千在揚州府成功刺殺了錢峰,還說服了鹽商首總江春徹底倒向我們。”


    楊雲嬌笑道:


    “恭喜王爺,江北有望了。”


    “你如實告訴我,內政部在揚州衙署可有安插人手?”


    “沒有。”楊雲嬌回答的很幹脆。


    “那就怪了。暗中幫忙的難道是揚州官府?”


    “啊?”


    一番解釋,楊雲嬌也忍不住笑了。


    這種荒唐卻真實的事,說出去有點匪夷所思,但卻無比真實。


    李鬱也感慨道:


    “今日我算是領教了官亻寮集團之團結,之膽大妄為。”


    楊雲嬌默不作聲,隻是把手放在肚子上。


    ……


    過了好一會,李鬱幽幽的來了一句:


    “看來我需要重新評判清廷和地方官吏集團之間的關係了,也許是我高估了清廷屠刀的鋒利程度,也許是我低估了官寮集團的團結程度。”


    楊雲嬌輕輕說道: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漕糧和淮鹽兩項盤根錯節,涉及到太多人的切身利益。錢峰想把兩項都挖了,那他就是所有人的公敵!夫君,此事或可為我們的前車之鑒。”


    李鬱歎了一口氣,難,難呀。


    當夜,他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一群紅纓帽僵屍排著整齊的隊伍行軍,路遇一處大河,橋麵狹窄。


    路人見了紛紛退避。


    橋麵上,


    一胖子笑道:吾姓孔!


    紅纓帽們不為所動,把他推下河。


    一老者驚懼:吾姓愛新覺羅!


    紅纓帽們依舊沉默,把愛新覺羅氏老者也推下河了。


    整個過程,行動整齊劃一,目的明確。


    凡是攔在前麵的一概推開。


    直到遇見了一座山,這群僵屍才悻悻停住腳步~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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