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人細細審視手中碧綠如一汪水的玉蟬,又用手撫著玉蟬上刻鑒的“宋意嬋”三個字,良久,才抬起頭,跟宋意墨道:“那時,你大姐意珠才一周歲,我又懷上了,你阿爹便說,第二胎若是男的,便叫意墨,若是女的,便叫意嬋。我正欣喜,卻有人來密報,說你阿爹在外間置了一房外室,那外室差不多臨產了,我一聽,情緒不穩,便流產了。沒多久,那外室生了一個女娃,你阿爹給那女娃命名意嬋。”


    宋意墨雖然才十二歲,也未經曆□□,但她就是能領悟羅夫人這刻的傷感,隻上前撫了撫羅夫人的肩膀,低聲道:“阿娘,阿爹過世後,那外室想必日子不好過,您看,她連阿爹留給她們的玉蟬都拿出來賣了,可想而知,過的是什麽日子。阿娘,她們這樣淪落,您真不必再介懷了。”


    羅夫人歎息一口氣道:“阿墨,她們一個是你阿爹曾愛過的人,一個總歸是你阿爹的女兒,如今淪落,我總不能坐視不管!”


    宋意墨訝異,“哇,阿娘,看不出您老人家是聖母哪!這是要拯救她們的節奏?”


    羅夫人拿手指戳戳宋意墨的額角,“跟你說這件事,便是要讓你接她們母女回來。”


    宋意墨微張了嘴,咦,阿娘被什麽東西附體了麽?這麽善良這麽仁慈?


    羅夫人頂不住宋意墨那探究的小眼神,終於繃不住,掐掐宋意墨的手腕道:“好啦,跟你說實話,宮中有消息出來,要在咱們府選一人進宮為妃。你想,皇帝老頭子今年都五十歲了,


    我怎麽舍得讓女兒進宮?現在好了,外頭還有一個女兒,接回來包裝包裝,正好送進宮去。”


    宋意墨籲口氣道:“阿娘,您知道麽,剛剛,就在剛剛,我都想喊人去接一碗狗血,拿進來潑在您頭上,看看您是不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了。現在好啦,您真麵目露出來,確實是真身,我就放心了。”


    羅夫人一聽,哭笑不得道:“胡說什麽呢?”


    宋意墨嘻嘻一笑,接過羅夫人手中的玉蟬道:“這是從如意齋買回來的,隻須到如意齋打聽一番,順藤摸瓜,自能找到那母女兩人。”


    羅夫人點點頭道:“這事兒先別跟你大姐二姐說,省得她們鬧心。”


    宋意墨“嗨”一聲道:“都讓我去領人回來了,還要瞞著大姐二姐呀?不對,那母女一旦回來,認祖歸宗的,二姐馬上要變成三姐了,那意嬋才是二姐呢!”


    羅夫人一聽,先鬧了心,咬牙道:“賤人啊!”


    宋意墨作擦汗狀,“阿娘,到時送小賤人進宮為妃,若是得勢,回頭來難為我們,可怎麽辦?”


    羅夫人冷笑道:“所以,咱們要養著老賤人,那小賤人投鼠忌器,自要盡力回報咱們,以讓老賤人能安享晚年。”


    宋意墨嗬嗬一笑道:“阿娘好計!”


    羅夫人哼一聲道:“便宜她們了。”


    說著話,羅夫人站了起來,這才發現宋意墨這陣子又抽條了,站著都到她耳朵高了,看看的,已是一個俊秀少年。


    羅夫人看了看宋意墨,見她穿著月白色竹節紋錦袍,一頭烏黑的頭發用碧玉簪子綰起,眉眼如畫,俊秀無雙,突然心顫,撫著胸口道:“阿墨,再過兩年,你就是想裝男子,隻怕也裝不了哪!趁這兩年,總要好好謀劃,謀劃一個妥善法子。”


    宋意墨挺挺小胸脯道:“阿娘放心啦,我年歲還小,胸脯那兩坨肉不會那麽快長出來的。就是長出來了,用布圍子圈一圈,束住了,也一樣能繼續當男子的。”


    羅夫人愣怔一下,宋意墨雖俊俏,因打小便扮作男子,當成男子來養的,其舉止口吻,跟男子絲毫無差,至今未有人懷疑過,若謹慎些,或許還能瞞上幾年的。


    羅夫人把宋意墨當成男子養,卻是情非得已。


    當今皇帝景南天是大魏朝開國皇帝,二十年前,景南天領著一群得力幹將,結束了幾十年的內亂,登基稱帝,同時大封心腹武將。


    宋意墨的阿爹宋侃極為勇武,是開國猛將之一,深得景南天器重,很快封了鎮武候。同時封侯的,還有其它五員大將。


    宋侃既封了侯,便休了早年結發的妻子,另娶世家名門出身的羅夫人為妻。


    羅夫人生下大女兒宋意珠後,有一段時間無瑕顧及宋侃,正是那個時候,宋侃在外置了一房外室。待得羅夫人懷第二胎時,方才知曉這個外室的存在,當時氣惱攻心,和宋侃吵了一架,以致流產。而外間的外室溫氏卻順利生下女兒宋意嬋。宋侃既然鐵了心護著那溫氏,羅夫人也無計可施,隻得暫擱開此事。


    羅夫人的嫂嫂鬱氏知曉了此事,特意過來相勸一番話。送走鬱氏,羅夫人重新思量一番,調整宋侃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把眼光放到家事和女兒身上。沒多久,羅夫人再度懷孕,生下第二個女兒宋意珮。不知道是因為羅夫人忍下溫氏這件事,還是其它,那段時間,宋侃對羅夫人,卻是體貼了許多。宋意珮一周歲時,羅夫人再度懷孕,求神問卦的,皆說這回是男胎。


    羅夫人懷孕九個多月時,宋侃陪同景南天秋狩,遇黑熊襲擊,受了重傷,當場死亡。


    羅夫人聽聞消息,動了胎氣,差點暈厥過去,卻硬生生挺住了。遂即下了決定,她這一胎,必須是男娃。隻有生出男娃,才能襲爵,才能保住宋家的家業。若不然,一家子女人,再失了爵位,以後也隻能任人踐踏和欺負了。且宋侃生前得罪的人多,也不知道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這當下,必須生出男娃來。


    待羅夫人的哥哥羅明然和嫂嫂鬱氏趕到鎮武侯府時,羅夫人已安排了心腹婆子守在產房外,守在產房內的,是穩妥的產婆。


    鬱氏進去見羅夫人時,聽完羅夫人的話,極為憂心道:“若是早些安排,還能先抱一個男娃進來預備著,萬一……,也好調換,可現在……”


    羅夫人道:“嫂嫂不要擔憂,萬一生下的是女娃,便先扮成男娃養,家有男娃在,大姐兒和二姐兒自能嫁得貴婿,到時貴婿再扶持一把,宋家的家業,總能保住。”


    鬱氏擔憂的還有另一件事,因道:“萬一是女娃,卻要扮成男娃承爵,將來事敗,是欺君之罪啊!”


    羅夫人低聲道:“侯爺武功高強,侍駕去秋狩,怎會被一頭黑熊襲擊致死?”


    鬱氏臉色大變道:“你是說,侯爺不是被黑熊打死的?”


    羅夫人道:“上個月宮中設宴,侯爺多喝了幾杯,多瞧了薑貴妃幾眼,事後,薑家多有排擠侯爺之舉。這回,不是皇上要侯爺死,便是薑貴妃要侯爺死。而我這邊,若是不生出男娃來,失了爵位,馬上就要無容身之所了。至於將來欺君之罪麽,卻是顧不得了,且先過了眼前這關。”


    鬱氏也知道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道理,因咬咬牙道:“你且放心生產,其餘的事,有我呢!”


    羅夫人鬆口氣道:“有勞嫂嫂了!”


    第二天早上,羅夫人生下一個女娃,起名喊作宋意墨,對外宣布生的是男娃。


    到得宋侃的屍身抬回侯府,辦理完喪事後,羅夫人也出了月子。很快的,朝廷下了旨,讓宋意墨襲了爵位,成為新的鎮武侯。


    羅夫人手段了得,卻是把宋意墨的身份瞞得風雨不透,就連兩個女兒宋意珠和宋意珮,也一直以為宋意墨是男孩。而宋意墨打小起,也表現出過人的智慧,讓羅夫人暗暗欣慰。


    憶及往事,羅夫人輕歎一口氣,眼神微黯,伸手去撫宋意墨的頭發道:“阿墨,這些年難為你了!”


    宋意墨避開羅夫人的手,笑道:“阿娘,你不知道我過得多爽呢!大姐二姐身為女子,諸多限製,又不能常出門,我就不同了,真是自由自在。若能一輩子當男子,那才好呢!”


    羅夫人失笑,“你呀你!”


    宋意墨見羅夫人恢複了常態,便揚揚手中的玉蟬,轉身走了。


    宋意墨到了前院,喊過一個機伶的長隨,把玉蟬交在他手中,吩咐道:“去,拿著這個,到如意齋打聽一下,玉蟬的原主是誰,現下景況如何?記著,宛轉些問話,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長隨長祿今年十六歲,正思謀著討宋意墨的歡心,現見宋意默派他出去,正是表現的好機會,自然滿口應承,小心翼翼藏了玉蟬,自行出府去辦事。


    宋意墨站在廊下思考片刻,這才負手回房。


    丫鬟青梅正吩咐小丫頭給廊下掛著的五彩鳥喂水,轉頭瞥見宋意墨回來了,忙忙去沏茶,端了進去。


    另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鬟畫眉已是端水進去,蹲到宋意墨跟前,幫宋意墨脫了靴子,捧著她的腳放進水盆中,在水盆中灑了一點藥粉,輕輕搓洗起來,洗畢擦幹,另給宋意墨的腳敷上厚厚一層潤膚膏,用巾子緊緊包住,擱在自己膝蓋上,用手捂著,不輕不重按揉。


    宋意墨接過青梅手中的茶,輕呷一口,舒服地“唔”了一聲。


    畫眉悄悄仰頭,正好見到宋意墨垂眸,睫毛扇了扇,在眼瞼下投下陰影,更顯唇紅齒白,一時心跳加快,巴掌大的俏臉透出酡紅,隻慌慌垂頭。


    宋意墨察覺到畫眉的異常,低頭一看,遂抬腳掌,用腳尖去托畫眉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對視。


    畫眉害怕起來,顫聲道:“小侯爺,奴婢,奴婢……”她偷偷愛慕小侯爺這件事若被發現,沒準會被攆走啊!


    青梅侍立在宋意墨身邊,眼觀鼻,鼻觀心,隻作不見。


    宋意墨內心喟歎: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府中這麽多美貌丫鬟,偏生我沒有作案的武器,享用不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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